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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人总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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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长大了。”真武笑笑,敛了心思,背起剑鞘。
是快该放手,让他自己去闯了。
他忽觉得往日随便拎起的剑鞘有些沉重,将腰压得弯了些,金铁棱角咯了脊背,剑柄亘在颈后,凉意激起汗毛倒竖。
他坚硬的一层盾壳,似乎被这句话侵蚀剥脱,露出久未见天日的柔软。
他……不再那么被需要了。
“长大就可以保护你了啊。”太白窜进屋里,抖搂几下披风,又猛的扑过来,给真武披上,“你看,我跟你一样高了,披风就不会拖地了。”
“我还会做鱼吃,还会铸剑,以后我们离开这里,也不愁生计,归隐就去钓鱼,入世就开铁铺,未来可期,天下为家。”
“所以,哥不要哭。”
他的手系好披风,顺着真武的脸庞,撩开垂落的发丝,勾画他上翘的嘴角,注视那一片晕渲的墨色。
“我明明……”在笑啊。
“别哭了。”太白说着,轻轻拥抱上来,落在后脑的手掌温热。眼皮之外,肩上白裘柔软。
“哥,我忍不住了。”
“好喜欢你。”
“知道了知道了。”真武喉结微微上下滑动,压下鼻腔升起的酸涩,“多大的人了,还天天这么撒娇。”
“……”太白的话梗在喉咙里。
他脸色刷地白了。
他从没问过他哥为什么不娶妻,只当是为了救他,才拖到这个年纪也不成家。他也没见过他哥有交往密切的女人,像是守着真武殿的清规戒律,要守一辈子。
他哥对别人都一副暴躁脾气,唯独把温柔的一面留给他,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哥会接受他,也会答应他最离经叛道的求爱。
太幼稚了。
太自以为是了。
“哥,你还冷不冷?”他抖着声音问。
“我又不是瓷做的,哪用着这么厚,做你的鱼去。”真武眉峰一扬,“我看你是还不累,再回剑坪来一场?”
“做鱼做鱼!你想吃什么?前几天刚学会糖醋鱼,要不要尝尝?”
“去吧,都行。”
太白走远了,真武才拢拢厚重的披风,把半掩的窗户打开。
外头站着一人,隐在阴影里,白日下手中提一盏暗黄的灯,杏色的外衣在一片雪白中分外鲜明。
“劳烦沈先生了。”真武一抱拳,接过他手中的食盒。
“你这……何苦呢。”他递出食盒,又把靠在窗下的伞撑起来,“这次的药味实在没法像以前那样消掉,盒里放了些清口的草药,喝完药嚼一会儿。”
“人这一生,朝夕蜉蝣。”沈先生看着他把药喝完,嚼了满口的草枝,才道,“命运无常,失去的,求不得的,实在太多。尚且来得及做的事,心上想放的人,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真武张不开嘴,他猜沈先生大概是故意的。
于是他只是沉默着,抚摸披风的绒毛。
那是太白新入门弟子的常服,新弟子功力不足以抵御山间寒风,基本是不离身的。而这样的服制,打版多是孩子身形,他弟弟这件,可以说是太白上下最大的一件。
沈先生看懂了:“只有在你眼里,他才还是孩子。”
也对,孩子可做不出拿吃花酒逼他下山找人这种事。
但就算如此,他仍不能。
他不想给他年轻的人生早早刻一道愧疚的深痕,但也舍不得设计什么入骨的恨。
他只想远远的,让时间和距离淡化一切。
但是他心一软,没忍住,就到了这里。
还受人恩惠,更无法强硬地辩驳。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即使你只剩一年,怎么知道,会不会有人哪怕只剩一年,也要活得随心所欲?”
“师父,怎么没跟我说就出来了!”高大的青年一个千斤坠落地,就抢走沈先生的伞,帮他撑着,白色马尾一甩,又抢走真武手下的空食盒,“跟这绿毛龟有什么好说的,还值得亲自出来给他送药!”
