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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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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嵊州连绵大雨,数日不停。
韩丞相已去燕京半月有余,但燕京处没有一丝消息传来。几日前,刘知府差人送来了几本书,说是让打发时间用。近日,苏挽怀便每日煮上一壶茶,靠在窗前看看书,听听雨打发时间。
这场大雨浇的人没有了玩耍的兴致,刘安安已在她面前抱怨不下百回,日日盼着能见着太阳。
见她实在是憋闷坏了,苏挽怀为她出了个雨天也能消磨时间的游戏,刘安安带着一干奴仆在廊檐下玩儿得不亦乐乎。
她看书倦了,也看他们嬉闹。
刘安安时不时招呼她:“苏姐姐,来一起玩儿。”
她笑着摇头,刘安安吐吐舌头,转头又玩儿疯了去。
初时,刘知府斥责安安等人吵她清净,揪着安安来向她赔罪。她也忙不迭告罪,原就是她将这闹腾的玩乐法子教给安安。
刘知府知实情后倒不好再阻止刘安安继续玩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胡闹。这就乐坏了刘安安,连连向她道谢:“苏姐姐,以后但凡我被爹爹训斥,都说是你的主意可好?爹爹方才怕是吃惊不小,我猜他万万没想到这好玩儿的法子是你教我的。”
她哭笑不得:“听你爹爹的话,莫胡闹了。”
刘安安答是,话音还未落,人又跑了出去。
就这么个直率的性子,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过那日在酒楼中发生的事,只每日撒着娇逼她喝下满满一罐滋补的汤药,大约是怕西王爷那一脚将她踢坏了吧。
她挨了一脚的肩膀却不怎么疼,淤青了几日也就好了,看不到一点儿伤痕。
大雨过后,燕京终于来了消息。京城中下来一道圣旨,圣旨正式恩恕了她罪民的身份,将她赐姓为韩,从此往后她便入籍韩家,成为韩相之女。
她跪在青砖地上,久久不愿接旨。她是苏家女儿,哪怕苏家大罪压身,她依然是苏家的女儿。
握在宫人手中那方明黄绫锦,她无法反抗亦不能反抗。那么多的不甘不愿垂伏在她心中,唯有想起挽月来,她才能稍微保有心中最后那份平和。
她终究伸手,接旨领命,叩谢皇恩。
圣旨下来后,她便开始着手整理行装,打算隔日便出发回京。早日回京面圣,便能早日前往塞外,这是如今她唯一的期盼。
刘安安拉着她的衣袖哭闹着要送她去京城,她只得安慰说改日等她来了燕京,再陪她玩耍。
“当真?一言为定!”
哪里敢跟她一言为定,她回京是为了远嫁塞外,这次道别后,怕今生再难相见,这注定会失信的诺言,她不愿许,便轻轻一笑,将这话题揭过不提。
许是应了“送行人的眼泪会淋湿行人的脚”这句老话,前往燕京的路上,停歇了数日的雨水又开始纷纷扬扬下个不停。直到十日后,他们方才抵达京城,比平常时日晚了近三天。
车马在韩相府门口停下,府门大开着,门口两座石狮子旁早有小厮等候。远远看见车马过来,急急忙忙跑向府内通传。
韩相府坐落在沪河边,河边杨柳依依,整齐的河堤处一阵阵清风吹来,分外清爽怡人。
相府管家迎出府门外,向苏挽怀鞠了躬:“小姐,请随我来。”
五年时光仿佛转了几个轮回,记忆中模糊的过去一丝一缕渐渐清晰起来。
她儿时,常随父亲母亲到相府来,那湖畔旁的秋千还在原处,她曾在秋千上数初夏的蜻蜓。此时也有蜻蜓了罢,远远能见一女子带着婢女将秋千荡得老高。鹅黄色的裙带在风中飘扬,随之而来的是一串清脆的笑声。
“小姐,这边请。”
管家微躬着腰,将她请入内门,内门后就是相府内宅。她步入门中,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假山池塘,清泉从假山顶上冒出,咕咕流入山脚池塘内,红色锦鲤在池水中缓缓游走。
管家沉默地在前面领路,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然而,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与他相识。
那个时候她常常仰头望他的眼睛,她很好奇为什么他从来不看她。
“秦伯伯,你为什么不看小怀?”
她曾问过这样的话,官家听后吃了一惊,视线依然低垂着落在她视线下方一寸处,恭敬地回答她:“小姐身份高贵,奴才不敢僭越。”
她那时只是似懂非懂。
走到这里,她方才明白秦管家要将她带往何处,默默跟随约莫半刻钟后,一栋朱红堂室出现在眼前。
“小姐,大夫人已经在正堂等候多时了。”
她踏入正堂,屋子里很暖和,依稀能闻到香薰炉中燃烧的“舒棠花”的香味。
婢女们向她行礼,她原本以为正堂中应该聚集了许多人,然而屋内只有一干婢女和正堂上方端坐着的气度雍容的妇人,她识得,那是相府女主人,韩丞相的原配发妻江氏。
“挽怀见过大夫人。”
她端端正正地行礼,相府家风甚严,因为大夫人极重礼数,她也如同秦管家般,丝毫不敢怠慢。
“起来坐下吧。”
大夫人面无表情,苏挽怀依言坐了,婢女奉上茶来,她伸手接过茶盏,瞥见大夫人冷凝的神色,心中已是微微叹息。
“既然圣上已将你托付给相府,你以后就是相府二小姐,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我相府,不管你在民间染上了什么恶习或者以前养成什么言行不妥的习惯,都得慢慢改过来,知道了吗?”
以前?所谓的以前是指父母还在时的苏府么?
