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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擒贼擒王身为谏官击邪恶 众矢之的无可奈何去含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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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擒贼擒王 身为谏官击邪恶
众矢之的 无可奈何去含憎
贬走了章惇,御史中丞丰稷、殿中侍御史陈师锡奏道:“翰林学士承旨蔡京,资政殿学士,知江宁府蔡卞,兄弟俩互相勾结,迷惑国家,贻误朝廷。蔡卞虽然已撤去原职,但还窃居高位,玷污大府。蔡京安居高位,日夜结交宦官和外戚,觊觎得到朝廷要职。此人好大喜功,极力主张更改,天下安宁还是混乱从此开始,祖宗基业从此毁坏了。”赵佶不予理睬。
谏官们见蔡京仍然稳居高位,九月十八日,丰稷又奏道:“陛下拥有天子的权威,还怕一个蔡京推不倒?莫非是皇太后的主意?在绍圣、元符的时候,章惇和蔡卞窃用耍弄权柄,陷哲宗皇帝于有罪过的境地,把元祐皇后废弃到瑶华宫,蔡京都积极参与了。章惇、蔡卞的罪恶,仰仗皇上的英明决断,已经将他们投放到边蛮之地;但蔡京却还安然在朝廷任职,经常有洋洋自得的神色。忠臣感到寒心,贤士痛彻入骨,不是因为爱惜自己而对此感到担忧,而是为陛下担忧,为国家担忧,为天下所有贤良君子担忧也!”
御使龚夬又劾奏道:“蔡京治文及甫狱时,大臣梁焘、刘挚、陈衍等皆含冤而死,子孙遭到禁锢(音固,限制自由),王岩叟、范祖禹、刘安世等皆贬窜远方,心肠之狠,无异蛇蝎。”赵佶舍不得蔡京,也维护太后的意思,要贬黜龚夬。
陈瓘奏道:“绍圣以来,七年五次贬逐进谏之人,常安民、孙谔、董敦义、陈次升、邹浩五人,都是因为和蔡京有不同意见而被罢去。今又罢龚夬,将置公道人心于何地?”于是回家准备弹劾蔡京的奏章。可是这个奏章还未来得及上,又发现向宗良、向宗回与蔡京来往密切,人们议论纷纷,讲得是皇太后到现在还干预朝政,于是又急写弹劾向宗良、向宗回的奏章。内容是:“向宗良兄弟二人,倚仗国家恩典,凭借皇太后荫庇,过分享有国家荣耀地位;但他们没有考虑祸福相倚相伏的可怕,所结纳交往之人,包括皇上侍从,一切希望获宠的人,自愿拜在他们门下。裴延臣乃皇太后身边的人,没有什么才干,只会来往于大臣与外戚之间,勾结朝廷内外,泄漏宫廷机密;致使外间议论纷纷,皇上的日常纷杂政务和官员升迁,皇太后至今还参与其事呢!”
赵佶看过奏章不高兴了,涉及大恩人向太后和亲人,那能不怒呢?他得做样子,不能让向太后觉得自己忘恩负义。正好蔡攸在旁边等赵佶玩呢,看着赵佶脸色,插嘴道:“这些言官太狂妄了,有什么证据?胡言乱语!”赵佶当即批道:“陈瓘所说,虚妄无据,可送吏部给予相应差遣。”
三省请求让陈瓘担任郡守,赵佶不同意,改派为添监扬州粮料院。这时陈瓘还不知自己已被贬责,还请求进见赵佶,可閤门使不让进;陈瓘马上把自己的意见当场写成奏章。立时有人送信给蔡京,蔡京便派亲信找陈瓘解释,并且态度恳切;用甜言蜜语拉拢他道:“公明知蔡公乃大贵人,仍议论不已,间有不可饶恕之意。为什么?”此人指陈瓘对蔡京注目太阳之论。
陈瓘对来人道:“杜甫有诗曰:‘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身为谏官,不能不攻击邪恶。”毫不犹豫地递进奏章。
说起陈瓘,字莹中,又号了翁,南剑州沙县人,属于福建。在要亡国的朝廷上,奸贪邪佞的人势必占主导地位,所以要看清他们的真面目,不得不占去很多篇幅;像陈瓘这样忠正之臣,乃凤毛麟角,更有必要做一些了解:
