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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奶狗好像不是真的小奶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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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是仗着天资聪颖,皮相姣好,经常逃课游走花丛的浪荡客,眠花宿柳,结交女子不知凡几。
真武是受太白父母遗言教导他的半父之兄,为人刚正,送太白入秦川学剑后,惯常在襄州闭关悟道,除了练剑就是翻剑谱,人送名号武痴。
一日,真武收到封秦川来信。
大意是,你家弟弟半个月点到不来,年终考核学分不够,再不来就要留级了。
真武连夜赶到秦川,提着剑鞘在太白一众损友面前砸出个深坑:“人呢?”
要是不说混蛋小子在哪,都不用出剑,一剑鞘锤爆你们。
太白的兄长,非常非常凶。
众小太白瑟瑟发抖,在几乎具象化成充盈的怒气下,还没行走江湖就留下了真武都是大魔王的印象。
真武看见太白的时候,熊孩子正就着一个小姐姐的素手吃葡萄,彤红舌尖追逐淡紫汁水,一寸寸舔干净细白的手,动作靡丽,眼神清澈。
“姐姐再喂我一个嘛。”
“又不是城北豆腐摊家刚会走路的小儿子,你呀。”
“姐姐喂的甜~”
真武就站在太白背后,额头青筋暴起,脚下浮出一圈太极阵,他对着太白周围一群女子,用了同样的一招。
太白手边的木地板哐一声砸出个大洞,女子纷纷逃走。
“一旬未见,你的剑呢?”
太白不慌不忙,又往嘴里丢了个葡萄,左手从瓜子皮底下扒拉出他的剑:“在这呢。”
态度之嚣张,神色之悠然,甩他没出息的损友十条街。
真武很讲道理的,即使火冒三丈,他也能心平气和问:“为什么逃课?”
“听闻阳春三月苏杭景致胜仙,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错过怕要追悔,我就来咯。”
他捡起方才几个女子遗落的香帕,陶醉地闻闻:“兄长可要同游……”
真武彻底爆炸,充盈道生上去削熊孩子脑壳,边削边想怎么骂他,奈何闭关闭久嘴皮子不灵,脑海里千回百转,练武交友姻缘功业洋洋洒洒作了长篇,脱口而出却只落到最后一个点上:“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爹娘!”
也是最伤人的一点。
太白交了无痕,苍龙冲出院外,跑得够远,可还是听见了。
真武怕他一个苍龙跑没影,忙追出来,却正好对上迎面而来的天峰五云剑,剑光凌冽,气势汹汹。
太白没跑,反而折回来了。
他的剑刺过来,铛铛铛全被挡在真武的剑鞘外,真气满溢,火花四溅。
初学太白剑法,身手已经不错了。
真武虽然明白是自己格挡太高,但他觉得臭小子欠教训,训诫的话不停:“若你面前的是敌人,早已是剑下亡魂了!”
太白闷头不吭声,烟霞刷新了又来一套,剑音铮鸣不绝,全被挡在真武龟壳外头。
他正对着真武苍龙,推他到了墙边,真武才看见他这顽劣弟弟咬着牙红了眼圈。
理亏的明明该是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还哭上了。
真武恨铁不成钢,可到底停手,任他的剑抵在胸前衣襟:“有话直说。”
“敌人,在你眼里,只剩下敌人!”太白的剑割破了半副绸带,他没再往前推。
“这个乌烟瘴气的江湖,防得住一个敌人,防得住千万个吗?练了武又有什么用,武功越高,欲望越多,死得越快!”
“你说我对不起我爹娘,你就对得起吗?说要照顾我教我剑法,却转眼扔到秦川,天寒地冻头也不回就走,跟我那对管生不管养的爹娘有什么区别?!”
“混账!敢这么说师父师母!”
真武听着听着,强压下去的火气腾的又窜上来,拎起太白的衣襟就往杭州城外飞,把他扔到父母的墓前:“磕头道歉!”
太白二话不说咚咚咚磕三个响头:“孩儿不孝,应该早跟你们团聚的!”
“说的什么浑话……”真武又想砸剑鞘,才想起来剑鞘忘在勾栏,怒火攻心没带走。
“是不是胡话都无所谓,反正这里也没有能长命百岁的人,听去了也来不及散播。”
真武察觉到他低沉的情绪,甩了甩浮尘掸去墓碑上的沙土,没说话。
“从报仇回来之后,你每天睡几个时辰,吃多少饭,敢在我爹娘面前说吗?”
