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八章 ...

  •   第八章
      江湖浮沉,命如芥子。
      一场十九路列子,总有黑白之局,一如这江湖道上,也有着无数的明处暗角。
      只是沈柳二人交游范围太小,多半是一些正义凛然的豪杰之人,偏偏就少了善于在黑夜中游动巡行的人,这一年以来,算是光明磊落立于人世,却看不见自己身后那一抹黑色影子的形状。二人在茶馆停了一阵,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却听有人谈道:
      “前一阵‘夺命毒手’在罗刹海市中大闹一场,抢走了南诏黑苗的一大批毒蛊,看来又得乱上一阵了。”声音带着一种隐秘的恐惧与兴奋压低了:“据我那苗疆来的兄弟说,五毒教最近很不太平啊,或许过上个把年岁,便要出乱子了……”
      柳杯酒皱起眉头,悄声问沈落言:“‘罗刹海市’,是个什么地方……”
      沈落言用手背支着下颔,疑虑地一顿,旋即回答:“我听闻每一块地方,都有属于那块地域的江湖黑市,长安那一片的管它叫‘罗山行’,取‘酆都罗山’之死意,我在灵异志怪中瞧见过‘罗刹’一说,是食人恶鬼……”
      柳杯酒非但不怕,又朝他凑近一些,贴着他的耳朵又问:“你去过吗?”
      “巴蜀两家子都不大好过,‘碎星追云’唐忖,剑南道有名的镖头,最近被查探说藏带私货,在海市当场被追缴,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似乎已经惊动了远在蜀中的唐家堡。瞧这四下生分面孔越来越多,川蜀便罢了,那些个带兜帽、穿白袍、拿弯刀的,大约是西域来的人?”
      沈落言摇一摇头,道:“未曾去过。只是有所耳闻,听说其中不但售卖名器秘谱,周边地区的情报消息,也分门兜售。大约算是个有求必应的百宝地。”转头看着柳杯酒两目灼灼,满面期待,便低声问道:“你想去?”
      柳杯酒使劲点点头,他本就不是什么规规矩矩之人,来到扬州之后,听得沈落言向他说的那一些江湖轶事,便似发现了剑术之外的神妙境地,什么都要跃跃欲试、一探究竟,听得旁侧人将这地方讲得天花乱坠,自然心驰神往。
      “可不是吗!如今明教如日中天,长安城里在修一座‘大光明寺’,不久便要落成,那叫一个声势浩大,听说那寺庙金碧辉煌,奢侈铺张,如今那些个明教信徒的态度,也是这般张扬跋扈,昨夜见得他们在争一把刀,胡语说得又乱又快,真真一个稀里糊涂。”
      “怎样去,不然我去问一问?”柳杯酒眼珠子一转,抬手要拍身后那侠士的肩膀,又被沈落言的手截住,沈落言将他的手一扳一放,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示意柳杯酒好好听那两人接着说话。
      “魏兄!听闻那处多了些精铁良刀,不如我们今夜共去一观?”
      “好好!自然是好的!这眼下时间还早,我们先喝两杯!”
      沈落言拿着余光,将那二人来回看了个遍,认清穿着打扮,又起身走至那二人身边,恭敬作揖道:“二位侠士。”
      那二人纷纷转脸瞧沈落言,上下端详一番,视线在他腰间判官笔落了又落,方扬起声调客套道:“这一位少侠,请问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初来乍到,且不知黄泉之下,何时可走?”
      柳杯酒的眼角一跳,偏生沈落言的话低沉而清晰,恰好就他三人听得清楚,话意诡谲无比,甚至于带着一些疏离笑意,柳杯酒见得那二人的脊梁一挺,腰背上的剑柄发出一声轻响,其中一人笑道:“先生从何而来?”
      沈落言平静道:“罗山而来。”
      二人不说话了,翻开茶壶盖子的声音磕碰一响,茶水出瓮的声音咕咚一动,见得一支竹著在桌案上隐隐约约几道划动,柳杯酒忍住伸长颈项去看的冲动,手指在桌案上零零碎碎敲了又敲,心焦地等着沈落言回来。
      “别敲了。”身边一声笑,沈落言坐了下来。
      柳杯酒被这玄乎其玄的黑话说得一阵惊奇,又轻轻悄悄问沈落言:“你怎么知道要说这一些话?若是我,定是劈头就问他们何处可去了……”
      沈落言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压低声音道:“我猜的。”
      柳杯酒倒吸一口凉气,迭声道:“这样厉害的吗……没想到你竟还会这般空口套话……呃,信口编造,也不对……”一抬眼,见得沈落言笑盈盈瞧着他,那眼神中十成十的威胁意思,柳杯酒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服软:“你最好啦。”
      沈落言轻声一叹,下意识要扶额思考,却触到了自己面上那一拳擦伤,摸了一手厚厚的药膏,也不知方才柳杯酒帮他上药,都用了几分劲力,“他们将开市时辰和地址告诉我了,今儿晚上要去?”