陈瓘早在蔡卞任越州知州时,他签书越州判官。蔡卞觉察出陈瓘的贤能,每有相处,加重礼节相待。而陈瓘检测出蔡卞心术不正,经常想躲避他。几次假托有病上章辞归还乡,都被蔡卞压下不递。后来朝廷调陈瓘往明州任通判,陈瓘着急要走;蔡卞说,张怀素要来越州,机会难得,留陈瓘等他。因为他曾对陈瓘说过:“张怀素道术高超,可通神灵,就是飞禽走兽,也能呼来喚去。张怀素自称当孔子杀少正卯时,他曾提出异议,认为杀得太早;还曾登高观看成皋之战,现在弄不清张怀素有多大岁数。但他绝不是尘世上一般人。吾四哥信中嘱千万不可慢待。”
陈瓘知道他四哥便是蔡京,当时听了窃笑。这时对蔡卞道:“孔子从来不谈怪、力、乱、神,因为那不可以当作处世的准则。张怀素的事,已接近于怪诞了。知州既然相信张怀素,知州下属官员势必为了讨好知州而附合他,平民百姓也就必从风而靡。真正有道术的人是不愿如此招摇的。即使不然,不认识张怀素也未必是件不好的事情。”说完便走了。蔡卞不高兴,以此对陈瓘有了成见。二十年后,张怀素骗人的事暴露了,牵连不少名士。蔡京利用办案的林掳、余深,把自己弟兄撇清后,还想把陈瓘扯进案中,但找不出一点线索,也只得作罢。假如不是陈瓘操守严正,恐怕免不了也被罗致进去。
绍圣初年,章惇被召入朝为宰相,他路过山阳时,陈瓘跟随众人前往拜接。章惇素闻陈瓘的大名,便请他单独登船,共载前行,并向陈瓘请教治国之策。
陈瓘说:“请拿所乘船作比喻,船的左边和右边不平衡,一边轻一边重能够行船吗?把右边的东西移往左边,船体便发生倾斜,把左边的东西移往右边,船体仍然发生倾斜,道理都是一样的。明白这一点,船就可以行驶了。”
章惇听了,默然不答。
陈瓘又说:“天子正虚心等待你回朝,你也必定会拿出让天子满意的措施来。请问你的治国措施有没有次序?先做何事?后做何事?何事当缓?何事当急?谁是正人君子?谁是奸邪小人?相公心里一定有数了吧。”
章惇思考了很久才说:“司马光是奸邪小人,应当先处置他,没有比这更急迫的事了。”
陈瓘说:“相公这话错了,这就好比想求得船体的平衡而把船左边的东西移到右舷一样。如果真的先拿司马光开刀,天下必然大失所望。”
章惇严厉地看着陈瓘说:“司马光辅佐宣仁太后,独行独断控制朝纲,不继承先帝的遗志,任意更改既定之法,贻误国家到这种地步,他不是奸邪小人是什么呢?”
陈瓘说:“相公不了解司马光对国家的忠诚而怀疑他的行动,那他自然有罪。如果认为他是奸邪小人,而打算大规模更改他已经办妥的事,给国家带来的损失就更大了。”
陈瓘又为章惇论述熙丰以及元祐朝的事,他认为元丰时的政策已于熙宁时期不同了,这说明神宗自己已在调整政策。司马光不明白神宗的用意,而是采用母亲可以更改儿子所定的法令这一理由,改变了神宗所定的法令,而且又更改得过于匆忙,因而导致今天的混乱。
为今之计,应当杜绝大臣们徇私意办事,融会贯通祖宗治国的良法美意,取消朋党,持中道秉政,这样才可以挽救时弊。如果还对熙宁、元丰、元祐时期的往事纠缠不清,恐怕舆论不服,天下混乱的局面又将持续下去。
陈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议论又刚劲有力,章惇虽不同意,但又对他的知识渊博赞赏不已,表示在他执行政策时,必然秉持兼容并蓄的原则加以取舍。他又挽留陈瓘吃饭,然后才告辞。
章惇到达京城后,召陈瓘担任太学博士,陈瓘听说章惇正和蔡卞同流合污,知道自己即使有正确的议论,他也不会采纳,便以儿女要办婚事为理由,暂时推辞,很久之后才去赴任,结果三年之间都不得升迁。
陈瓘任太学博士时,薛昂、林自等人任学正、学录,二人都是蔡卞之党。他们争先恐后地推崇王安石而排挤元祐年间的大臣,甚至禁止读书人读元祐年间印行的学术著作。蔡卞打算焚毁《资治通鉴》的印刷木板,陈瓘知道后,籍着为考试进士出题目的机会,特别提到神宗为《资治通鉴》写的序文。
林自惊慌地对陈瓘说:“这篇序文是神宗亲自写成的吗?”
