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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孩子做事总是留尾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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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没走远,小江师傅替他撑着那把橙黄色的大伞,高大的身形密不透风地拢着他,正微微低头说着什么,远胜寻常师徒的亲密。
这似乎是太白山门心照不宣又不为外人知的一道活碑铭,上面隐约镌刻着:
“强者不畏世俗语”“手中剑护心上人”“太白山门兼收并蓄”之类的箴言,时刻肆意地彰显着生机。
太白每次看见,心里的迷茫就会少一点。
但今天却不同,他没敢盯着看,只远远缀在身后听着。
“你啊,又不是不知道那真武多紧着他弟,怎么就去招惹他。”
“……他使的剑法眼熟呗,以前江月阁里藏着,我还练过几天,只是后来练得头疼,就扔了。”
“怪不得……他是从万雪窟里救出的药人,也练了不少邪门武功。”
“可他居然还活着!那我更想试试……”
“傻徒弟,别想些有的没的,那可是师父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病人,不许你再诱他找回身体下意识的记忆。”
“剑使得那么好,他没记忆?”
“大概是本身天赋秉异吧,给他移毒治病时,早将脑中记忆也一同移走了。”
“移毒……移给谁?”
“所以说,剩下的一年,别再找真武切磋了。”
“……师父,我去天香谷送药那几天,你还干了什么大事?”
二人走得远了。
太白魂不守舍地驻足。
为什么,不让小江师傅跟他哥比剑?
答案盘旋在胸中,呼之欲出,他所触及的冰凉体温,召不出的影子,奇怪的药味,都有了解释。
但他不想承认啊。
原来移毒,不是移除,而是转移。
他心里最后一点侥幸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且他哥瞒着他,从他醒来,就一直瞒着,一句痛楚也没有喊过,清减的身躯仍像顽石一样守在他身后,帮他融入陌生的人世间,给他指明未来的道路,又排除众难将他安顿在太白山门。
他呢?
他以为他哥过分沉溺武学,不再关心他了,还拿喝花酒逃课逼他哥不远千里过来找他。
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全都仗着他哥护他,宠他,舍不得他,才得以奏效。
太白站在原地,却没再像先前那样,为自己的幼稚与无力颤抖。
他很明白,也很清醒了。
他与他哥,跨越的并非年龄上的七年,而是实实在在的十七年,再不愿承认,他也只能说,现在的他,无异于十岁稚子,说什么长大,回护,对他哥来说全是遥遥无期的戏言,听去权作宽慰的天真烂漫。
所以他哥那么急,再三强调要他珍惜年华,要他勤奋。
——因为他的时间不够了,临了,想再多看些他的成长,尽力弥补十年的空缺。
看够了,就能安心找他师父师母,去说一句:
大仇得报,阿弟安好,幸不辱师门。
全都是因为这药人的毒。
心中长久的仇恨,苏醒以来一直被他哥占去全部注意而掩藏的恶意,此时彷如幽夜鬼火,无声无息地窜高,侵蚀着太白愧疚与思慕交会的心。
他沉默着,依言向灶房走,去做午饭。
真武有些恍惚。
他拄着剑鞘,没往背上甩。
内力枯竭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对于他这样自小习武,早已将体内平衡的阴阳内气当做左膀右臂,使唤影子信手拈来的真武。
他像是在认真听损友解释,但其实已有半丝晕迷,隐约听见太白说了什么,也走了。
稍微缓了神,他才开口:“他去干什么了?”
损友口干舌燥东拉西扯说了老半天,得不到一句回应,正惴惴发慌,谁知大哥一开口,直击重点。
“他去灶房做饭了,诶大哥我今天能不能跟你们蹭一顿,山门的大锅饭吃了好几个月,我还没吃过他做的饭,实在是想换换口味,你先回屋去我这就去灶房找他好不好?”
他的话多又急,在真武耳中,无异于一百只苍蝇嗡嗡作响,知道太白去了灶房,就背上剑鞘,根本懒得理追上来聒噪的损友。
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可千万要在灶房待着啊!