      柳杯酒激动得简直要跳起来,一拍大腿道:“去!”

      夜有宵禁,在外四处游荡显然不是好的选择,但若没有点儿掩人耳目、瞒天过海的本事,又哪里能够前去一观。沈落言的轻功极好,萍踪万里,身轻如燕,辗转腾挪间一如行云流水。从巡防兵士的头顶翻掠而去,静得像是树顶滑落的一只夜枭。
      今夜没有月亮,即便有,也该是一道又尖又细的弦月。开市的时辰挑得极为讲究,月黑风高,林暗草惊。街衢上一只又一只连缀着的金黄灯笼,也只照得出片隅之地,在风中簌簌一扬,而又一落,像是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檐上君子们的衣角,自然也是见不真切的。
      一刻钟之后,沈落言来到那两个侠士约定的去处,他四下瞧了一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连春日夜风都沾染上了稍许料峭冷意,深草已经高及膝盖,枝梢蹭动着他的靴统,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他将双手拢入袖笼中,沉默地抬眼,看着远天的沉黑微微发出一些肮脏的靛蓝,天幕与土地的交融处支离而破碎,面前似乎屹立着两尊巨大造像,大团深黑鬼影一般不时扭曲翕动着。
      在这带着压抑恐怖的深夜之中,远方传来空廓寂寥的打更声音,抖落在空气之中,一下一声,如若催命的疾符。草下忽而簌簌一阵纷响,沈落言吐息下意识一凝,便觉黑暗中伸出一双飘飘渺渺的鬼手来,幽幽地拢上了他的双眼。
      沈落言没由来地脊背一僵,仿佛这充斥天地的风都阴狠邪恶地朝着他的脊背涌动而来,一节一节激出一阵透骨恶寒,扑面有一些腥腻阴冷的气息,其中夹杂着似有似无的异香与铁锈味道,如同一团粘连的絮子卡在喉头,顿然便叫他眉头一蹙。他轻声道:“别闹。”
      那拢着他眼睛的手似乎也一僵,一些幽冷的火光透过指缝,落在了沈落言眼中,他抬手拂开面前的遮盖,一抬眼,两张凶神恶煞的鬼面便骤然映入眼帘,这是两尊青面罗刹的石头造像,一尊怒目圆睁,一尊嬉皮笑脸,一左一右,皆盘踞于城垣之下,巨口中燃了两盏膏脂灯,一层又一层的油脂在夜风中泛着古怪呛鼻的气味。那张牙舞爪的塑像足有一人高,中间一条朝下甬道,仿佛是朝着地底深凿而下,那一阵奇怪阴风,便是从那穴道里暗涌而来。
      两人都未见过如此诡异阴冷的市集,如今只得面面相觑,站在入口处犹豫踯躅。不多时,便又许多形貌各异的人纷纷到来,时而披蓑戴笠,时而幂篱风飘,表情却都十分模糊,如同形色鬼魂涌入阴曹地府一般,一个个顺着那灯下甬道鱼贯行去了。
      柳杯酒大气也不敢出,执意要来是他,被吓得目瞪口呆也是他。谁能想到在偌大城中,竟会有这样一般恐怖去处?他正犹豫的关口,却听得沈落言在旁侧小声道:“你是不是怕?怕便走罢。”
      “不、不怕!再说了,”柳杯酒抬手按在腰间剑鞘处,朝前走了几步,边道:“你不是要追查究竟是何人偷袭一事么?此处鱼龙混杂,说不定能得一些意外收获。”他见得沈落言跟上,便抬头张望了一阵那鬼像的神情,有点儿滑稽。
      进了那一条狭窄甬道,外界许多声音忽而便小起来,只余四壁灯台上灼烧的昏暗火光,两人愈走愈下,也倍觉寒气入骨,沈落言看着墙壁上的青铜兽首灯台,又见得那石墙似是很有些年岁,便悄声道:“这地方大约是哪一座废弃地牢改的,真是物尽其用。”
      在通道的尽头,果真如进了牢房一般,那监狱陈设甚至还没有改变,只是囚禁罪犯的铁栅尽数拆掉,一间一间牢房成了黑货买卖的场所。柳杯酒甫一进来,便捂着口鼻打了个喷嚏,旋即便眼睛发亮地朝着各处好奇地看。
      近门处都是些日用,胭脂水粉,织绣锦缎,看来成色颇佳,并非俗物,柳杯酒对着一颗斗大东珠啧啧称奇之时,沈落言便暗自打量着店主的形貌,无一人如同寻常店家那般满面福态,或是贼眉鼠目,不论男女,面上似有似无的都是一些凶戾冷峻之气,他注意到他们佩刀佩剑,别在粗布麻衣之中,看来竟仍旧鲜亮夺目。