陈瓘说:“谁敢说是假的。”
林自又说:“这是神宗年轻时写的文章。”
陈瓘说:“圣人的学问是上天传授的,有始有终,哪里有少年、老年的差别?”
林自理屈词穷,感到惭愧,连连向陈瓘道歉,并马上把这情况报给蔡卞。蔡卞于是秘密下令给太学,把《资治通鉴》的印刷木板存放在高阁中,不敢再说焚毁的话了。
朝廷曾经举行别试,主考官林自对蔡卞说:“听说陈瓘想统统录取长于史学的人,罢黜精通经学的人,他是想破坏国家的既定政策而动摇荆公的学问啊!”
蔡卞对陈瓘早有成见,打算籍这个问题谋害他,并从此禁绝光史。计划已定,只等陈瓘录取士子的时候挑剔毛病,加以陷害。陈瓘已预料到蔡卞会籍机陷害,于是将考试的前五名悉数录取熟悉经学和采用王安石学说的人,蔡卞找不到籍口,无法发作;但是他所录取第五名以后的士子,大多是学问渊博、熟悉古来历史的人。
陈瓘曾说:“当时如果不玩一点权术,势必和蔡卞闹翻,那么一来,史学就被废黜了。因此做事应随机应变,不必专图眼前快活。”
再说赵佶看过奏章,也很感动。无奈自己亲批,不便朝令夕改。于是秘密派人赐给他一百两黄金。皇太后也命人传信:别马上走,又派人送十僧牒为行装。曾布也看出,保住陈瓘才是挤走蔡京的最好机会;马上知会弟弟曾肇上书赵佶和向太后。上面写道:“皇太后确定嗣君的英明,归还政柄的迅速,大家有目共睹,可说是非常明白。现在陈瓘因为一句话提及,就遭到贬斥,虽然说不是皇太后本人的意思,但四面八方遥遥万里之外,那能家喻户晓,人人明白?万一有人说皇太后不能容人,那对皇太后的丰厚德业不是没有损坏的。臣笨拙地认为,如果皇上因为陈瓘所说话的狂妄轻率将他贬逐;而皇太后又以天空大地一般的度量隐忍包容他,让他留下。那天下人,一定会说:皇上敬奉国母,不容许小臣乱说,是那样的孝顺;皇太后能宽容大度发扬美德,虽然有人说了狂妄的话,也不以为罪,是那样仁慈。两方道义都能得到,不是很好吗!”
赵佶看了奏书,二十四日下诏:陈瓘改任无为军知军。这时陈瓘已经出了开封城门,接到诏令,马上在城门外露天写疏上奏道:“臣原先所上奏札,是请求依法惩治蔡京的罪行,陛下以为臣说得对,那就应该照臣所提出的去做;如果认为臣所说的错误,那就应该加重贬黜,才算得上公平合理。下颁的无为军敕命,不敢恭敬接受。”赵佶又下诏:不许辞免。
赵佶见众谏官都攻蔡京,众怒难犯,请示了向太后,于十月初三日下诏:“以蔡京为端明殿学士,任永兴军知军。”在今陜西西安,当时是边塞苦寒之地。蔡京接到诏令,托病在家,迁延时日,并不动身离京。他在不知自已要离职前,赵佶让他起草“任命尚书右仆射韩忠彦为尚书左仆射”的制命,他欲探赵佶对曾布的意思,徐徐问道:“麻词未审合作专任一相,或作分命两相之意?”
赵佶知他与曾布不和,便道:“专任一相。”
蔡京用尽赞美之词,以致韩忠彦误以为蔡京是自已人,后援引蔡京重出以帮助自己对付曾布。蔡京出朝,马上对同僚散布消息:“子宣不能任相了。”子宣是曾布的字。
那知赵佶另宣曾布的弟弟曾肇为制词有曰:东西分台,左右为相。初四日公布了韩忠彦的任命,初九日便公布了曾布为尚书右仆射的制命。
这日,赵佶下朝后与高俅等踢罢一场球,正在休息,却见蔡攸垂头丧气地走来。高俅揶揄(音爷鱼,戏弄、侮弄,逗引。),道:“来这般晚,一定是被宋娘子压住大腿了!”
蔡攸也不示弱地道:“你老不正经,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净想这些个。”
“黄泉路上无老小,怎么我就是土埋半截的人?”高俅反驳道。
蔡攸道:“是你自己说最近总是阴囊潮湿的,别人又没有。”
“那又怎么样?那里潮湿就是土埋半截?”
