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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程限惨刻得圩田枕尸遍野 不翼而飞失纲银舌结目瞠 ...

  •   第三十六回 程限惨刻 得圩田枕尸遍野
      不翼而飞 失纲银舌结目瞠

      朱冲、朱勔官职的不断升高,队伍也日益扩大,从国库领的军费银子也越来越多。可是商人出身的朱勔父子,入不嫌多,出却觉出心痛了。将卒的薪水银子自不必说,得拖便拖,得扣则扣。就连军卒的粮米,因为江南比东京便宜,他也想法领了银钱到江南买米。可是每次这购置粮米的银子出手,也是数额巨大,便难免有流血的感觉。心想:怎样能有不费银两的稻米进仓该有多好!朱勔会算账啊,这不用银两的稻米,就得是自己的田里产的。可是从那里弄这么多的地呢,有钱想买也得有那么多地卖呀,况且他又不想化大银子!他现在利用各种手段,已经拥有几千亩地,可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于是便让附近各州、各县的官员替他留意,其实也是想叫他们用地契来贿赂他。
      有个户曹叫赵霖,知道这个消息,一时福至心灵,喜道:“我升官发财的机会来了!”于是跑到朱府请见朱勔道:“大人买地是要化银子的,下官有一计,可使大人不用一文钱,便得良田万顷。”
      “有这等好事?”朱勔高兴,可又一转念:“世上根本没有这等好事!必是侬刚霸占了一所宅子,这小子来讽刺侬,找死!”便阴沉下脸来,“你什么意思?”
      赵霖不敢绕弯,直截了当地道:“天下之地,膏腴(音鱼,腹下的肥肉,此指肥沃的土地)莫美于水田。水田利倍,莫盛于平江。缘平江水田,以低为胜。昔之赋入,多出于低乡。今低乡之田,为积水浸没,十已□□。浸没之因,有三:一是平江地势低下,六州之水注入太湖;太湖之水,流入松江,接青龙江之水东入于海;而平江地势,虽下于诸州,而濒海之地,特高于他处,势若盘盂;积水注入其中,所谓入多出少。二是港浦淤塞,松江不足以泄六州之水;故古人大小纵横,设为港浦,若经纬然;按旧图所标,得九十处,或名港浦,或名泾、浜,或谓之塘,或谓之漕;以寻究古迹,得其为利大者三十六浦;因失于治理,日久堙(音因,堵塞)塞。三是圩(音韦,低洼区防水护田的土堤)岸尽毁,水势一大,遇东南风,则太湖、松江与昆山之积水,尽奔常熟;遇西北风,则常熟之水,又奔东南;盘盂之水,来回激荡,田圩无存,水通为一。父老皆言:水底,十五年前皆良田也。”
      “你的意思,是疏浚三十六浦,放出积水,露出良田?”朱勔面现喜色,可又一转念,道:“虽然能有万顷良田,可是人力物力不是少数,谈何容易?”
      赵霖道:“苏州、太湖水患积年,非止一日,万民请命之呼,时时至都。以大人在圣上心中的地位,为民请命:一曰开港治浦;二曰置闸启闭;三曰筑圩裹田;利国利民,圣上舒心,万民感恩。一旦准奏,国库拨款,官派人夫。水落田出,有多少归大帅名下,岂不是唯大帅之意是从?而且还有一利,水位一落,许多太湖石露出,大人采运,方便许多。”
      朱勔听明白了,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赵户曹还真是个人才!你等着,侬立刻进京在圣上面前为民请命,委你以重任。”
      果然,月余,平江知府庄徽即接到圣旨:“御笔访闻,平江三十六浦,自古置闸,随潮启闭。因岁久堙塞,遂致积水为患。其令守臣庄徽专委户曹赵霖具逐浦经久利害,破驿卷递马赴尚书省指说。”这样的大开支,怎能越了蔡京呢!这面子也够可以的,动用驿站马匹依次递送,这在当时,是最快最好的交通工具了。赵霖不敢怠慢,立即赴京上书,详尽地叙述了相度之说。这年九月,“奉御笔差赵霖充两浙提举常平,前去本路措置兴修积水,因去农隙月分不远,赵霖更不引见上殿,疾速发往新任。赵霖既受任,復条具事目以闻,悉依御笔,违者以违御笔论。诸路、监司、州、县,如有稽慢阙误,以违制论。所役民夫,先于平江府诸县雇募,如阙,即分下常、湖、秀州雇募。”
      百姓只知这是兴修水利,踊跃参加。共计:
      华亭县青龙江,通役六十一万二千八百余工;
      江阴县黄田港,通役六万四千八百工;
      昆山县茜泾浦,通役四十一万工;
      常熟县崔浦,通役二十一万四千七百工;
      黄泗浦连小山浦、通役十二万六千九百工;