      沈落言扯了扯柳杯酒的衣角,柳杯酒仍旧兴致勃勃,惊讶道:“这里的东西怎这样便宜!比地上市集少钱许多,若是买进了再拿出去倒卖,岂不是大赚!但我见得他们出手都很谨慎,像是在怕什么。”
      沈落言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两人离开那堆奇珍异宝,冲天香气淡了些许,他一声冷笑便道:“黑市黑市,可不是空口无凭。这些东西许多是抢劫盗窃而来,好一些的便也是劫富所得,大半东西若是见了太阳,必将惹得一身麻烦事情,甚至招引杀身之祸。”
      柳杯酒恍然大悟,便再也不去看那一些奇异宝贝,往里走得一些,人群渐渐聚成一堆一堆,他探头过去,见得一溜刀铺剑铺,兵器在案前一字摆开,明码标价,柳杯酒想了想自己磨了缺口的那把长剑,心里一亮,然而看了看那些个剑器的造价,便悻悻缩回了头。
      “这是抢钱罢。”他嘀咕一声,“小爷才不稀罕,回头叫青浦给我打把好的,这儿一百把都抵不过藏剑山庄的一件兵器。”
      沈落言在他身边听见了,轻轻笑了一声。
      两人走走停停,见得角落旮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铁铺,沈落言却停下了脚步,柳杯酒朝里头一看,只见那铺子上只摆了一样东西,仿佛是□□类,弩机一起一伏如同流线,极其优美利落,弓身隐隐流转一道深沉光华,柳杯酒看得一愣,不知不觉中竟想摸一摸这弓弩,却被一道粗哑声音尖厉喝止:“你要死吗?别动!”
      案边冒出个低矮老头来,只见得他满手青黑,眼睛却异常雪亮有神,锐利得如同一把剔骨的尖刀,柳杯酒浑身一悚,手有点儿抖地收了回去。沈落言却瞧着那老伯不动,半晌从袖中取出一块包着东西的布巾来,恭敬道:“老伯的弩机并非凡品,见这金石质地,可是同我手中此石相当?”
      白发老头瞪了他一眼,没有好气地接过沈落言手中的石头,放在手掌心中左右看了两眼,便忽而抬头,嘎声道:“你是唐苦什么人?师侄?徒儿?”未等沈落言回答,那老儿便回身拉了一把风箱,他身后那冶炼台子骤然一亮,他将石头丢入熊熊火炉之中,片刻再取出时,竟是一切如常。
      “这等铸造手段,是我唐家手艺。此般纹路铸法,后辈之中,独唐苦唐怀善自成一家,你这神色,似是不认得他,那这东西从何而来?”老人目光太毒,并不给沈落言分毫机智应对的机会,似是觉察到自己一时激动失言,老人搔了搔下巴,听得沈落言并不多作隐瞒,便将邸店血案一五一十说了。
      话说到一半,沈落言忽而被谁撞了一遭,回头再看时,身边柳杯酒的影子早已经消失,周遭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他心下疑惑,还当柳杯酒去看一些旁的东西了,又见这老人似是知道什么线索,便先接着谈了下去。
      “数年不见,竟沦落至此。”老人听罢,连连摇头,“若你所说为真,在这罗刹海市之中,知道他的行踪的人,大约是有。但凡江湖之中越货杀人之事,委派他人执行,总得有碰头悬赏的场所,这地方恰好在罗刹海市中。你自行打听罢,”言毕,只见他干枯瘦削的手指向一个方向,沈落言道一声谢,转头便要去找柳杯酒。
      奇怪的是,那白衣出尘的人本应在人群中最为显眼,如今却不知踪迹。沈落言各处张望一番要寻,这地牢极深极阔,除却买卖场所,好一些分岔廊道是荒弃不用的,人声逐渐消隐无踪,暗处传来蛇鼠游行的轻微窸窣声音,有水从壁顶滴到地面,发出响亮而空幽的一串滴答。沈落言靴底一个打滑,借着已然衰微的一点灯光,见得地面一两滴新鲜血迹被扯开,成了一抹暗红锈迹。
      他的心无来由地一下狂跳,双手倏地紧紧攥起来,却仍旧稳定气息,沿着血迹接着朝前走。内里的灯台没有燃灯,四下散发着一股霉烂腐败的气味,他的步伐极轻,甚至低过了接连的水声。越是朝深处走,那股子血腥味便越来越浓重。沈落言的眉头蹙得更紧,心中不安的擂动越发沉实清晰,每一下都翻滚出更加急促的余音。