“你想啊,那里是不是人体半截?水流向下,本应从脚底出;今你不走脚底 ,反从半截出,是水惧土而不敢下也!不是土埋半截,又当怎么讲?”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可是我现在脚底大湿特湿,你又能怎么说?”
“这是因刚才你同皇上踢球之故。踢球乃剧烈运动也,说明你如果不锻练,靠自然之力已无能为。你是在借了圣上的光。”蔡攸故作若无其事地凑到赵佶身旁,“皇上给个圣批,此说有道理否?”
赵佶笑笑没吱声。高俅没不过脸去,嚷道:“好,你个蔡居安,你敢瞧不起年长人。你娘子乃东京绝色,何不让她来试试,什么叫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胜过金钱豹!她能告诉你有无能为。”
“高俅你要死呀,圣驾在此,后宫佳丽三千,竟敢说别人‘绝色’?”
高俅笑笑道:“这就是你孤陋寡闻,知道为什么大宋皇帝称‘官家’?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大宋皇帝所以称官家。皇宫乃天下中央,不属东京也。况且后宫佳丽,贤德淑贵;你娘子乃妖冶尤物,无可比性也!”众人都笑,蔡攸一时语塞。
赵佶也笑了笑,打趣道:“蔡六啊,在家又受了宋娘子气了?一过来便跟人斗嘴。你说这漂亮娘子有什么好,回家休了算了,省得天天受气。”
蔡攸苦笑笑道:“赵官家啊,您的娘子,那一个不是顶尖的美呀,何不休一个,让奴才也捡一个換換哪。”
高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喝道:“好大胆的奴才!敢打官家娘子的主意,不想活了!”
“借奴才一万个胆,也不敢哪!不就给这臭嘴过过瘾么,”说着使劲抽了自已一个嘴巴,“眼还没见着呢,你倒敢犯贱!”“熟不讲礼,官家不会和我一般见识的”蔡攸的嘴故意变型说出,好像是嘴自己解释。
赵佶并不在意地笑道:“你那宋家大小姐,高俅言美若天仙,朕不也没见着?有机会让他们姐妹凑一起比比,看谁说得对。都说‘财不露白,色不露相’,你必是让高俅看见过你的娘子,害得他日夜惦记。”
蔡攸当年为进端王府,巴结高俅,的确领进家中款待过。如今见话题到了,忙叹口气回道:“哎,没机会啦,比什么比呀,奴才正愁忠孝不能两全呢。”
赵佶不解道:“此话怎讲?”猛然省悟道:“你是说令严离京赴任,朕也舍不得,可又不得不如此;那些谏官议论太急,先避过风头,以后一有机会再诏回朝。朕又没让你随去,还想升你职,你不高兴个什么?”
“臣知陛下隆恩,就这才两难。”蔡攸一副无奈的样子,“奴才愿终生随侍官家身边尽忠。可是老父年迈且又多病,眼见已经入冬,返风是雪,到这永兴军任职,冷地寒天;奴才这做长子的,不随侍在侧,一旦有个闪失,深恐后悔莫及!”说着蔡攸到赵佶身前跪下了,眼中还流下几滴泪珠。
赵佶这几个帮闲,还真不可或缺。童贯英武绝伦,有他就有安全感;高俅灵利乖巧,会办事能踢球;陈彦能掐会算,郭天信谈天说地;蔡攸胡侃乱聊: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乡间俚俗,淫歌浪曲,逗他开心;与自己内心一种天性合拍,更觉一时离他不得。于是拍拍蔡攸肩傍道:“看不出,还满孝顺的,起来吧。他们三省议定,朕也粗心了,如今你叔已调离江宁府,就西北換东南吧。蔡六啊,多体谅,做天子也有许多无奈呀!”赵佶是指曾布咬住不放松,他也得给这个定赞功臣面子的。
十一月初一日,赵佶下诏:“永兴军知军蔡京改任江宁府知府。”江宁属今之南京,是个肥差。蔡京携家眷准备动身了,临走撫摸着孙子蔡行,看看儿媳宋氏,对蔡攸道:“这次倒是得你的益了,好好跟着官家,他怎么开心,你就怎么做吧。为父想,用不了多久,向婆子一倒头,我一定会再回来,就看你能发挥多大能量了。君子报仇,十年太晚;一朝得逞,一个不剩。”
可是曾布并不放过他,在职谏官继续劾奏。十一月初八日,赵佶只得又下诏:“蔡京落端明殿学士,提举杭州洞霄宫。制曰:勅、朕绍庭上下,陟(音制,晋升)降厥(音觉,他、他们)家。小大之臣,成以公选。端人吉士,寘于周行。众政之路方开,君子之风寝长。则昔之朋斜害政者,朕将惩焉。具官某,擢自神考,际会泰陵。上缘翰墨之华,起居侍从之首。为恶直丒正之行。……知江宁府蔡京,免去贴职,提举杭州洞霄宫。”此诏也是曾肇起草书写。
蔡京接到这份诏命时,已经过了扬州,有河道直通真州,不用过瓜州渡走大江。他是楼船,女眷住在上层。船头上高挑二幡:一写“端明殿学士”,一写“江宁府知府”。他在船楼下层里看了诏命,咬牙恨道:“曾小个子,你赶尽杀绝,敢如此调理老子。有一天让我翻过身来,看我不整死你!”表面却若无其事的对四大管家,蔡富,蔡贵,蔡尊,蔡荣道:“船不去江宁,前边有一亭,先停靠亭边,让吾想想,是在此觅居或是回杭州旧居。”
四子蔡絛(音涛)这时四岁,在身边直嚷:“到杭州!到杭州!”