苏府没有这样那样的规矩,父母向来和善,无论是她还是挽月常常和下人一同玩乐,这想来便是她的言行不妥了。
她心中苦笑,恭顺答:“是。”
大夫人不苟言笑,一字一句慢慢训-诫,她统一答是,乖巧听话,没有一丝不悦,她的耐性原本便好,何况是如今。
“罢了,你吃了这遭苦头,想必自己也是知道收敛的。你入籍韩家之事,相爷嘱托我低调处理,所以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在这大堂内,你得了空就去一一拜访家里长辈,可知道了?”
见她恭顺点头,大夫人这才放缓了语气:“你虽没养在我名下,但若在相府中受了委屈,皆可来告诉我,我会为你做主。”
苏挽怀想道谢,不知该作何称呼,称呼大夫人吧,实际已于理不合,让她唤一声母亲,却如何也开不了口,一时无言,只得站起身来,朝大夫人行了一礼。
一向注重礼数的大夫人难得的没再为难她,吩咐秦管家带她去二夫人处,这长长的训话才总算告一段落。
……
灰白的墙院下,茂盛的月季开了一簇又一簇,立在月季花下的美妇不时往堂室方向张望。
待看见府中管家领着一纤细的女子缓缓自那方走来,美妇才终于止住了徘徊一晌午的脚步,手扶墙垣,落下泪来。
苏挽怀隔着老远便瞧见了立在月季花下的闵夫人,闵夫人是母亲极要好的闺中姐妹,在苏挽怀的记忆中,闵夫人最是温柔,只是分外柔弱。
她随着秦管家走到闵夫人跟前时,闵夫人早已哭得梨花带雨,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让你受苦了”的话。
她无言安慰,只得轻轻拍着闵夫人的背,握住那双柔软的手,越是如此闵夫人的眼泪越多,最后她便只能静静守着她,由她痛快哭了一场。
她被安置在闵夫人的名下,住的院子亦在闵夫人所居的“知慧院”深处。
院中有天井、花藤、一块儿刚翻新的土地,一株粗壮的梧桐和吊在梧桐上安静的秋千。一眼望去干净整洁,格局全然迎合了这些年来她逐渐改变的喜好。
“怀儿,这院落你可还喜欢?会不会有些小了?你年幼时,喜爱打秋千,我让下人为你打了一只,听相爷说,你近些年来喜爱动手种些花果蔬菜,我给你留了一方土地,也不知道够不够用?若是不够的话……”
闵夫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已到跟前的梧桐树,喃喃道:“你看这梧桐长得这样粗壮了,这棵树还是你母亲年轻时亲手种下的呢。”
她心中一痛,抬头望向梧桐,梧桐叶子亭亭如盖,淅淅沥沥的阳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她伸手去迎那些微的光芒,指尖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这一晃神的间隙,一道鹅黄色身影自院门外小跑进来,墙院外,丫鬟焦急呼喊:“小姐,小姐,你别跑那么快,等等我。”
听见喊声,少女回头瞧去,没瞧见丫鬟的身影,得意的咯咯直笑,嘴里还不忘恐吓丫鬟道:“碧喜,你若追不上我啊,中午就不给你饭吃。”
身旁的闵夫人手捂额头,很是头痛的模样。
少女抬起头来便见她们站在院中,脸上得意的神色一僵,露出一抹心虚的笑容,丫鬟恰在此时追了上来一头撞在少女身上,两人歪歪扭扭倒作一团。
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少女才费力地将丫鬟刨到一边儿,从地上爬起来,整了整衣襟,讪笑着上前来对闵夫人行礼道:“母亲。”
“唉!”闵夫人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应答,颤颤巍巍指着她:“你……你……”
却似不知该从何处训起。
“母亲莫要生气,道理我都明白!”
少女眼里满是狡黠,仿佛那些训人的道理,她不仅明白,而且闵夫人若想不起来,她还能从旁指点一两般。
闵夫人除了叹气,毫无办法。
少女等了半晌,没等来闵夫人的训斥,按捺不住扬起脑袋冲苏挽怀眨了眨眼睛:“苏姐姐,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飞飞!”
望着这张巧笑倩兮的脸庞,苏挽怀不由感叹,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如今已然能够祸害一方了啊……
相府子嗣稀少,大夫人为韩相生了一女,名唤韩芊芊,长苏挽怀一岁,听闻现已入宫封了美人。
二夫人膝下养有一儿一女,长子韩冲,前些年与乌州莫家的三小姐莫烟成了亲,如今另开了府邸,不住在家中。女儿便是眼前的韩飞飞。
韩飞飞年幼时身边没有同龄玩伴,整日只知道在相府里荡秋千。苏挽怀觉得她可怜,每次来相府,总要带她去摘花逗鸟,下水摸鱼,将一身玩乐的本领倾囊相授。
现在看来,她不仅学得很好,而且自行发挥也很出色,不然也不会让闵夫人头疼得不愿将手从额头上放下来。
“你苏姐姐入了府,就是你二姐了,以后就唤二姐姐,莫要再叫错了。”闵夫人语气幽幽,出声告诫。
苏这个姓,在京中仍需忌讳,苏挽怀懂得。
闵夫人担忧韩飞飞祸从口出,告诫完韩飞飞又心疼挽怀,怕她听了她的话,想得多了心里难受,便携了她的手,柔声问她道:“还未见过三夫人吧?”
挽怀点头:“未曾拜见。”
想起她从前最不喜欢见长辈,闵夫人轻言细语安慰她:“三夫人很好相处,你莫要怕,姨娘陪你去。”
再次听到这样温柔的宽慰,苏挽怀有些许陌生,她几乎快忘了自己曾有过怕见长辈这样天真的苦恼。
那个承欢父母膝下,被妥帖细心照顾的她,真让人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