《降神》荼玄月白

157、人间乱·三山现

　　逐黑望着他不语。

　　对方眼里的茫然这才慢慢褪去，换上了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逐黑，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想要问人身份就要先自报名号，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一个不请自来控制了别人身体的人先倒打一耙，怪起别人不懂礼数来了。

　　逐黑表情不改，想要从“逐卯”身上找出破绽。
　　他没见过这种“控制术”，无从知道对方究竟是控制了逐卯的身体，还是控制了他的精神？又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控制了他？不过这些问题在他大脑里转瞬即逝，世界之大，奇人异事无数，他见过的、知道的不及牛之一毛，他们逐鬼一族也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

　　他现在之所以这么“淡定”站在这里，主要是感觉出对方并没有恶意。
　　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对方离开，而不是贸然出手。

　　“逐黑。”于是他按照对方的要求，自报家门，说的是自己名字的汉译。

　　“逐、黑？”朱还是竹？

　　总不会是祝，跟自己一个姓吧？
　　祝厌没想到还能碰上水冲龙王庙的戏码。

　　她趁夜色而来，就是为了见一见另一个“黑衣人”的庐山真面。
　　可万万没想到，这个疑似跟自己同个姓氏的人竟然这么……普通。不是说长得普通，而是能力普通。普通到她不禁怀疑，那天在医院让吴世进假死打破她诅咒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前有逐卯没有任何防备中招，后有逐黑连个小鬼都招架不住。
　　幸亏他还算及时发现了她，不然她真的会觉得来的这一趟在浪费时间和精力。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她现在只有一点好奇。
　　他们只说了一句话，一起呆了不到五分钟，逐黑是怎么这么快就看出来的？她知道了好改进一下。是演技出了纰漏，还是他们之间有特殊的沟通方法？

　　“蛊。”逐黑有问必答，他也找到一点她的破绽。
　　他的蛊在刚才已经爬到了逐卯身上，但祝厌没有察觉。

　　她没有察觉出身上的虫蛊，也没有察觉出鬼降身上逐鬼一族的气息，但逐黑却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逐黑能看穿她，凭的是巫的本能，还有他和逐卯身上的虫蛊。
　　他能察觉出不属于他们的气息，他的巫蛊也是。
　　逐卯的蛊虽然辨不出来，但它却识得自己的养蛊人。

　　不仅如此，逐黑还基本确认，祝厌就是导致吴家子女昏迷和截肢的始作俑者。
　　只是……他似乎是“她”，而且从语气神情判断应该年纪不大。

　　“蛊？”祝厌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腰间适时有了一阵响动，她低头一看竹筒，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出乎意料，随即顶着逐卯的脸，用跟这张脸完全不符的神情和动作说道：“蛊？！”
　　“你们是养蛊人。”她盯着逐黑看了一会，然后就换上了一副了然的表情，像是知道了什么真相一样。

　　她刚才已经脑补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吴广茂多年前养了小鬼，多年后小鬼失控，他这才想除掉它。
　　所以才会找养蛊人。

　　简单明了，合情合理。

　　提起小鬼，凡人最先想到的就是降头。而因为降头术当中有蛊降这一种，导致很多人都认为只要会养蛊就一定会做降头，只要会做降头必定蛊降、药降、飞头降等等无一不通。
　　吴广茂应该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才会找到逐黑他们。

　　至于为什么不找做这个降头的人，大概是因为对方已经死了吧。刚才那小鬼一看就被养了不少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做降头的人不被它反噬也有可能被他做的其他东西杀了。
　　现在这年代找个懂行的而且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解决小鬼的手艺人，很难。毕竟做这种东西风险系数太高，稍不注意就会被反噬。以前做的人多大多是生活所迫，现在没有生存问题，又有法律管束，除非是爱钱如命，否则没多少人会再愿意铤而走险害人性命，钱赚再多没命花也没用。
　　逐黑他们大概就是吴广茂病急乱投医的结果，而逐黑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什么都没问就来了。

　　殊不知，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虽然对降头术本身一知半解，但也知道它的派别划分复杂，每家都有自己的秘法。别说逐黑看着不像是懂降头的，就算是他懂，贸然行事的结果也只能是刚才那样。

　　祝厌想了很多可能，怎么都不会想到鬼降就是出自于他们一族。
　　只能怪她这次用的手段有点简单，逐卯顶多充当一个人形摄影机的功用，操控他动手的灵活程度还不及她本人二十分之一。再加上鬼降身上的气息被黑气掩盖，这才导致她离真相越来越远。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揭秘了两个人的身份，祝厌已经对他们兴致缺缺了。
　　她对蛊更没什么兴趣，对用蛇虫鼠蚁蝎子蜈蚣这些东西做事表示敬谢不敏。

　　她更关心的还是那只跑掉的小鬼。
　　她之前以为吴广茂是因为吴世进才请逐黑他们过来的，但现在看来他们是为了那小鬼来的。再一想，说不定吴广茂最初以为他儿子出事的原因就是它。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动吴世添岂不是动早了？