三子蔡翛(音肖)道:“哪里也比不上杭州,那里还有现成的宅子,背山临水,出门看见钱塘江。在外觅居,诸多不便,费了钱也没有那种地方。”
二子蔡儵(音书)道:“父亲心情欠佳,可去润、常、苏、秀诸地转转再回杭州。”
蔡京来到船头道:“是啊,还真想念这些福地。只是日渐天寒,在船中又得多呆些时日方能到家。”看看快到亭子,见一伙人在亭子里呼叫,为首两人好像在亭中石桌上掰腕子。亭外两乘轿子,其中一顶上方有个大洞。蔡京心中道:“可真不巧,米颠怎能在这里?”
二子、三子随在身侧,蔡儵惊奇地道:“这二人好奇怪,看样都五十开外年纪的官场人,还这样争強好胜;而且一个面貌丑陋,一个衣帽奇特。奇哉,怪哉!”
蔡京笑笑道:“在这儿能遇上他们,也算一大幸事。那个穿唐装戴高帽的,就是闲常对你们提到的‘米颠’米芾(音扶);他娘曾是皇宫内稳婆,他的书法奇好,不在苏黄之下,人们口中的苏、黄、米、蔡中的‘米’字,就是指此人。山水画师法董源,然别出新意,世称‘米氏云山’。只是诗文略晚苏轼、黄庭坚,影响名头。又有洁癖,成天老穿唐装,帽子太高,只好把轿子挖个大洞露出轿外。走到那里,人皆聚观,虽不识者,亦知其为米元章也。看见怪石,口内呼兄,纳头便拜。即便给人写信,内有‘拜’、‘再拜’等字,必停笔跪拜在地,真得拜过才行。所以世俗呼为‘米颠’,其实是假痴不颠。人讲他守涟水,地接灵壁,蓄石甚富,一一品目,加以美字,钻进书室,终日不出。当时有一廉察使,知他好石废事,便去廉察。到了那里,坐到堂上,正色言道:‘朝廷以千里之地交付于你,你每日认真办公,还怕有阙失的地方;似你终日弄石,置公务于何地?’米芾凑前,右手从左袖取出一石,其状嵌空玲珑,峰峦洞壑皆具,色极清润。米芾举石宛转示察使道:‘如此石安得不爱?’察使似乎不看,并无表示。米芾纳入左袖,又取一石,此石叠嶂层峦,奇巧又甚。察使瞅一眼,仍然不以为意。米芾又纳入左袖,最后取一石出,尽天画神镂(音陋,雕刻)之巧。又顾察使曰:‘如此石安得不爱?’察使抑制不住,忽然离座就米芾手中攫(音绝,迅速抓取)取之,口中道:‘非独公爱,我亦爱也!’说着出门登车而去。你们说,米芾真颠是假颠?此人石论中,瘦、皱、漏、透等特色表述,可为一绝。当今皇帝喜欢书画,也喜欢奇石;米元章样样俱精,如荐给皇上,二人不得都感念我?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另一个是‘贺鬼头’贺铸,乃太祖皇帝的贺皇后娘家祖孙。别看长得丑点,长短句出名,诗文皆高。”
小蔡絛道:“咱家也有好看的石头,那察使是爹爹?”
“胡说,爹爹能是那种人?”
“你说他的名字!”
“讲得人没说,爹爹也不知道。”
“讲得那么细,能不知道名字?”