真武沉默。
“我爹没能修成的仙法,我看你倒是快要得道了,到时候可千万记得扔下我,我现在是太白了,不上九重天。”
“我…………”真武有些结巴,“我闭关有好好吃饭,和睡觉。送你去秦川,是因为你根骨更适合太白剑招,没有不想教你……”
“哥。”太白打断他。
“你跟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以前你从来都是护着我的,没发过火。”
“……你已经是男人了,以后该用这双手守护珍爱,不能再总依靠我。”真武的语气软下来,他摸摸太白的头,叹了口气,“我的事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不该蹉跎年少,去折什么烂桃花。”
“我就是在守护珍爱之人,也没有烂桃花。”
“那你……”提起这个真武又有点上火,可太白安安静静跪在那,表情沉静,丝毫没有勾栏院时的玩世不恭,他训人的话就说不出口。
“如果不是这样,你会出关来找我吗?”
“父母大仇得报,我感激你,更钦佩你,以为惶惶不安的日子终于过去,我们又能像他们还在世时一样安安稳稳过日子。”太白攥紧前胸衣襟。
“可是没有,你还是整天皱着眉头,一进练武场半夜才回来,剑越磨越亮,衣带却越换越短,甚至嫌我碍事,打发到秦川去。”
“你虽然还活着,可在我这里,却像永远不能再见的爹娘一样,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陌生。”
太白哽咽着,吸了吸鼻子,压住自己颤抖的嗓音。真武想去擦他的眼泪,手伸过去,却被一把抓住。
太白别过头,凶巴巴道:“少管我!”
可他的手还攥得紧紧的。
“你又不是我亲哥,心里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家人,我对你说什么也都是耳旁风罢了,那你也不要管我!”
“是啊,我不是你亲哥。”真武糊了他脑袋一巴掌,“臭小子三天不管上房揭瓦,我不是亲哥,就舍得教训你,是不是一家人,揍一顿就知道了,走,跟我去秦川。”
“然后你又回襄州去了!”
“不回襄州,我就待在秦川,天天揍你,揍到你不敢再说这种瞎话。”
太白高高兴兴站起来,擦干了眼泪:“哥,我跪的腿疼,你带我轻功。”
真武气闷,这孩子脑子像缺根筋,说要揍他,还这么开心。
轻功走到一半,真武终于想起来被他遗忘许久的撒气利器,改路去了勾栏院。
“哥,你怎么……”
“剑鞘。”
真武忽问道:“元阳还在么?”
“当然,我只是喜欢看那些漂亮的小姐姐而已,没想多做什么。”
“还敢说!以后不许再去了!”
“天天看你就够了,你比那些漂亮姐姐好看一万倍,有你在秦川陪我,我干什么要跑到这里。”
真武踉跄一下:“少给我油嘴滑舌,回秦川是陪你练剑,别以为说些有的没的就能让我手下留情。”
“可是哥,跟你练剑真的很容易走神。”
“少跟我嘴贫,再这样说,就回去练盲剑。”
“那就太浪费了,趁着哥还好看,我要看个够本,难道要等到你老了才追悔年轻时候没好好看过吗?”
“这些话,该是对着以后你妻子说的,珍惜年华,这个年纪,就好好练剑,以后有意中人,能护住她。”
“现在就有意中人,哥。”太白把剑鞘拔起来,递给他,“十载慕花花不开,斫花方知铁树心。”
“谁?看不上我弟弟?”真武刚接过的剑鞘又哐一声杵在地上。
太白看着他笑:“等我练出太白剑法,就告诉你。我会尽快的。”
真武赞道:“志气可嘉,不过要是被人欺负了,千万别忘了叫上我。”
真武摸摸他的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孩子长大了。
“我打不过,就叫你揍他。”
太白在前头,远远笑道:“到时候,可千万不要留手。”
他到底喜欢上哪家姑娘了?
在秦川安顿下来,除了天天看一帮狗崽子耍些不成样子的剑法,就只剩下这一件事值得真武翻来覆去地想。
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太白现在每天乖乖练剑,一点隐秘的心思都看不出,真武反而着急起来,从姑娘的家世想到要出多少嫁妆,又从去哪里成亲想到以后生下孩子该送什么满月礼。
成家立业以后,按他弟这个不安分的个性,怕是带着夫人跑到不知名的天涯海角,再不来看他了吧。
真武把剑鞘往地上一戳,难得寻醉,苦酒入喉忽然清醒。
十载慕花?