      宜兴县开修百读五十八条,通役十万一千一百工;
      常熟塘岸一条,通役十九万九千六百余工;
      常熟界岸一段,通役三万二百余工;
      长洲县界岸,通役十九万九千六百余工;
      随岸开府塘一条,通役六十四万一千二百余工;
      修围常湖,通役二十四万七千九百余工;
      修筑钱泾口大岸,围裹华亭泖等通役八万三千七百六十五工。
      江南所谓农隙,就是寒冷的冬天。恰值政和年间特别寒冷,太湖都结冰;以致洞庭东西山上柑桔全都冻死;岛上居民因不能出湖购粮和捕鱼,也饿死很多。这段时间便是气象有关书籍上的“小冰川时期”,公元一一一二年前后。
      赵霖为赶工期,程限惨刻,他才不管什么雪花飞舞,寒风凛冽,役夫缺衣少食,站在有冰凌的水里作业,能坚持多久。所以病多少,死多少,没有数字记载,只有“死者枕藉”的文字出现。換来的是朱勔被抄家时拥有膏田沃地三十万亩。
      赵霖此役冒领了多少钱粮,尅扣了多少雇役钱也无确数,只有赵佶诏加直秘阁。后有地方官奏“赵霖浚江不利,虑成骚扰。”赵霖坐增修水利不当,降两官。朱勔再进京,赵佶又诏曰:“赵霖兴修水利,能募被水艰食之民,凡役工二百七十八万二千四百有奇。开一江、一港、四浦、五十八渎,已见成绩。进直徽猷阁,仍復所降两官。”
      赵佶几次反复,让众官看出了朱勔可左右东京,有了“东南小朝廷”的称号。当地官吏为讨朱勔欢心,强迫上户租种,若不认佃,即抓入大牢;一旦承租,则永无脱期。每年光田租收入就达十余万石。减产欠收,一概不变,多少农民因此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以偿租债。
      朱勔也不是头几年的朱勔了,因为朱冲的官职虽然和他一样升,可是年岁大了,不愿管事,只是天暖了到开封住,天冷了到苏州住,所以大小事朱勔一人说了算。他无所顾忌,为所欲为,过去看好那家东西,还动脑子巧取豪夺;如今只要知道谁家有奇石异花,珍稀之物稍堪玩者,即派军卒闯入其家,将物件蒙上黄帕,指为御物;毛发不少偿,还不马上取走,使人心惶惶,登门贿赂;稍不如意,搬走时,彻屋掘墙,使此户人家家破;略有不恭言语,则关押入狱,或当场人亡。开始时,是他用此法治那些不顺从自己的大户人家;到后来,他派到各州、各县的爪牙,用为敲诈勒索的主要手段。
      漆、楮、竹、木,是青溪县及周围县的百姓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以前万年镇商贾辐凑,络绎不绝;现在是应奉局的纲船来往不断。以前苦于税差的超额盘剝;现在是应奉局的巨额摊派,分文不与,跟盗贼抢劫没什么两样。方有常这样的基层乡绅,为了自己少交,千方百计动歪脑筋,将自己应摊那份,又挪一些在六、七、八都的漆农身上。漆户更是不堪重负,纷纷找方腊诉苦。……

      吕开以前,一年可以跑几趟东京;现在大半年积攒不够一船漆,好不容易凑了一船,大部分还是方有常的,价格也比原先高出很多。吕开担心大妹在京城缺货,焦急雇船与小妹吕慧琳赶往东京。及到了吕慧玲漆店将漆卸下,吕慧玲开口便问:“哥,这次漆该卖多少钱一桶?”
      吕开道:“在那边收漆是口口钱一桶,运费再加口口钱,你看再加多少利钱合适,便加多少钱吧。不过,得有个数,漆越来越难收,漆户交摊派的数都产不出来,以前的薄利多销是办不到了。”
      “这还薄利啊,利早算在本里了,”吕慧玲面露难色地道:“哥,你这漆没法卖了。”
      “大姐,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哥?”吕慧琳正倒水喝,立刻放下水杯,柳眉竖了起来,“哥怕耽误你货源,没日没夜往这赶,几千里路啊!这十几年,姐坐地分钱,你少挣了吗?你知道哥有多辛苦吗?在那头挨乡收货,一路上斗官斗贼,人到了船上就十多起,根本睡不了囫囵觉。你还说这话,良心摆在什么地方?我都亲眼所见,还有什么难听的冲妹说!别伤哥的心。”
      吕开也一楞,朝小妹摆摆手,道:“小妹住口,大妹怎么回事,有话直说。”
      “妹不敢怀疑哥,可事情摆在这里,现在这里一天有几个人上门销漆,看看质量也不错,价钱比哥的收漆钱还便宜。难道他们不用运费?”吕慧玲说到这里瞅了吕慧琳一眼,“漆不只咱自己卖,再加上运费,就难卖;要再加利钱,根本卖不出去。你看这店里,上次的漆还摆在那里,一点没卖呢。”说着双手一摊指向以前漆垛,无奈地苦笑笑。
      吕开又问:“都是些什么样人卖漆?”
