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道》阿辞辞

11、朝雨（一）

　　巫山驿旁的茶铺来了位身着玄袍的道人，茶铺老板娘擦干净桌子请他入座，又问他可需要喝点刚到的新茶。那道人点点头，眉目舒展开，漆目厚唇薄面，宛若谪仙。
　　“您不把这个放下来吗？”老板娘指了指他背后所负的东西，像是块剑匣。
　　道人轻声一笑，答了句不必，便一直抬眼望着远处的官道。
　　老板娘趁着煮茶的间隙，继续同那道人搭话：“哎呀我们这小地方，最近还真是遇上不少什么道士剑客，一个个要么骑着大马要么御剑飞来飞去的，真是有意思。”
　　“哦，是吗？”道人虽是答着话，目光却依旧是看向远方。
　　“看您这样子应该是得道成仙了吧？”那老板娘见道人礼貌地笑着摇了摇头，又絮叨道，“我之前还见过几个也是穿道袍的，简直就是小孩子呀……”
　　道人又笑着应了声，倒没有多说半句。
　　天色如染了墨，不多时便淅淅沥沥降下雨来，雨水从茶铺的草房顶溅下，织出断断续续的水幕。老板娘一边唠叨着怎么这个时候下雨，一边忙着去收晾在外面的茶叶杂物。
　　炉上的茶锅还冒着氤氲的热气，茶香味弥漫在四周。道人抬头望着云色，轻念道：“朝雨、朝雨，遇故人之兆吗？”
　　雨势稍稍小了些，茶铺中又迎来了一位客人。那女子身着玄黄的袍子，挽着高高的发髻，撑一把罗伞，快步走来、她每一步都走得极轻，未踩溅起任何水花。
　　道人看清她的面容时，便呼名道：“云迁！”
　　那女子闻声入了茶铺，坐好在道人对面，才开口道了句：“师叔贵安。”
　　云迁便直接提起茶壶，先帮对方满上茶水，又自己斟上了一杯暖茶。道人轻笑了一声，揉按住太阳穴，闭目养神道：“我还在说这雨来得巧，偏偏遇上了故人。”
　　云迁与他皆为河洛天中人，而如今自己居于灵虚观，专心修道之事，很少再听闻朝廷之事。这些年来天下的变化太大，他只听闻有人出任了南国的帝师，便猜想那人应该是云迁。上月他收到对方的书信，便算到他们迟早会见上一面。只是没想到是在这下着朝雨的巫山驿。
　　“是有许久未见了，”云迁饮下茶水又问道，“师叔可是去了金陵？”
　　道人不答，反问了一句：“你为何知道我是从金陵回来的？”
　　云迁笑着又倒了杯暖茶，回答道：“您这身上还有梨花春的香味，这酒只有西市的酒巷有，怕是昨晚您还在金陵城中吧。”
　　道人被识破了倒也不尴尬，爽朗笑了几声。
　　“说来您此番收获如何？”云迁一边晃着茶杯一边慢条斯理地问道，道人却未回答，只摇了摇头，继而发出一声叹息。
　　云迁收敛了神色，也没再问他什么，转口说道：“我倒是去了苗疆，同师叔完全背道而行了……”
　　两人聊了许久，关于南国的处境，关于灵虚观分为两派，云迁听到这事还暗自吃了一惊，说以为灵虚观专心修道，不会有什么分歧。道人点了点头，又饮了口茶，两人皆是一笑，丝毫未有多年未见的生疏感。
　　茶铺外雨已经停了，道人便起身问云迁可要一同下山。一人负长匣，一人抱伞，走在湿漉漉的官道上，远处山峦叠翠，天青如洗。
　　“说来你前月来信说有‘贵人’要入观中，可现下芜风观主闭关已久，事宜都是三位长老一同商量，就算我肯答应，其他两位也不一定会同意留下他……”道人说完又皱了皱眉。
　　“反正谢过师叔了。”
　　云迁这话答得巧，道人没法回她，只摇摇头道：“哎，你说你好好待在金陵有何不好？”见身后没了动静，道人方才停下脚步，有些纳闷地转头看向云迁。对方站在山崖边，望着远处的巍峨山峰，一言不发。
　　“怎么了？”道人见她神情不太对，便开口问道。云迁摇了摇头，只说是路过了故地，自然就想起了故人。
　　“我总觉得河洛天衰败未过太久，但已经隔了两个年号了。”道人顺着云迁的目光望去，远山如洗。
　　云迁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只轻轻点了点头。
　　“《高唐赋》云，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今日偏偏什么都反过来了，你我居然如此感时伤情的……”道人说完又舒展开眉目，望向浩浩远苍。