追了十年都没到手?这是什么大家闺秀?
再说了,十年前还是小毛孩一个,他身边有这样的对象吗?
还是说,他想起十年来的什么事了……
真武拎起剑鞘,找太白的损友去了。
“大哥您都看在眼里啊,哪有什么如花似玉的小姐姐,您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候被他气跑的阿红,小玉,絮絮……哎呀我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真武眯了眯眼,不耐烦地把剑鞘哐地礅在地上,广场上的坚冰被凿开蛛网状的大口:“我下山找他的时候,可见着一张讨女人欢心的嘴,甭再给他遮掩了,要是好姑娘我绝不反对。”
“他……毕竟那十年都不在咱们身边,有点改变不是很正常吗,我是真没听见他提哪个姑娘,大哥消消气,您直接去问他呗,他不告诉我,还能不告诉您?”
损友一边腿抖一边硬着头皮回答,他小时候跟太白是邻居,往上数三辈还沾亲带故,家里大人时不时把他托给真武一起照料,那时真武脾气还没这么坏,他拉着太白捣蛋,回来基本没见过太白受罚。
当然,没少被剑鞘抽的是他。
所以一看见真武抡剑鞘,他就下意识腿抖,被太白嘲笑了好多次也改不了。
哼哼,风水轮流转,让你下山玩不带我,勾搭了哪家小姐姐,等着被你哥锤吧!
太白在练剑,教他剑法的技能师傅被苍龙戳得暗中吐血,一边应接不暇地拆招,一边还要端起长辈风范,不能掉面子。
至少嗓子眼梗着的那口血不能吐出来。
但是越打越心惊,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指导小辈,而是在论剑场棋逢对手。
实话说,要不是看在真武的面子上,像太白这么大年纪的徒弟,他们是不带的,你听说过谁十八岁才开始学剑吗?拿他们太白剑谱当市场上七钱一斤的大白菜吗,想拿就拿?
不提固化的筋脉根骨,光是心性,成人就没法跟单纯的孩子比,总会染上一点跟着雪疆格格不入的红尘气。
太白快剑,等不了红尘。
可是这小子不一样。
单看只不过相貌英挺罢了,站在同龄人中间却能一眼辨出卓然。
眼神太干净,清澈得像晴天的沉剑池,不论是雪云苍松,还是斑驳凶煞的剑戟,一概包容,一概涤清,似乎对一切都天真懵懂,又似乎心无菩提大巧不工。
所以他进境飞快。
但再快,也不可能一天修炼出别人半年才能累积的内力,短短半月就从门外汉登堂入室。
他们太白的武功,怎么可能是随便催熟的大白菜?
呸呸呸!什么大白菜!
太白苍龙一偏,终于有一剑没命中,技能师傅心头一喜,却听他喊:
“哥,我在这边——”
苍龙根本没偏,冲着那道玄色身影冲去,后接一套流利的燕回和回风落雁,衔接得行云流水,炫技心思昭然。
临到真武面前,他潇洒地挽一剑花收剑,拍拍身上尘土,才凑到真武身边:“哥,师傅今天说我剑法又进步了,有没有奖励?”
他目光炯炯地投向真武怀襟和袍袖,意图从他哥身上找到他亲手蒸的糕点。
跟暴躁粗略的脾气不同,真武意外擅长精细的厨食,成品不光令人齿颊留香,还总是弄得精致漂亮。
总之就是特别对太白胃口。
顺带一提他最喜欢小豆糕。
但是今天他没闻到糕点的甜香,却让一团酒气熏了鼻子。
“哥你喝酒居然不带我!”他简直要钻进他哥怀里,小兽一样嗅来嗅去,真武微醺之下,身上蒸腾出浅淡的酒香。
“哥今天做酒酿圆子好不好呀?”
真武把他的狗头拂开,朝技能师傅一抱拳:“愚弟顽劣,有劳了。”
说着他就要开始考校太白今天的课业。
简而言之,打一顿。
往日都是这样,太白上一天课,以傍晚被揍一顿为终止,然后缠着真武做好吃的。
但技能师傅突然叫住了真武,并且把他拉到一边,悄悄问:“若是老夫想岔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你弟弟,是不是练过什么特殊的功夫?”
