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如斯夫》放个圈圈回家

3、【03】（捉虫）

　　鄢城二中地处京郊与冀省交界的三源市。市中，国道穿城而过，北边，是三源市中心，南边，就是一度爹不疼娘不爱的鄢城。不过近几年来这城市倒是走了不少运气，被上头单独划出来，赋予了个洋气的名字——鄢城开发区。

　　这开发区的故事也着实有趣：虽在最初的行政区域划分中时运不济，没被划到京城的一亩三分地里，但这几年借着首都卫星城的东风，打着国家级开发区的名头，光是靠楼盘生意、附加产业和那些北漂族们，就赚得体满钵满，满城流油。摇身一变，从小城市边缘的乡巴佬，变成了城乡结合部里趾高气昂的大公鸡。

　　而鄢城二中，就挤在这穿城而过的国道边上，作为“暴发户”中的知识分子，与对面市区内所代表“旧地主”邪恶势力的一中暗自较着劲儿。

　　当年修建国道之时，众人曾多次向上级反映学校搬迁之难题。搬了吧，从教学楼到多媒体设施全得重建换新，这么大一笔资金，可不是当时的乡巴佬帝国能付得出的。可不搬吧，学校本就占地面积不大，还得为国道腾出一块黄金土来，就更显得捉襟见肘。更何况，学校自古就是寻静谧之地而建，哪有上赶着听车水马龙的道理？

　　不过争来争去，瘪钱包也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学校到底是没搬成，小小的校区里，除去食堂、操场、行政楼等基础设施，也就两幢六层的教学楼，供着精力旺盛的高中生们糟践。

　　当然，这些基础设施本来是绰绰有余的。毕竟一个小农村，能有三瓜俩枣儿的天天“背着书包上学去”，老师们就万事大吉了。

　　直到新的开发区建成，无数外来人口涌入，学校资源一天比一天捉襟见肘了起来。两幢楼、12层“不偏不倚”地分了每个年级四层：
　　高一小孩精力旺盛，就被分到了北楼靠着操场的下4层，也方便了他们一下课就冲出教学楼胡闹；
　　高三呢，自然被与世隔绝地分到了背靠行政楼、距离车水马龙最远的南楼3至6层世外桃源里，人均一天下楼两个半来回；
　　至于爹不亲娘不爱的高二年级嘛，自然就只能被硬生生地隔开，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南边1、2层都是托文科女生多、学校怜香惜玉的福，每天还能上下转转，活力四射。而运气不好的理科班就只能在高楼一边哀嚎，一边刷着理化生的习题了。

　　教学资源虽少，教室却不能亏欠。一个年级二十多个班级，整整齐齐地排在教学楼长走廊边上，堪堪留下东西两侧的角落作教师办公室用。为了促进教师沟通学习，更为了“节约教学资源”，学校也就索性以年级和科目为单位，分出了诸如“高三年级数学组”之类的办公室名目。除了年级校长能有个私人空间以外，其他人不论教学水平高低，一概拥挤在桌对桌的办公室里面面相觑，全无隐私可言。

　　不过杜昀不一样。

　　主管高三年级的副校长姓陈，是被从教学岗位上一步步提拔上来的，自然深知为人师的苦楚与难处：绞尽脑汁教书育人已实属不易，倘若还要求他们事事留心、演得一手现代职场办公室的好戏也未免太不人道。外加陈校早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身体状况也尚欠佳，工作时间逐渐弹性化，大多数时间，校长室不过是个空空的摆设——与其摆着，不如利用起来。

　　于是乎，早已脱离中青年职场的陈校，不自知地在高三教师当中，砸下了一枚裹着“助你脱离勾心斗角职场戏”糖衣，却实则名叫“让明暗竞争来得更猛烈些吧！”的炮弹。

　　炮弹引爆规则如下：在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一次大型模拟考试的高三年级，只要班级的本次考试平均分相较于上一次而言，在全部班级中进步得最多，这个班的班主任就可以独享在陈校办公室办公的殊荣，直至下一届冠军产生。