　　“师叔说的是。”云迁转过身回答道，“这也马上要到山脚了，您还是御风回蜀地吧，我也就此告辞了。”
　　道人点了点头，云迁也不想告诉自己此番去哪，他自然也不会多问。两人拱手道别，云迁这才眉眼方才舒展开，有了些笑意。
　　御风至远清山，天色已晚，道人在山腰的结界处落了脚，他拂开道路上新长出的草叶，踏过雾霭，行到灵湛的小径前。
　　“上官长老。”月汐提着灯盏走近，欠身行礼道。
　　“我不在观中，可有发生什么事情？”道人一边同她上山，一边问道。
　　“大事倒没有，但是来了两位外来人，他们本是被虚阁弟子领上山，因有事拜访灵虚观，方才让他们入了观。”
　　“那现在人在何处？”
　　“昨日带他们去拜访了卷雅长老——”
　　“卷雅？！”道人听到这话不由得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大，马上缓和了颜色，道了句好的。
　　“现在应该是睡在柴房吧。”
　　月汐说完这话，道人扯了扯嘴角，吸了口气，方才装作无事地“哦”了一声。

　　翌日清晨，灵湛的晨钟敲过三次，惊起山中些许鸟鸣。萧子安将抬水的扁担一放上肩，便觉得沉得不行，没走出几步就累得直冒汗。慕远看他脚下不稳，便让他停下，自己直接接过了担子。
　　“你提剩下那半桶便好。”慕远说完抬好水，便稳好步子，慢慢往后厨的位置走。
　　萧子安蔫了气，一边提水跟上一边抱怨道：“我学拉箭挽弓怎么都没觉得这么吃力……”
　　慕远轻笑了一声，回答道：“这挑水还是有挑水的巧劲儿的，你刚刚听小道长说话不耐心，自然没掌握到。”
　　慕远所说的人是后厨值勤的弟子，那小道士想了半天，才让他们做了件挑水的事。沈萧二人昨夜擅自入观中，卷雅脸一变，说只有两种人可待在灵虚观，一为门中弟子，二为贵客。两人自然算不上灵虚观的贵客，又被卷雅狠狠刁难了一番，最后卷长老给出的办法是让两人去帮干杂活，反正赔苦力得把住的吃的本儿还回来。
　　两人未走出几步，天空便砸下些雨滴。
　　“完了，我们得快些走了！”萧子安说着加快了步伐，又忍不住抱怨道，“这卷雅长老也太可怕了吧，简直笑里藏刀，哎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去观星楼打扫房间啊？”
　　慕远刚“嗯”了一声，便突然微微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向前方。因为他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仿佛一瞬间失去了重量，肯定是谁用了什么风系术咒。
　　果不其然，月岚已经快步走到了两人面前。
　　“背后说我师父坏话呢？”月岚故意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问道。
　　萧子安被抓了把柄，软了底气回答道：“我不就抱怨几句吗，谁让她——”
　　“得了得了，这天落着雨呢，快先回柴房啊！”月岚动了动手指，又用风力浮起萧子安手中的木桶，领着两人先去避雨的地方。
　　后厨的小道士拿来棉布给他们擦雨水，又恭恭敬敬给月岚道了句“师姐好”，才回另个房间去忙活杂务。
　　“我师父很忌讳人家提到她老的，谁让你当面喊她长老了？”月岚见此处没了别人，方才教训萧子安道。
　　“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啊？！”萧子安欲哭无泪。
　　“咦，我没跟你说这个雷点吗？”月岚吐了吐舌头。
　　“哎得了别苦着一张脸，你们今儿不用再待在柴房了。上官长老回来了，阿姐让我带你们去见他——这次可别说错话了！”月岚见萧子安有些没听明白，马上提高声音提醒道。
　　慕远听到这名字，眼神马上严肃了几分，问道：“月姑娘说的可是上官茗长老？”