蔡翛始终大得多,也懂事,指着米芾和贺铸道:“俩人长得都雄伟,只是这米芾,戴这么高的帽子,怎么过门、进轿?”
蔡京道:“你没看见亭边一顶轿子,上边挖个大洞,那就是他的轿子。坐进轿子,也得先正帽子,这就是米颠,熟人看见帽子便知是他。”
“这‘贺鬼头’是够丒的,不过有英气!”蔡儵笑着道。
船渐渐驶近,这时岸上人也看到驶来的大官船。先是米芾认出蔡京,立刻站起大声呼喊:“是承旨蔡四吧,刚才这人还说你那榜书是灯影造字。真是奇了,说曹操,曹操就到。”米芾气宇轩昂,吐音洪亮,边说边挥着唐装大袖,迈着大步朝船迎了过来。并回头对另一人道:“今日该你好运,就遇着曹操了,待会让你见见世面,看你还敢说吾等胡言乱语!”
蔡儵不高兴道:“这米芾大胆,怎么这样说话,父亲刚被免职,此人敢如此无礼!”
“米颠,米襄阳,不这样就不正常了。圣旨刚到,邸报(音抵,官方报道)得晚些时,他们根本不知道。平时就是这种人,尔等不可无礼,吾自有安排。”蔡京又对米芾回道:“米元章,怎么在这里与贺方回聚到一起较力?这位说在下‘灯影造字’的仁兄,如何称呼?”
贺铸,字方回,身长七尺,脸面如铁,眉目耸拔。紧随米芾身后,大声道:“在下与元章正比试臂力,谈论蔡公榜书天下第一。这位仁兄路过,非说蔡公是赖灯影烛光以成其大,不然安得运笔如椽者哉?井里□□没见天。今日天赐良机,蔡公能否让他见识一下,以证吾与元章所言非虚也!”
后面那人道:“草民一个,也好书写。贱名也不值你们这些官人称呼,只是觉得这二位官人,说话有点玄,云山雾罩的。那么粗的笔也没有,怎么能写那么粗的笔划,不是灯烛之影,如何弄出?若非亲见,说破天也不信!”
蔡京冷笑道:“原来如此,今日吾若不写,这‘灯影烛光’,能传遍天下。得遇二位在此,幸也!天已近午,二位且请上船,到船舱内一叙,待下人磨墨毕,再看在下献丑!”说完即吩咐下人将船靠岸,又放下艞(音耀,俗读跳,连接船岸的大板)板让几人登船。只将米、贺二人让进船舱款待。待下人报墨已磨好,蔡京让二人出舱道:“天气渐寒,本不应在外,为让外面这人也能看到,只得委屈二位挪步喽。”
“外面好!外面敞亮,只是劳烦蔡公,却是不当。”贺铸说着,率先来到船头,见家人已备好书桌,铺好纸张,压上镇纸。
待蔡京与米芾出舱,蔡安喊道:“取老爷大笔来!”只见一年轻家人,双手捧一精制木桶出来,内有大笔六、七枝,多数粗大如房上的椽子。米芾、贺铸看一眼不相信那汉子,那人也看他二人,并吐一下舌头。这时又见一人端一铜盆,放在桌上纸旁,盆内墨汁近半。蔡京慢慢踱到桌前,右手从桶内操一笔握在手中,放在盆内饱蘸(音站,)慢调,看着米芾、贺铸道:“二位欲写何字?”
贺铸已站在对面,双手按着素牋(音坚,供题写的纸张)道:“‘龟山’二字!”
蔡京大笑,提笔一挥而就。那个汉子连连呼喊:“佩服!佩服!名无幸至,若非亲见,如何敢信!今日开眼了!”说着双手一揖,下船而去,走在艞板上口中仍呼:“开眼了!开眼了!”
贺铸赞不绝口,待墨将干时双手提起,像要张挂起来给大家看一样。待看墨迹已干,忽然快速卷起,向蔡京一抱拳道:“蔡公辛苦,贺铸多谢了!”话未说完,已经转身下船急步而去。
米芾一楞神,大怒喊道:“贺方回!今日敢走,吾二人从此绝交!”