　　祝厌心里啧了声，失策了。
　　不过也没事，早动晚动都得动，知不知道是她动的手她更不在乎。

　　人也见到了，热闹也看够了，还附赠了一个意外“惊喜”。
　　这趟也不算白来，祝厌观赏够了准备打道回府。

　　只是……她离开前看到了逐黑受伤的手。
　　刚才火也点了，血也放了，可他们还是没能制住它。而那小鬼十有八九还会回来，被困这么多年，报复是必然。逐黑他们“初出茅庐”就接了这种九死一生的生意，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或许是因为他们姓氏发音相同，她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我十三岁之后就很少跟人做自我介绍了。”祝厌话锋一转，突然回到了最开始逐黑的提问。
　　不介绍跟礼数没有关系，只是不再需要。
　　知道她的不需要她去重复，不知道她的也有人替她作答。

　　“但鉴于你态度不错，我心情也尚可，告诉你也不是不行，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再见。”虽然她用的还是逐卯的脸，但总感觉透过他像是看到了隐藏在他背后的人。
　　她定定看着逐黑，说道：

　　“我是祝厌。”
　　“巫祝之祝，厌胜之厌。”

　　“给你们一个建议，如果不想死的话，马上离开。”
　　“它不是你们能解决的问题，我也不想把你们当问题处理。”

　　最后两句话她说得很认真，既是建议，也是警告。
　　她在祠堂看到了一方牌位，如果是给那个小鬼立的，他们再待下去一定会死得很惨。

　　……

　　“我被控制了？”
　　逐卯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听说自己被控制了身体之后大惊。
　　什么时候，他怎么不知……

　　对了，铃声。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祠堂的，显然在听到铃声的瞬间就失去了神智。

　　铃声，又是铃声，那道铃声明明就很古怪不应该在医院出现，他听到之后竟然没注意。
　　逐卯脸上第一次出现阴沉之色。

　　他从到医院之后开始回想，试图回忆起任何可疑的人或事。但他当时没有防备，对周围并不敏感，一时也想不起太多东西。
　　而现在也没时间让他仔细回想这番遭遇和祝厌的身份，有比被“上身”更重要的事等着他。

　　“鬼降跑了？！”
　　“被他放跑的？”

　　他看到了逐黑重新裂开的伤口，下意识认为是祝厌借着他的身体对逐黑不利，趁机放走了鬼降。
　　不想逐黑否认了他的说法，而逐黑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陷入了混乱——鬼攘和他的血对鬼降似乎失去了效力，鬼降吞食了数道黑气之后像是产生了某种“异变”。

　　异变？

　　……

　　一只香炉摆在桌上，里面燃着香粉。
　　燃香徐徐飘动，不是向四周扩散，而是像受到指引一样，萦绕在桌边人身旁。

　　香炉旁是一个青铜铃铛，半个手掌大小。
　　虽然是铃铛，却做成了钮钟的样子，还在钮孔穿了条编绳。

　　桌边人像是入定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已经坐了二十分钟有余。
　　这个人自然是祝厌。

　　在跟逐黑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她从入定当中脱身。使劲眨了眨眼，缓解了眼睛的酸涩。
　　垂眸一看，香粉烧了还不到三分之一……真是枉她还花心思打了个篆。她拿起香铲把正烧着的那节香粉铲断，把剩下没烧的香粉直接铲掉丢到了垃圾桶里。

　　这些香粉也是她发明的手段，她叫它：梦香。
　　简单粗暴，名字即用途。

　　这是能让人入梦，也能让人生魇的香。
　　对标的是灵山的梦魇术。

　　梦魇，入梦造魇。
　　按照凡人的说法，这就是一些吓人的把戏。
　　鬼压床、魇入梦，轻则把人吓傻、吓疯，重则直接把人吓死。

　　真正的梦魇术自然不是常人说得这么低级粗糙，它是一种幻术。
　　有最简单的入梦视物，也有最高级的困魇活死。

　　祝家有自己的传承，当然没人会也没人想学这种幻术，但本着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精神，祝厌满怀热情开始自己琢磨。
　　她边做边试，最后还真让她做出来了，就是技术还不太成熟，效果可能没灵家那么好。

　　而既然想给灵家上眼药，跟他们打对台戏，那么仪式感一定要拉满。
　　所谓输人不输阵，于是她的幻术：以铃为引，以香为线，牵人入梦，致人入魇。

　　她今天只用了最简单的手段，只是借用逐卯的眼看一看逐黑他们，没打算做别的。
　　入梦的魂香被她做成了香粉。她把引香装进散粉盒揣在身上，在外面随取随用不会引起怀疑，在家用定香的时候会打个香篆。
　　铃音好听，香篆好看，入梦造魇的时候心情自然也好，效果事半功倍。

　　至于这次……只能算意外。
　　她把香熄了，站起来活动了活动有些僵硬的筋骨。
　　有几个问题在她脑中盘旋：小鬼究竟是出自哪里？吴广茂是什么时候开始养的？他请逐黑他们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不可能是东南亚，东南亚做不出这种活鬼。
　　至于其他的，她一时也没什么线索，感觉长这么大看娱乐八卦里名人明星养的小鬼都比她真实了解的要多。