　　“对啊，”月岚说着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家师与他……有些渊源。”慕远想了想才这么答道，月岚却没有丝毫要追问的意思，只开心说道这样事情就更好办，上官长老本来就好说话。
　　萧子安瘪了瘪嘴，他已经不太相信月岚口中的“好说话”这三字。
　　上官茗的居所在二重天，按道理灵力修为不足者无法跨越二重门，月岚便利用风力的‘无念’制造出结界，将他们直接传送到了上官长老的居所旁边。
　　结界散去，睁开眼便见茫茫竹色入目，此处应是地势高而聚了云气，将紫竹与远处的亭台都笼入其中。不时有雨滴落在肩上，好在雨势并没有加大的意向。三人穿过竹林小径步至庭院门口，便见月汐已经候在那里了。
　　“两位可有感到不适？”月汐开口问道，她担心二重天灵力旺盛，而面前两人又无修为，身体会瞬间适应不了此处的环境。见沈萧二人皆摇了摇头，月汐便领他们进院中，又随口嘀咕道：“听说你们去柴房帮忙了，没累着吧？”
　　月汐想到昨晚和上官长老上山，对方听闻两人去了柴房便脸色不对劲，接着萧子安和沈煜皆是重重叹了口气，萧子安说了句“月汐姑娘你不知——”又默默住了口，月汐只得尴尬地抿了抿嘴，怨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穿过前院，天空便似乎放了晴，一行人远远便见圆门后的花树下有一人影，端坐在石桌前，似乎是在摆弄笔墨，他身上披着鹤氅，衣袖都垂到地上。
　　“那位便是上官长老，”月汐低声叮嘱道，“注意言辞，别再……顶撞长老了。”萧子安听了这话，只得欲哭无泪地点点头。
　　月汐和月岚候在了圆门外，沈萧二人穿过圆门，步至道人面前。待他们恭敬行了礼，说明了上山的缘由，对方这才停下了手中之事，抬起头来看着两人。
　　上官茗双鬓染雪，面容却如三十的男子，他那双漆目看向两人时，后者皆是微微吃了一惊。道人慈眉善目，面带笑意说道：“我听徒儿说了，你们之前因故入我观中，这确实不符灵湛的规矩。”
　　两人的脸色严肃了几分，上官茗侧过头继续说道：“但你们未对灵湛有任何损害，不至于要惩罚二位。相反卷雅跟我说了你们救下的那位鱼妖姑娘——”
　　“她怎么了？！”萧子安听得一怔，未思考片刻便脱口而出。
　　“她应该有人的灵识。”上官茗说着话时，语气如同饮水，沈萧二人却深吸了一口气。
　　上官茗站起身来继续说道：“卷雅善‘通语’之术，她与那鱼妖对话之时，感觉到对方有为人的记忆，只是那鱼妖受了重伤，神志有些不清晰……”
　　“上官长老，这么问可能有些冒昧，不过为何那女子身为妖怪却又有人的记忆？”萧子安拱手行礼，焦急问道。
　　“这有很多可能了，”上官茗弯了弯眉眼回答道，“有可能是她吞噬了人的灵魂，也有可能她本身就是人，受到妖鬼侵蚀才会变成这样——卷雅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萧子安听得表情一会儿凝重一会儿欣喜，马上说道：“那我好好去问问——啊！”萧子安还未说完，左手便被慕远狠狠掐了一下，下意识住了口。
　　“这位萧公子想说什么？”上官茗眨了眨眼，煞是好奇地看着对方。
　　萧子安未想好怎么开口，慕远倒是先拱手一拜，回答道：“多谢上官长老如此开明，萧兄他对那只鱼妖……姑娘甚是关心，当初也是他一心坚持才从虚阁弟子手中救下了她，所以可否让我们再去看看她？”
　　上官茗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萧子安如释重负，忙着答谢道人，便听闻对方问道：“这位萧公子是不是想说你能与这鱼妖对话？”萧子安绷紧了双唇，望着对方，上官茗又是一笑：“抱歉冲撞公子了，在下所习心法，在一定程度上可通过言谈窥人心境。”
　　“上官长老，萧兄他未习歪门邪道——”“长老，我——”
　　慕远和萧子安一齐出声辩解，却见上官茗又笑着摆了摆手道：“我不是怀疑二位什么，这二重天灵力旺盛，你们却可活动自如，应该是体质不错——怎么样，可有考虑入我灵湛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