“你不是还在剑坪吗……”沈先生被他徒弟揽着匆匆往外走,回头给真武一个歉意的笑,“两天后再来药炉吧。”
翌日。
“够了!停手,停手!”技能师傅一会儿不守着,剑坪就闹起来了,苍青色的石板地上蜿蜒了半地血痕,两个弟子仍打得难舍难分。
是太白和那个缠着他切磋的同窗。
血从同窗被划破的手臂上不住涌出,他的剑挥到哪里,血就甩到哪里,落在地砖上,又被两人交错的步伐踏得遍地都是。
“小子,住手!”技能师傅抄起剑鞘,朝太白一掷。
打红了眼的,不是往常心高气傲的那个同窗,而是太白。
同窗是否主动挑起战火,这时已不重要,他想象中点到为止,差一点就能势均力敌的对招,已经完全变成单方面的挨打,边打边跑,甚至避之不及。除了手臂上那道最严重的剑伤,周身上下,剑痕纷繁。
太白脑后一阵利风,他一偏头,剑鞘在侧脸划出半道血痕,余力尚不散,插进远处雪地里。
热血上涌,他并没感觉到疼痛,只是剑鞘的方向恰好挡住挥剑的轨迹,他的动作迟缓了一瞬,同窗终于寻隙苍龙远走,技能师傅指挥,被几个人撑着往药炉去了。
太白的剑找不到目标,才垂手四顾,神色茫然,眼神游离。
“人呢?不是要切磋吗……”他喃喃问,方才回了一点神,技能师傅恨不得亲手削他:“看看这地上,你还想怎么切磋!?”
“午饭之前,把剑坪擦干净!”
技能师傅拂袖而去。
太白只是在想昨天的事。
他还不够认真。
不够令真武将他当成一个言出必行的大人。
而他残存的记忆,也仅仅止于八岁,在那之后一片空白,半个月前,才大梦初醒。好多事情,做起来都像稚儿,脑子明白,却协调不了肢体,是他哥极富耐心地,一点点教他。
这样一想,他就忍不住要证明自己,他不是八岁的孩子。
专注于剑尖,入无人之境,他渐渐不记得后来到底如何挥剑,挥了多少,似乎也没看见同窗到底是否流血,如何狼狈。
但现在看清楚了,他觉得后脑发麻。
剑坪遍地是血。
不该这样,他跟那同窗比,气势相当但经验不足,即使他有些天赋,也该是险胜而非压制。
更不可能还打得这么惨烈。
他到底在做什么?练剑走神,还打伤同门。
怪不得真武说他幼稚。
太白垂头丧气地提水桶过来冲地砖,还要赶在结冰之前把水擦干净。
“你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他那损友趁着下课,扯了块布巾跟他一起擦,“你是不知道那会儿你有多吓人,啧啧啧,那剑出的,可当真如风雷,换做是我,怕是也要被杀得屁滚尿流!”
“不可能啊,你学了几年,我才学了几天?”太白使劲擦着地上已经凝结的血迹,懊恼道。
“嘿,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损友酸溜溜道,“你跟你哥,都是怪胎。”
说起真武,他又一抖,生怕什么时候他又找来,虎虎生风地挥舞剑鞘,忙拿着布巾蹿远,擦拭远处的地砖。
太白闷着头,生自己的气,擦着擦着,忽被一双脚挡在面前。
“别擦了。”
声音冷淡且锋锐,是教损友的小江师傅。
“哼!教了几年的首席弟子,还不如一个刚学了半个月的愣头青,还好意思让人擦?”
“就留着,让他们好好看看教出来的弟子是什么德行!”
太白半张大嘴,愣乎乎地看高大的小江师傅把他损友提溜过来,还甩了甩,让他把那块脏兮兮的抹布丢掉。
“来,你跟他打一场,打赢了,就免五天的洒扫。”
损友脸色像听见天塌了,白毛领上浮出菜色,但又不敢违令,只得苦哈哈的先买好保险:“江哥,沈先生那儿现在人多不多啊?”
小江师傅从不让人喊他师父,亲厚的弟子都这么叫。曾经有弟子叫错,被他踹了一脚,在沈先生的药炉住了七八天才能起身。好在沈先生宽厚,镇得住这个更像凶徒、睚眦必报的师傅,最后改成,叫错的,罚扫太白山门五次。
全部的山门,所有地砖都要擦。
看来沈先生也不怎么喜欢别人管小江师傅叫师父。
“快点,待会中午吃饭,休想再进药炉。”小江师傅踢他屁股一脚。
损友擦干净手,提剑站稳,对着太白面露苦笑:“兄弟,手下留情呐!”