　　鄢城虽只是个小地方，但近年来也被“教育平等”之类官话吹出的东风蹭了个边。学校里早就不再划分什么ABC等级班，而是不知为掩人耳目还是自欺欺人的，按成绩分出了平行班、大型奥赛班和小型奥赛班，仿佛冠以“平行”之名就不再通过成绩区分众人了一样。

　　起初陈校本想根据班级平均分的高低而设定这个“奖项”，可又发现这样一来，直接把平行班和大奥班班主任争夺殊荣的路堵死了。于是陈校虽本着“一碗水端平，不偏向任何一个小奥班”的初衷，却不自觉间将顾昀等人所带领的平行班的起跑线暗搓搓提前了20米——而且还是100米跑中的20米。

　　——分班是根据成绩划分没错，平行班的成绩比其他两个级别的班级低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学生底子差，这也没错。可是换个角度想呢？分数低意味着什么？进步空间大啊！从140分磨到150分难上加难，可是从10分迈进到20分，难道不就是你多蒙对一个选择、他作文多写几百字的事儿吗？

　　这样一来，作为平行班级中教学水平最高又最为严厉的班主任，杜昀不负众望，得此殊荣，安安分分地坐在校长室算题、备课、骂人，日复一日填补着被数学题撕裂的光阴。偶尔碰到陈校回学校，或是在会议室开会，抑或以长辈的身份拉着他耳提面命、鼓励他认真教书——不管哪种情况都轮不到他往办公室外边搬。长此以往，杜昀也就鸠占鹊巢占了个习惯，一个学期过去了，尊臀也没移开过，颇有一股常驻之势。

　　不过今天出了点儿状况。

　　陈校昨晚打电话给他，本以为是开学前例行公事地叮嘱，可不料陈校却说：“小杜啊，你明天上午有课吗？”

　　杜昀不知道陈校意在何处，沉默着，正思考该怎么回答。陈校继续说道：“噢，没什么大事儿，我得在办公室见个人，八点半左右，提前知会你一声。”

　　杜昀松了口气“嗐，我还以为什么事儿，那我明天提前把办公室给您腾出来。反正我没课，晚点儿来也成。”

　　“不用...”陈校若有所思，“你就正常来上班，这个人你也得见一见。”

　　杜昀本疑惑是什么人，正想打听一下，陈校这次却没了同他唠叨时那种如虹的气势，一句“好好休息吧，明天还得来上班。”就打发掉他，匆匆挂了电话。好在杜昀的心思几乎全放在了怎么从知识的海洋里折磨他那群旱鸭子学生上面，便没把这通电话当回事儿，转眼就忘了。

　　——一直忘到了现在。

　　杜昀钥匙转了两转，发现门没锁。正疑惑自己是不是刚才醒的太迷茫，忘记锁门时，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正是陈校。

　　杜昀这才想起昨晚的约定，又回忆起刚才打响的第一节课下课铃声——那时已经8：25了。于是下意识道歉：“不好意思哈陈校，刚才王校喊我下去接个学生，耽搁了一会儿，来晚了。”

　　陈校摆摆手迎对方进来，看到后面跟着的人，接着问候道：“呦，你俩一块儿来的？”

　　说罢又一眼瞟到了程皓手里拎着的看似早饭的东西，关心道：“还没吃早饭呐？我也不着急，要不你先把早饭吃了？这都八点半了，年轻人啊，作息还是要规律一点。”

　　程皓的肚子配合似的叫了一声。杜昀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后还有个小跟屁虫，刚想解释，只听程皓拿出了一副正经的不能更正经的腔调，尊敬地回道：“嗯，陈校，正好在楼下碰上了。本想着杜老师办公室肯定离您的也不远，找起来也方便，就一块儿上来了。没想到是同一个啊。”

　　还调侃似的看看杜昀，仿佛自己揭破了他的什么秘密一样。然后又继续一本正经的说道：“没事儿，年轻人经常不吃早饭呢，我不饿哈。”就好像刚才那一声不是从他肚子里传出来的一样。