　　她心里倒是有一个猜想，不过又觉得不太可能。
　　总不会真是十万大山吧？

　　她说的十万大山跟现在人们熟知的十万大山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一样，地理位置稍有变动。
　　它有很多个名字，死巫毒术、沝亡屾杀……因为其他称呼太过晦涩直白，最后外界就留了这么一个笼统好记的名字。而从这些名字也能看出来，十万大山里的人擅长什么。

　　如果是真的，那说明吴广茂几十年前就开始养鬼了。
　　据她的情报，十万大山里的人五十年前就避世不出了，退居到最深处与世隔绝，一夜间销声匿迹。现在除了一些需要确保他们生存状态的专业人员，应该没人再跟他们有接触。阿婆倒是有可能认识他们，但如今也没什么交往的必要。所以能请到十万大山里的人帮忙，一定有些年头了。

　　事实要真是这样，那只能说吴广茂藏得真够深。
　　几十年都没有走漏一点风声，怕是到现在，郑千昌还有吴广茂那些竞争对手还都以为吴家“洁身自好”，从没动过这种心思。不想人家不仅动了，找的还是自带神秘感的人。

　　郑千昌这个蠢货，情报工作做得比祝肖还烂，不仅没怀疑，还为自己先走了这步棋沾沾自喜，真是活该斗不过人家。
　　祝厌正毫不留情地嘲讽着自己的雇主，微信消息提醒的声音突然传来：

　　祝肖：

　　【有人去了灵山，灵云见的他】

　　【图片】

　　【对了，阿婆说，让你在外面不要过于胡闹】

　　【祝计前几天遇到了天御山的人，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受了点伤。天御山的人最近也很活跃，真碰到了最好不要跟他们产生冲突】

　　祝厌点开图片一看，里面的人竟然是吴广茂？！
　　吴广茂为什么会突然去了灵家，还是几个小时之前？

　　这倒是有点出人意料，所以他这是不相信逐黑他们能解决他的问题，才会去灵家想要一份双重保险？
　　她蹙着眉头分析了一下他此举的原因，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吴广茂怎么没先找祝家，反而去了灵山？

　　祝厌敲了敲手机，疑问立刻换成了不忿，不过这种不忿很快就被跃跃欲试取代了。
　　反正去了她家也是白去，灵云那二货最好真接了吴广茂的生意，这样她才能跟他好好玩儿玩儿。

　　至于天御山……
　　想到天御山，她脸上刚挂起来的笑立刻沉了下去。

　　他们和天御山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那群人怎么管起岭南的事来了？
　　平时是岭南敬他们三分才愿意守他们的规矩，现在不仅伤了他们的人，话里话外还透着一股管束的味道。

　　祝厌冷笑了一声，行走人间谁不是各凭本事，天御山的人怕不是仙侠剧看多了，还真把自己当人界领袖了？
　　她望着聊天页面翻了个白眼，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不过……

　　不知底细的小鬼、从天而降的养蛊人、自以为是的天御山……
　　还有各处蠢蠢欲动的气息、接连发生的事端。

　　祝厌眨了眨眼，一直悬浮在心里没有实感的浮石好像突然开始落地。
　　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词。

　　一个她只存在于老一辈口中，她却从未经历过的词。
　　一个她光凭想象就无比期待，随着它逐渐具象越来越心潮澎湃的词。

　　……

　　鬼降异变后跑了，跑去哪里一时无迹可寻。
　　逐黑先大概捋了捋事发的场景，从发现鬼降异常的时候开始。

　　“你，确定？”逐卯本来就不太明白他所说的异变是什么意思，听到这里更是觉得迷惑，怎么还有惨叫声？
　　“你的意思是那些黑气可能是……吴广茂找的那些尸体的……灵魂？”说这话时，他自己都不信。

　　虽然他们养蛊祝巫信灵魂，但此灵魂非彼灵魂。
　　他们信的灵魂更多是意念精神的灵魂，而不是肉眼可见的实体的灵魂，更不是鬼魂。
　　显然众鬼哀嚎的画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

　　退一万步讲，为什么这些灵魂会化出实体，过去几十年都没事，偏偏是现在？
　　难道是逐黑的血刺激了它？

　　或许不只是血。
　　逐卯听逐黑突然开口，好像知道些内情。

　　所以还有别的原因？
　　他正想问，可看到逐黑的眼神，恍然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逐黑说出了一个似乎不可能却又很合理的回答。

　　“黑天。”

　　……

　　“天漏。”

　　与此同时，祝厌也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传说当中的天漏，终于来了。

　　……

　　鬼降在黑夜之中穿行，四肢着地，速度非常快，它不是漫无目的的吓跑，而是奔着一个方向。
　　很快，它在离吴家十公里的公路边停了下来，高抬着硕大的脑袋冲着黑暗摇了摇。

　　在它眼前的黑暗中站着一个跟夜色融为一体的人。
　　肩上挑着担子，前后挂着两个竹筐，像是赶集卖菜的村民一样。

　　见到鬼降，他压低了前头的竹筐，鬼降爬了进去，蜷缩在里面安静下来。

　　……

作者有话说

　　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