损友鹌鹑一样跟着真武,也不敢溜。
“哥,你们来得正好。”太白把菜端上桌,“我还想再不来待会儿就要凉了。”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真武坐下来,仔细看他忙着端菜的弟弟。
神色与平时也没什么不同,端菜的时候还时不时先偷上几口解馋,今天他发小来了,两个人一起在灶台边争执汤要不要放辣。
“上回唐师兄来的时候就在羊肉汤里放了好多这个,还美其名曰`提香`,我都给辣哭了,没想到你也是这种邪道!住手!住手!一点也不要!”
“加点辣暖身,再说我这做给我哥吃,你个蹭饭的,不要那么挑三拣四,除了这汤还有好几道菜呢,吃别的去。”
“我说了好多话,特别渴,就想喝汤,求你!”
“你都说什么了……”
太白小声问,大发慈悲地给损友单独盛了一碗汤,才往剩下的汤里添辣油,“我哥说什么没有?”
“我说了半天大哥根本没反应,最后才问我你在哪,这不就过来了。”
没反应……
那他当时,身体应该非常难受。
“练了一上午,还磨磨唧唧的,下午没课了吗?!”
真武服药后功力大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就像平时那样吼了一句,损友一激灵,赶紧端着得来不易的汤坐好,太白却顿了顿,才转过身拿了筷子过来。
不能哭,大男人哭什么!
太白狠狠掐了一下大腿,他不能在这里就露马脚。
真武喝了些汤,冷冰冰的身上舒服一些,又想提起上午的事,但他不知道在他思绪混沌的片刻,损友到底讲了多少,到什么程度,他便不敢问,怕被两个孩子疑心,看出身上的病。
太白尽力让自己表现得一如往常,既然他哥瞒着他才能安心,那他就应当“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做被护在羽翼下的孩子。
他还未成形的计划,需要暂时的伪装。
损友如坐针毡,一顿饭味同嚼蜡。他能感觉到真武大哥时不时停留的目光,也能听出太白笑眯眯给他夹菜时字里行间的威胁——不许告诉我哥我去哪儿了。
他只顾闷头扒饭,不想考虑心头愤愤。
这大概是他欠的,当初如果不是太白,被掳走的就是他。
虽属命运弄人,但他的确明白他要偿还些东西,或是虚无缥缈的情分,或是实实在在的武功。
没有任何人强迫他还债,但他下过决心,不会拒绝这兄弟俩的任何请求。
“这个时辰,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早。”
月近中天,四周一片寒风呼啸的静。
太白在药炉门外,刚要敲门,门就开了。
沈先生提盏灯,身后书桌上零散地放着些墨迹未干的纸,似是在挑灯夜读。
“……您知道我要来?”
“只是猜测罢了,进来吧。”
——不像是猜测。
——桌上的书,一眼扫去几乎都与药人有关,还有几本相关的江湖杂谈,摊开放在火炉旁的摇椅上,折了角做标记。
是啊,他的病是沈先生治的,当然会有这些东西。
可偏偏今夜摆了一桌子。
“沈先生,我是来求医的。”太白掩上门,毫不拐弯抹角,“我哥瞒着我移毒的事,我听见了。”
沈先生不应话,坐在书桌旁重新提笔蘸墨,将没写完的文章写下去,不疾不徐,静静等他说完。
“我哥是不是就剩一年时间了?移毒之后我全好了,那他呢?能不能再把身上的毒移走?”
沈先生搁了笔,摇头:“本来药人之毒,是药非毒。”
“药人炼制材料繁杂,药性深沁肺腑,绝非拔毒化毒的法子可解,但并不致命,受伤也比常人愈合要快。只是你练了一门诱发毒性的邪功,使药性入脑,神志不清,才听凭炼药者操控。”
“说是移毒,其实是移走十年的邪功功力,暂停并修复它对颅脑的损毁。”
“但在你毫无意识时强行移功,不仅需要药浴辅助,最重要的是,需要一名内功深厚的高手,用强硬的手段消耗你的内力,荡清经脉;又足够关护你,肯花出时间,缓慢进行,以防损伤经脉。”
“而这个过程,药人经脉残存的内力,体内奔涌的血液,乃至流入浴桶的汗液,对于正常人,都是虎狼之药,堪比烈毒,触之即染,时间越久,药性越重。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疗伤的人。”
“猛药无解。”
太白的眼圈红了,他死死咬着牙,攥紧了衣摆。
“就当真……什么法子也没有了吗?”