　　杜昀心道你这小王八蛋知道些什么，还不饿？扯淡。脸上却挤出个笑脸：“不好意思哈陈校，这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脑子有点儿问题，让您见笑了。”

　　陈校看着两人暗自较劲的样子，不由得一笑，评价道：“没想到你们两个感情这么好啊。我之前听说的时候，还有点儿不太相信来着。”

　　这次轮到杜昀开始发懵了：之前？什么时候？谁说的？陈校怎么也认识程皓？最主要的，谁跟他关系好？

　　陈校此时也不卖关子为难满脸疑惑的杜昀，安排道：“来，你们先坐。有点安排跟你们说一下。”

　　二人且听着陈校的话音落座，杜昀想起陈校昨晚的电话，隐约想起了点什么。

　　陈校继续道：“是这样，小杜啊，你也知道，咱们学校教师资源一直很匮乏，也因此，基本上每个老师都是同时教两个同类型的班。而你呢，这一年一边在理科纪律和成绩都最差的班级做班主任，一边又在成绩最好的班带着数学课，两边课程进度和难度几乎完全不同步，也是委屈你了。但是也没办法，学校老师实在是太少了，最差的班只有你能摆平，可是那些尖子生们又舍不得你，也离不开你。要摊上别的老师早就撂挑子了，钱几个月赚不了几个，麻烦却不少。也就是你，什么也不说，还就真这么坚持了三年，两个班成绩还都稳中有升。要我说啊，这个办公室就是你应得的。”

　　眼看着陈校又要开始滥煽情，长篇大论唠叨个没完也进入不了正题，再看看身边的程皓，也是一副听啥信啥，十分感慨的表情，杜昀在内心默默翻了个白眼，赶紧出声打住，把话题拉回正轨：“嗯，陈校，这些是我应该做的。您今天这是...？”

　　陈校煽情刚煽道一半就被打住，还颇有些意犹未尽，但也还是顺着他的话接到：“今天是这样，你们一班教英语的李老师呢，假期说检查出来怀孕4个月了，身子骨有点虚弱，需要静养。李老师老公打电话给我表态说：‘不是不能回去上班，但是呢，绝对不能再教这个全是刺儿头的班级了，万一出了安全问题，责任算谁的？’我心想这担心也算有道理，可是学校老师是真的不够，这个关头现调老师也来不及啊。”即使只是事后提起这事，陈校也还是一脸忧虑，眉头紧皱着。

　　顿了顿，又继续道：“也是巧了，假期有个老朋友给我打电话，问我学校缺不缺实习生，说自己家侄子刚考上北师大的教育心理的研究生，教师资格证之类的也都齐全，想找个离家近的地方实习。”

　　说完看了看杜昀，又看向程皓，示意道：“喏，就是程皓。我们假期抽了点时间见了个面，基本上也算面试过了。我看小程挺好的，虽然本科不是教育方向，但是在教学方面倒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又是在上外读过书的孩子，英语专业证书都拿齐了。正好，还是你学生。我看就由他来带一班下个学期的英语课吧。你说呢？”

　　程皓赶紧跟着接上一个大大的笑脸，溜须拍马道：“谢谢陈校夸奖哈。”

　　杜昀皱了皱眉，好像想说些什么，但这个表情一闪即逝，随之而来的仍然是一副平静面孔，回应着：“学校的人事调动我自然没有什么意见，您来安排就好。”

　　陈校于是满意道：“小程的人事手续等过完寒假，全校都开学以后再走吧。你就先跟着杜老师了解一下班级情况，争取尽快上课吧。有什么问题可以再来找我，或者直接找杜老师，都行。”陈校一边说着就开始穿外套，一副要走的样子。

　　然后动身继续道：“那我就先走啦，对了小杜，你记得多照顾一下小程，人家叔叔拜托我来着。”

　　杜昀却没忍住，吐了个槽：“多大人了，还用我照顾？行了陈校，您放心吧。再见啊。”

　　程皓带着笑也道了别，陈校随之关上了门，颇有一种来去匆匆的感觉，要不是门口贴着他的名字，还真看不出这是谁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