贺铸头也不回,喊道:“米兄,对不起啦!来日方长,日后赔罪!”几年后,这两字刻石于龟山寺中,米芾自书其侧曰:“山阴贺铸刻石也”。
蔡京劝米芾道:“元章,何必认真,汝只是未治其笔也。今日诸样现成,何不自书几字,让愚兄也长长见识。”
米芾余怒未消,恨恨地道:“这个贺黑子,看我能再理你!”转头对蔡京笑道:“哈哈,在你蔡四这里写大字?岂不是班门弄斧。如果真有这心,把你的宝贝拿出来,吾临摹几份如何?哈哈,舍不得了吧,又不会似贺黑子拿着跑了,咱蔡四什么时候这么小器过!”
蔡京笑道:“吾那有什么宝贝,真有一两件也怕你抱着跳船。”
“蔡四瞧不起人,那陶器、石器、瓷器之类不怕水,如王羲之之《兰亭序》等等,汝往水里推我,我也不能跳啊,我也舍不得。”
“净想最美的,吾攸儿的那幅《王衍字》,怎么到了你手里,不是以跳水相要挟?亏你还是长辈。”蔡京揶揄道:“《兰亭序》就一份,你到李世民的地宫里找去吧!”
“装什么糊塗?临摹的,褚遂良临摹的。吾知道,就在你这儿!”
“你还真是个地里鬼,拼了命的寻找这些东西。”
“不瞒蔡兄,吾见过虞世南的,冯承素的,就没见过褚遂良的。虞本最能体现意韵,冯本最能体现原貌,而最能体现其魂魄的,就是褚本。别那么小气,拿出来吾临摹一份,真迹还是您的。这船上这么多人,您的一亩三分地,吾跑不了!”
“不放心,你鬼点子太多,德行也不行,道林寺就是前车之鉴。老僧拥帚而迎,细茶相待,还把唐沈传师的《道林诗》借给人看,不是被人携之夜遁了!”蔡京坐着像无动于衷,“这样吧,你临摹一份也是我的,你空手走人,作为借你一观的代价如何?”
“罢,罢,罢,那壶不开提那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蔡四的脑子灵,谁也算计不过您,不行商却最会做生意,要不怎么混得这般出息。”
米芾是说心里话夸蔡京,可不想戳到蔡京的心尖上,他正为遭贬进退维谷,一听此话,脸便阴沉下来。米芾见状,忙改口道:“也罢,也罢,不要变脸,临摹也是您的。快拿出来吧!不过说在前头,今天中午得有酒食,酒要最好的,不然我米芾可颠不起来!”
蔡京马上阴转晴,但还是淡然道:“这个吾知道,酒你随便点,要缺了,临摹你拿走,但只限一瓶。”
米芾急不可耐地道:“别磨叽啦。快取出来吧!不然我自己找去。”说着便要往船楼内闯。四大管家身子一并,挡住去路。
蔡京从腰里解下钥匙,递给三子蔡翛道:“尔去天字箱找出褚本《兰亭序》。”
米芾忙笑道:“老侄子,多找出几份,叔会记得你的!”蔡翛没搭理他,径自进了船楼。
蔡京道:“米南宫,在下经此无人知道,你我在此相遇,你不是在等在下吧?”
米芾也坐下难过地道:“说起来不愿让你知道,人生无常啊。风闻苏子瞻从海南赦回,但身体欠安,且病得不轻。吾得去探望一下,以尽故人之情。”
“新君即位,太后执政,听说已调任舒州团练副使,正是春风得意,准备大用。大文豪怎么能病倒呢。”
“谁说不是呢,肯定是被你们发到南蛮之地折腾的,没死在那里就不错了。现在又改提举玉局观了,小儿苏过已扶他到常州居住。”米芾说着眼中含泪。
“可惜啊,可惜!那可是大宋朝第一才子。”
“你看,就知道你蔡四幸灾乐祸。你别叫蔡四,叫蔡老西得了,醋劲这样大。”
“你真颠假颠?政见是政见,交情是交情。子瞻长吾十岁,在杭州时,我们一起从吾襄兄学过书法,交情厚着呢!话又说回来,你以为诸葛亮哭周瑜,是幸灾乐祸呀,是没有好敌手,不好玩啦。倒是你,去看他,敢说不是为你的紫金砚?”