在小江师傅凉冰冰的目光里,太白中规中矩地与损友对招,这次可一点也不敢走神,堪堪与损友战个平手。
小江师傅却越看眉头越紧,从旁边树上摘下几颗干硬的松果,掰了鳞叶,出手击太白穴位。
受这一指点,太白的剑,渐渐大开大合,隐约与方才打伤同窗所用的招数相同,损友胸腔里那一口气又提起来,应接不暇地对他的剑。
凶狠,招招夺命。
不再像切磋了。
冰天雪地里,损友冒了一头白毛汗,剑光映亮太白双眼,他倏忽一瞥,从里面瞧见白茫茫的杀意。
状似魂游天外的木楞,和杀人如麻的森然,令人窒息地融汇在一起。
他想退,但身后是小江师傅。
此时攥了一手松果片,不时出手加入战局,也被激起一身盎然杀气,兴奋地连呼吸都粗重起来的小江师傅。
他好像听过,小江师傅不是寻常的太白技能师傅,过去凶名非常,是靠药师沈先生镇着才能安安稳稳待在这儿的。
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损友叫苦不迭,一时不察,让太白刺破了缚臂衣袖,血液洇湿一小片布料。
他的剑势因此顿缓,而小江师傅见了血,似乎更高兴起来,匀出几粒松果片也击在损友身上,强迫他使出不属于自己的剑法。
损友一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边打边向战圈外跑,而木愣愣挥舞着密不透风剑法的太白,却随距离拉大渐显颓态,不论小江师傅如何引导,他也追不上损友了。
找不到目标的太白,剑尖一偏,指向小江师傅。
小江师傅很少带剑,飞沙落叶皆可作教具,最爱打人关节穴位教导太白武功,被问起原因,只说过那么一次。
他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然而此时他却反常地准备出手,远远朝损友喊道:“把你的剑给我!”
他狂热的表情,与平时判若两人,眼底泛着赤红色的光。损友一瞧不对劲,朝药垆撒腿就跑,轻功用到了十二分,边跑边叫:“沈先生!沈先生——”
“怎么了——怎么受伤了?来坐这里……”
“这个不重要!您快去剑坪那边,江哥跟我发小打起来了!”
“阿白,住手!”
损友带沈先生到剑坪,看清场上情况,就完全不担心了。
太白已经完全恢复了神志,在一边看剑坪中央缠斗的两人,一副想上去阻止又无能为力的愧疚样。
一个是小江师傅,夺了太白的剑,白影纷繁灵动。
一个是真武大哥,剑鞘插在身后,双剑牵引一道墨色蹂身欺上。
沈先生倒是有点急,又冲小江师傅喊了一声:“阿白,停手!”
也是,真武大哥,那身皮硬得堪比龟壳,寻常人打上去,全是格挡,压根不用担心被伤。
虽然小江师傅看起来挺厉害的,但到底没像真武在江湖上凶名那么大,也没说过功力几何,这一打起来,怕是要吃亏。
更何况他可能还揍了太白一顿。
大哥搞不好要认真。
造孽啊!
损友对着太白翻了个白眼。
听见沈先生的呵斥声,真武才松了半口气。
他刚到剑坪,看见太白的样子,就心头一慌。
是做药人时身上的毒没除干净吗?!
但他马上镇定下来,看清是沈先生徒弟、那个怪异的技能师傅在捣鬼,一把松果片带着内力去敲太白的关节,半操纵他使出邪门的剑法。
这一见,顿时令他心头火起。
好好地学着太白剑法,怎么又让他回忆这些诡谲的杀人门道?
还用松果片打他弟弟!
真武简直怒不可遏,也忘了自己昨天才喝过药,体内阴阳内力运转滞涩。一甩剑鞘就插在小江面前,影子紧随其后,墨色剑气连绵穿梭,又几剑将他挑飞。
“离我弟远点!”
小江战意不减,见真武抽出双剑,反倒双眼一亮,抛下松果:“你跟我打一场!”
他几个大步踏回来,步伐一错,竟绕过真武夺走了他身后太白手上的剑,并挑衅似的朝真武一急刺。
“你!”真武的和光同尘立刻就出了手,紧随的墨影气势凌人地扑上去。
那可是他弟弟的剑!
敢抢到他的人头上了!