他斟酌一下,到底没把“邪功”说出来。
真武少年成名,与他师父都是武林曾经炙手可热的明星,但他弟弟的来头却不甚详明,虽然有童年玩伴的佐证,但要说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也差不多。
真武师父受仇人偷袭身死,是十年前的事,如今再做调查,也就只能从真武这里听些被他修饰过的边角料,问他弟弟,更是副一问三不知的傻样,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跟他哥上下一气,故意装傻充愣,有什么需要关门说的难言之隐。
“我师父的血脉,自然跟别人不同。”真武挥挥拂尘,答道。
——一句话把天聊死。
“大师傅你要问就问我嘛,特殊的功夫?我要是有,早就打得过你啦!”太白又凑过来,抱着他哥的腰,“你饿不饿?我饿了,回去我做烩冰鱼吧,正好配酒酿圆子!”
这种动作,换成座下任何一个同辈的弟子,做起来都会略显怪异,更何况那是有名的暴脾气“武痴”,不可能有人这么干还不被剑鞘抽。
但是太白不一样,孩子气地缠上去,只得了他哥一个脑瓜崩:“前辈说话不要过来偷听。”
“我这是明听,哪有偷——哥你穿得好少,不冷吗?”
“还好。”
“可是我冷!”他搂得更紧一些,跟技能师傅挥挥手,“大师傅明天见!”
——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吐起。
——还是先吐口血吧。
技能师傅,不想明天见。
“哥……”
“你……”
沉默了一小会儿,两人同时开口。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真武隐约觉得他们要讲同一件事,顿了一下接着说。
太白头摇的像拨浪鼓:“怎么这么问呀?”
真武又沉默了,他想起前几天小孩刚说完的话——
“等我练出太白剑法,就告诉你。”
他到底在着什么急,人家孩子都许了诺言,剑法也一日日精进,稳稳当当走在自己设好的康庄大道上——
不行,他还是怕。
他怕他会等不到那天。
“……没事。”
“哥,我缺失的记忆里,是不是练过武?”
“大师傅问的没错,即使我不知道别人学剑是什么样,但也绝对明白不会像这么快,这不对劲。”
“是不是有人说你什么了?”真武手痒,想打人。
他送太白来,走的不是正规考核的路子,但也容不得别人在他弟弟耳边风言风语。
“没有没有。”太白连连摆手,神色有些欲盖弥彰的紧张。
“谁家的子弟?改日我去登门拜访一下。”真武咬牙切齿。
敢嚼舌根嚼到他眼皮底下,欠收拾了吧。
“哥,小辈的事不用你出马,都是同窗,这事我能处理好。”
真武脑袋一空。
他总是像小时候,下意识地护太白,可没想到,昔日孩童已经长成青年,功力不俗,快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虽然说要他学着独立,但这样分明的拒绝,还是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护不了他一辈子了,只想能护多久护多久,用赫赫凶名为他辟开一条江湖路。
可是他长大了,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
“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切磋打赢了一个排名挺靠前的同窗,他要约明天接着切磋,临走前嘀咕了那么一句而已。”
太白撒了个小小的谎,那个同窗不止缠着他切磋了一次,也绝非只嘀咕了一句。
但是太白挺有信心的,他今天能打过五次,明天只会更强,就不怕闲言碎语。
他隐约明白为何真武汲汲于功力,待人处世的态度强硬得有些过分。
因为曾经弱小过,因为弱小而被抢走了重要的人,而且无力回天。
十年磨一剑,雪恨犹未晚,却连他自己也磨成了一块冷冰冰的硬铁,再不像记忆里温柔儒雅的少年。
太白不知道这十年,他哥是怎么过来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依旧喜欢他,喜欢他操心的样子,喜欢他生气的样子,更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
十年浑噩,一朝清醒,第一眼看见的那个笑容——
似哭胜笑,漆黑的眼里像要滴出墨珠,转瞬又融进无底深渊。
眼里只映他一个人。
像绝境末途的明光,投入积年潜藏的龙宫,点亮一室璀璨。
太白看入了迷,从稍陌生的面孔下,看出了熟悉的影子。
这是他哥。
心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