      他的步子朝前又迈两步,终究被不远处黑暗里的说话声音惊得一顿,果真是柳杯酒的声音,他怎会在此,是谁人将他带到此处来的?沈落言的呼吸一滞,后颈与手心早已紧张得冷汗频频,方才跳得飞快的鼓噪的心子,竟如同劫灰落地一般,忽而安静下来。
      黑暗带来无边的死寂与虚无,却在下一瞬被一道声嘶力竭的怒吼冲得支离破碎:“你是不是还曾这样欺瞒过我的师门!我一直疑惑为何当日师兄师姐一去而不回,被发现惨死空雾峰!你们好歹毒的心肠!咳、咳……”
      沈落言朝前迈了一步,方发觉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捏紧拳头,却迈出一个跌跌撞撞的踉跄。他还从未听得柳杯酒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如同受伤发狂的困兽,外露着鲜血淋漓的獠牙,这声音响彻石室,却有说不清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还、还我的师兄师姐来!”
      沈落言冲入那间囚室之中,便觉眼前一热,似是兜头被泼上一碗黏稠粥水,那东西流到他的唇边,尝出了叫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原是一朵血花开在他的面上。他浑身都在簌簌发着抖,听得一声沉闷的陷入血肉的声音,一道腥风在他眼前一闪,刀刃闪出白亮的一线雪光,他的瞳孔一刹那缩成极小一点,竟似死死被钉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遭不知从何处透出一点青白的光,一线线落在柳杯酒惨白的脸上,一点雪色从他的后背哧地一声突出来,旋即濡湿一大片殷红,他却似见不到这裁骨入肉的刀剑,一步又一步朝前走着,声音如同扯碎的风箱,在空荡荡地嘶嘶地响,骂声如若地狱恶煞:“你们一个个,都他妈留我们在原处,傻子疯子一样地找,一样地自投罗网,一个个都他妈是……咳!混账东西,废物生养!我一条贱命留在这里就罢了,要你们血债血偿……!呃!”
      沈落言目瞪口呆,双腿想要活动起来,却如同铸了铅水铁水,连一寸一毫也再挪不动。快动啊,快动啊,这样下去非要出人命不可——他的心跳得又乱又快,却如同千斤坠顶,口中喑哑地发出声音,但却不成音调,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连身侧一阵清劲剑风掠过,沈落言也没有觉察,待得那贯入柳杯酒身体中的长剑骤然一抽,金铁相撞之声争鸣而起,他才回了神。见得面前剑气纵横,千方残光,两条黑影身手皆是绝顶,一招一式快得叫人目不暇接,然而不出十招,那柄带血长剑便砰然落地,躯体脱离砸向地面的响声实沉而震动人心。
      那黑袍蒙面之人,将手中长剑的血迹抖净,似是回头看了一眼柳杯酒与沈落言,目光轻得像是一片飞羽。
      然未等二人有所反应,这一道影子便如同从未来过那般,风一般地消散在了阴冷岑寂的地下。沈落言赶忙去查看柳杯酒的伤势,却见得身后不知何时摆上了一盏明灯,在沉寂与无声间发散着恒定而炽热的光芒。
      沈落言轻手轻脚将柳杯酒翻过来,将他放在自己的臂弯之间,手臂很快便有了温热黏腻的感觉,柳杯酒的眼睛还未合上,眼神却已经涣散不收,好在还留有一线脉搏。他的眼睛一直凝在那黑衣身影消散的去处,仿佛要生生从黑暗之间看出一个活人来。
      静默一阵,怀中的人忽而颤抖起来,火光照亮他眼中流出的大颗大颗的泪水,在沈落言的印象里,柳杯酒始终都是那个意气飞扬笑着的少年人,此时此刻,却哭得如同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师父、师父……你为什么要走啊……师父……我要我的师兄和师姐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