真武以往受沈先生恩惠,对他这个怪异的徒弟向来是能避则避,不欲起争端,纵使多次当面拆他台,他也看在沈先生的面子上,忍字为先。
但现在看见太白这个样子,他实在不能再忍了。
十年间,太白被贼人做成药人,刚找到时,一身慢毒,无知无觉,听凭仇人操控。多年损耗,虽聚一身深厚内力,却也时日无多,危在旦夕。
是沈先生寻到偏门的法子,移毒除祟,使他重获新生。
而他之所以将太白送来这里,也是想托沈先生就近看顾,不要让他回忆起身为药人时的噩梦。
但如今,只几粒松果片,就把他好不容易唤醒的弟弟,又变成行尸走肉的样子。
“哥,别打了……是我的错。”
“错什么!你哪里知道!”真武咬牙切齿地打,微明生灭唤出的影子却一时卡壳,没能打完五段,小江趁机脱身,一记飞燕逐月紧接上来,逼出了真武的离渊。
但是离渊不知为何,影子虚虚地浮现出来,透明的气场只撑开半扇,就疲塌了。
真武心道不好,阴阳不济,他召不出影子了,只得上善一招先阻挡天峰五云剑。
筋脉滞涩到连动愈守中也做不出,定力渐减,阴阳枯竭。
——早知便不喝那药了。
“阿白,停手!”
听见沈先生的呵斥,小江把剑插回太白的剑鞘里,撇撇嘴道:“哼,无趣,下次你好了再比过。”
“实在抱歉——阿白。”沈先生向真武拱手,又语气沉沉地叫住他徒弟。
小江并非不知真武抱恙,却由着性子发疯,现下觉得无聊了就拉着沈先生要走。
“没事,是我一时心急,回去吧,下午还有课。”真武摆摆手,他实在是怕这混世魔王一样的小江再抖搂出什么,巴不得他赶紧走。
小江临走前止步,牵着沈先生,又道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可没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哥,你哪里不舒服!影子是怎么回事?离渊怎么没放出来?”他二人走远,真武才不再阻拦太白,任他疾步冲上来,一叠声地问。
真武一出手,太白就看出些不对劲,剑鞘插在青石砖缝隙间,深入只寸许,比往日浅了许多;影子颜色泛淡,行动也不如以往流畅。
太白凑上前,在他背后一撑,触手所及,身体冰凉。
一个刚刚怒火中烧动起手来的成年男人,竟不如他在寒风里呆站了半晌暖和。
但真武只道:“无事,昨夜偶感风寒罢了。”
——他哥顾念着什么,没说真话。
“正好今天发了新弟子服,哥下回可别再忘穿披风了。”于是太白压下心头潜藏的忧怖,把自己的披风摘下来,给真武系好。
他不再去想自己究竟是否自作多情,只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一件事。
他哥,到底瞒了他什么?
这样一凑近,太白闻到一股药味。
似有若无,依稀难辨。
“是我今天练剑走神,还打伤同门了……江哥只是想帮我纠正。哥,你不要怪他,比起这个,还是先让沈先生给开副治风寒的汤药,秦川冷,说你多穿点总是不听!”
太白这样说着,自己也豁然开朗。
太白上下治疗伤病,都要经过药炉,他哥没下过山,那身上的药味,沈先生一定知情。
“我…已经去取过药了。”真武安慰地摸摸他的头,“你怎么会打伤同门?”
提起这个,连太白自己也满头雾水,他没法解释,也有点不想跟他哥提。
控制不住自己的剑,多可怕。
但现在有更大的疑惑,第一次让他不想耐下心跟他哥说话。
他想追上沈先生和明显知道什么的小江师傅,探听到他哥隐瞒他的事。
太白环顾遍地血迹,瞅见了正想溜之大吉的损友。
不要看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不想撞大哥枪口,委屈。
损友心里哭唧唧,还是被太白亮闪闪的目光牵住了脚步。
自己的兄弟,跪着也要帮到底。
他一步一挪蹭着雪地走回来,挡在太白身前,硬着头皮跟真武解释。
“大哥你是没看见,他的剑使得特别厉害,他不记得,我可看得清清楚楚,这会儿那个尾巴翘到天上去的同门恐怕还在药炉躺着呢……”
真武认真听着,似乎没察觉到太白悄悄往外退。
“哥我先去做午饭啦。”太白小声交代了一句,轻功飞快,离开剑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