“一半一半,哎,你说,子瞻至爱,苏过至孝;这本乃传世之物,一旦与清静园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啦,岂不可惜!就如王羲之的《兰亭序》,唐太宗太自私了。”
正说着,蔡翛拿出了褚本《兰亭序》,和几张楮皮纸。后边小童捧着笔筒,里面盛着各种小型毛笔。米芾赶紧凑过去,蔡京笑道:“急也没用,得展开方能看。”
蔡翛并不松手,拿到书案上慢条斯理地展开,然后两手压住两边。米芾两眼目不转睛盯了好一会,叹道:“宝啊,宝啊,笔力轻健,点画温润,真流畅啊!是得大王魂魄者也。”这时四大管家把艞板抽到船上,四人一字排开站在靠岸一侧船上,他也不知道。
小蔡絛靠在蔡京两腿间嚷道:“快写吧,三哥手该麻了。”
蔡京却道:“不急,不急,宝物真有魂魄。得须转到临摹人身上,那才叫传神之笔。来人,上酒!上好酒!上吾最好的酒!米南宫好了,用过酒饭再看。翛儿将字先收起。”蔡翛将字幅卷起拿着又进舱去。
米芾眼巴巴地送画到不见,转头对蔡京道:“对!上酒!上好酒!上吾最好的酒!蔡元长啊,蔡元长,你早有打算呀。喂,你的好酒,是什么酒啊?”
“刚才说了,你想喝什么酒,随便点一样,点缺了,临摹你拿走,决不食言。”
“这话有点大,任你蔡四再会生活,在这船上敢夸这口?”米芾笑道:“别瞧不起人,当年在东京,樊楼眉寿,潘楼琼液,忻乐楼仙醪,和乐楼琼浆,遇仙楼玉液,王楼玉酝,仁和楼琼浆,会仙楼玉醑,清风楼玉髄,八仙楼仙醪,时楼碧光,千春楼仙醇。这十二大酒楼的酒都喝过。”
“吾信,你也不用背酒谱,我还告诉你,高太皇香泉,向太后天醇,朱太妃琼酥,温成皇后醽醁(音铃禄,美酒名),曹太皇瀛(音营,海)玉,王晋卿驸马的碧香等等多得是,任你点。还是那句话,只准喝一样,吾不是痛酒,你喝得和醉鸟一样,临摹不了,还得留宿,我不是脑子进水了。这可是船上!”
“小气鬼,还吹大气,真有这酒,你搬出来,我只挑一样喝如何?”
“好!一言为定。今天为了让米南宫高兴,你们把适才说过得酒一样拿一坛出来,任他挑选。”
酒搬出来了,摆了半圈;菜也上来了,放了一桌。米芾扫了一眼,笑道:“蔡四,蔡四,你虽然坏点,可也不枉一生,向来也不屈着自己。来,洗手。”说着起身来到船边,他的伴当赶紧提锡壶过去往他手上倾出小流。
蔡京看他的一个下人,拿着手巾过来,便道:“不必了,他嫌脏,吹风自干。歺具也为他单备一套,他不与人共用。”
米芾擎着洗过的双手,相拍有响,高兴地道:“知吾者,蔡四也!”
蔡京是想用他,特意宠他。也有人曾调理试验他:宗室华源郑王家有很多声妓,有一回大宴宾客,只设一桌待他,故意让几个卫士解衣袒背给他递酒端菜伺候他。几个声妓也凑过去,搞得杯盘狼藉。他先还拿揑,后来还是坐回座上,与众人一起吃喝。曾作诗曰:“饭白雲留子,茶甘露有兄。”有人不明白‘露兄’,问他,回道:“只是甘露哥哥。”以此人知,‘洁癖’非天性也。
蔡京觉得米芾酒到好处,命人撤去盘盏。米芾道:“尚未尽兴,……”说着赶紧又把酒杯添满端在手中。
蔡京笑道:“不怕,临摹过后,重整杯盘,那时酒随意喝。”又看着三子,“去将褚贴再拿出来。”
米芾见帖又摆桌上,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凑到贴上看了好一会,忽然振开双臂向天大呼:“王右军魂魄上身喽!”他从自已随从手里认真地接过自己的笔,坐到杌上,在蔡京的天青端砚里慢慢调笔。
蔡京厉声道:“全船人谁也不许走动,包括楼上女眷!”立刻在场人全神贯注,整船人鸦雀无声。
米芾略一停顿,下笔一气呵成,又在半后题诗一首。蔡京在对面看着,拍掌喜道:“米南宫临摹,天下第一,确能乱真。后人若能认出不是褚遂良所书,也是从这楮皮纸起疑。来,重整几个菜,让米南宫喝个痛快!”见蔡翛将原帖收起,顺手将临摹拿到手中细看,又问米芾道:“今能书者,有几人?”
米芾答道:“自晚唐柳,近时公家兄弟也。“
蔡京又问:“再者?”
“芾也。”
“民间有苏、黄、米、蔡之说,米居蔡前也。”
“民以食为天,故重米轻菜尔。”
蔡京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