      “军汉,这拨走了,那拨又来了;不要他的,还吹胡子瞪眼;有一次,不叫你妹夫站在跟前,官比他们大,还要动手打人似的。”
      “霸道惯了,哪头催漆就是这样。是他们就对了,纲船运漆不用运费,多收少交,不用本钱。宫里加上高官都用,也用不了那么多漆,不低价卖,还能倒进运河里?他们这是无本生意!姐为什么这种口气,原来有了这种门路。以后这利可大了,收他们的漆卖就行了。省了怀疑哥将利加在本里!”吕慧琳没好气地将水喝掉,将杯望桌上一墩。“哥,我们将漆再装船拉走!真是邪兴,不产漆的地方,比产漆的地方价钱还便宜。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光认得钱!”
      吕慧玲知道自已误会了,不好意思地道:“哥,是妹妹我错了,再运回去又得雇船,又有风险。邻居也会笑话我。现在风也不那么紧了,缉捕告示一张接一张,新的压旧的,都是真正造反的。你的事,人们早忘到脑后了,不如在这儿买套房子,把嫂子、侄儿接来这里住吧。你来经营这漆店。”
      吕开笑笑道:“这也不怨你,是哥大意了。你又不好意思早说,还是那么多漆,为什么收不上来,就应该想到,是渠道变了。咱不算什么,不过几趟白忙活,一两年不赚钱呗;也比那些漆户强多了,他们连饭也没得吃,全被朱勔搜括去了,那日子才叫苦呢。这样吧,小妹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哥认赔,这两趟的漆,你全照军汉的价格给我算账。东京我就不来了,漆店也归你。三妹的家还在那边,我也答应过娘,还要时时知道二妹的讯息,你在这边挺好,妹夫也出息了,有他罩着你,哥也不用掛着啦。”
      吕慧玲眼泪下来了,抽咽着道:“你妹夫早就说过我,不让找哥,说哥不是那种人,这里面必有什么道道在里面。你妹我头发长见识短,还是没憋住。哥别和我一般见识,从此不来东京。……”
      “哥不来怕什么,钱来就行呗!……”吕慧琳没好气地刚说了个头。
      吕开打断道:“小妹不可放肆!你姐说了没错,总不好意思说,不是赔得更大?要是上次就说了,这次不就不用赔了?”他又转向吕慧玲,“我说不来东京,只是不贩漆来了,父母都葬在这里呢,祭坟拜土,也是作儿孙的心头大事。”
      “我放肆什么?”吕慧琳不服气地道:“我姐也是你妹妹,她才放肆呢,她如果不是疑心生暗鬼,怎么能说‘利都在本里了’?她直告诉哥,怎么有军汉来卖漆那么便宜不就结了,她将军汉的漆卖了一年了,又指着漆说卖不出去。不就是差钱么!……”
      “小妹,別说了,姐肠子都悔青了,你姐夫知道,肯定要骂我。就连你外甥也不会让我好过。”
      吕开道:“咱姊妹间的事,别在他们面前提就得了。都是这世道闹的,说开了就没事了。”
      吕慧玲还是照本钱加运费算账给了吕开,吕开不要她的,她哭着道:“挣钱的时候,哥掛着妹妹,赔钱的时候,也得让妹算一份。哥赔了辛苦,妹无利起个早,在自家门前不算什么,这一年卖他们的漆也挣了一些钱,抵上足够。哥和妹不记恨你们这个无知的姊妹便好。让我这心里也好过点。”说着硬塞到吕慧琳手里。
      “这是哥开的店,你……”吕慧琳想说,“你卖官军送的漆,利钱也得有哥的。”
      吕开赶忙打断:“小妹去付船家钱,亲姊热妹,赔挣都是一锅里,谁也休要再提。”
      “同样的话,不会好好说,摊上这么好的哥,不知好好珍惜。这脾气惯成了,对姐夫也这样,看你有好日子过!”吕慧琳故意板着脸道。
      “他敢?我成天没日没夜地为这个家,……”
      “这么想,就是错的根源,功劳是在别人心里,当挂在自己嘴上时,就是把别人的贡献不当回事了。记住,人是互相依存的,不是依赖的;尊敬是换来的,不是欺压来的,两口家更是这样。姐夫不是不敢,那是让着你,可时间长了,惹不起,就得躲着你。”
      “是妹说得这样,你姐夫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有人告诉他在外面溜跶也不回家。”
      吕开笑了笑,“这你还不好好想想为什么?这点,小妹做的就很好。她与方七相敬如宾,就是都有一颗感恩的心。”
      吕开与吕慧琳回到苏州,吩咐船家将船停在盘门外僻静处,他自己扎縛停当,对吕慧琳道:“你就在篷内少等,待我去探一下你二姐消息,便继续赶路。往后不贩漆,不知啥时方能过来。”
      吕开进了盘门,一直来到孙老桥上,看着朱府大门,想等一个出来的女仆或者善良的家人,好问讯一下吕慧珠的近况。这时却见几只小船从桥下驶过,到了朱府停下,一个军汉撑船靠岸,另三个军汉从舱内架一背缚双手罩头女子上岸,奔府门而去。那女子身躯扭动挣扎,头罩内唔唔有声,显然是被堵住了口。这时后面小船舱里出来一四十多岁男子,腰金衣紫,一身锦绣,虽个头不高,嘶叫声却蛮响:“手轻一点,别弄出伤来,可不好玩了!”