“…………有。”
“师父,你不愿说就别说了。”小江师傅从里屋走出来,外衣松松垮垮地披着,直截了当对太白道,“把你哥也变成药人就行了。”
今天的药,味道似乎又不太一样。
四下无人,真武才肆意咳几声,将从邮差那里取来的信揣在怀里。
太白跟他发小被山门派出去历练,已经两月余了,他本来想悄悄跟着,却每次都被沈先生发现,要么就是小江。
好在太白每日都有信寄来,稍遇险时,也不过隔上两天。信中详述沿路见闻,路见不平之事甚多,他的剑也有了用武之地。
太白下山去了,离群索居的真武又重新关注起江湖风波,太白每到一处,他便到秦川的茶肆打听那处近来有何异闻。儿行千里的忧虑,即使并非身为母亲,也体会得淋漓尽致。
今早去茶肆,江湖客们只对一件事议论纷纷。
前不久销声匿迹,传闻被真武所杀的药师又出现了。
并非再见其人,而是多地陆续出现了全身血液尽失的干尸,与药师收集药材炼药人时,所迫害的江湖豪杰如出一辙。
但干尸多为山匪水盗,往往是官府力不能及,八荒侠客驱赶后又卷土重来,令人头疼不已的恶徒。
虽是大快人心之事,但干尸一出,难保药师秘法不会再度搅乱一潭平湖。席间已有人根据先前干尸推测出凶手踪迹,拿着地图绘出一道凌乱的路线。
“要我推测,这人下一处,会去这儿!”
真武凑近去看,只见绘图的人一笔点在云滇。
真武记得这张图,除了云滇那一点,他也有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
是根据太白信上所言绘制的路线图。
这孩子,该不会去追查此事了吧?
药人的凶险,没人比真武更清楚,他们本身就是剧毒,又一个个功法妖邪,悍不畏死,受人指挥便可以一敌百。
真武有点坐不住。
他忙展开信,所幸,太白说他们还在巴蜀,要去云滇,可还未动身。
若去云滇,则同去。
真武这样回道。
“不行,这药不能停。”沈先生难得斩钉截铁地拒绝,“只要停一次,先前的积累便烟消云散。”
“我不放心他,要真如传言出现药人,我得去拦住他,那根本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他对付不了,你去了也无济于事。”
“这药吃或不吃,都不过是剩大半年好活,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总之药不能停,去可以,我让阿白跟着你。”
“可喝了药根本同废人无异!你徒弟刚去天香谷取药,要等他回来,一切都迟了!”
真武焦躁地在沈先生桌前逡巡。这半月的药物调理,令他气色好了不少,即使依旧内力滞涩,好在不再继续消瘦,稍微恢复了原先的体格。
“那就不要去。”沈先生老神在在地熬药,“你弟弟历练这两月,该知道趋吉避凶从长计议的道理,他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弱。来,今天的最后一份药。”
真武不想碰那药。
除去对太白的担心,还有一事,令他心惊胆寒。
方才在茶肆,没人认得大病之后的他,却有人提他。
“当初杀掉药师的真武,再请他出山杀一次不就行了?”
“那一战之后这人便隐居去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怎么请?”
“传闻他是为了救他弟弟才杀入药师窟,现在跟他弟弟在太白呢。”
“他弟弟又是何人?从药师窟能活着出来,该不会不是药人而是别的……”
“我认得他跟他哥!我被他打伤现在还留着疤,说好是切磋,他却招招要取我性命,疯子一样。两个月前他从山门消失了!”
“两个月……正好是刚开始出现干尸的时间!”
“那真武呢?可还在太白山门?”
“他在!”
药汤里不知放了什么,泛着浓重的红,味道腥甜,真武端在唇边,神思犹疑。
这药汤,喝了近两个月,现在才怀疑……
沈先生看着他。
忽传来敲门声。
“沈先生在吗?”
除去这一问,还有许多脚步声,远远地围在门外,真武听不见,沈先生却一清二楚。
“快喝。”
“喝完了,就去里屋的床上,枕边的剑鞘是机关,床下有暗室,暂避一时。”
暗室很静很冷。
冰冻的泥墙上悬了相当多种类的兵器,室中摆一条大床,一长榻,有人生活的痕迹。
他坐在长榻上,困意随药力渐渐翻涌,他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