      吕开立刻想起二妹当时被掳走的情景,怒火中烧:“外虏抢掠边民,还拣大军不到之处。这等明目张胆,路人还得侧目而视,比強虏盗贼尤甚!当年二妹求救不灵,如今自己遇上,岂能见死不救?!”他迅速带上面巾,将长襟掖到带里,腰后取下弩箭,对着船上那穿官衣的男子一箭射去。那人应弦落水,船上一片惊呼;架女子的三个军汉停下脚步正往回看;吕开如猛虎般冲下桥去,三拳两脚一提溜,打倒了三名架女子的军汉,踢倒了两名奔过来的府门守军,提起罩在女子头上的布袋,用脚挑起一把单刀,割断女子后背绑绳,说了声:“快从盘门往外跑!”
      那女子略愣一下,撒腿奔去。吕开看看船上军兵正在救那官人,自己打倒那几人还未爬起,也便身影一闪,追上女子出盘门而去。
      守盘门的军兵,不是朱勔的军兵,是平江府的厢兵。从早上拉开城门,到晚上关城门前这段时间,除了春睏秋乏夏打盹,就是凑到一起扯闲篇。正如石公弼论东南军政之弊所说:“有兵之藉,无兵之技,以太半之赋,养无用之兵,异日惧有未然之患。”的那样,二人冲过瓮城时,就没有军兵阻挡,他们正在阴凉处凑堆呢!
      好在那女子腿脚麻利,吕开领她奔到僻静处下到船舱里,对吕慧琳道:“小妹,快给她換上你的男装衣服。”他自己将外罩长衣脱下,扔进舱里,露出里面粗布短袄,脱下长靴、袜子,戴上斗笠,拿起撑篙,焉然一梢公。对船家道:“慢慢将船摇到盘门前的吴门桥下。”说着自己横着竹篙站在船头。
      吕慧琳在里面焦急道:“哥,刚从那里逃出来,为什么又送回去?”
      吕开低声道:“不但要送回去,你二人带上这些換下来的衣服,还要下船到水门桥上看风景。一会大军出城,一只船也不会放过。船家哥哥,你只在船上什么不说,任他搜查便是。”
      话音刚落,已见盘门内涌出官军,先是马队,后是步卒,背弓持枪,拿剑抡刀,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为头一军官立马吴门桥上,向吕开喊道:“船家,看见一男一女,向哪里跑去吗?”
      吕开已看见他出了盘门向行人打听过,于是也用竹篙一指自己跑过的方向,道:“看见往西南那边跑过去!可快了—。”
      这队军队过去了,盘门那边又出来一队,一队比一队人多,西南边立时炸开了锅,所有的船只,尤其往外走的,所有的巷口、人家,都像遇到贼似的,一场浩劫。吕开将船靠在吴门桥侧,对船篷内道:“二位相公,请下船到水门桥上看看风景,看到船有人检查过方可回来。我进城还有事要办,船家,你就在船上,问起来,雇主进城办货去了。”说罢双脚穿上一双草鞋,背了一包裹下船上岸朝盘门不慌不忙走去。回头看看吕慧琳和那女子扮成两位相公模样,走到水门桥上指指点点。
      住了一会,果然有些军兵回来,看见他们的船,也下去到舱内检查了一番。二人老远看见,只是草草走一下过场,便上岸走了,心里暗暗佩服吕开料事如神。等官军陆陆续续都回城了,吕开也从盘门回到桥头,还向对头走的官军头招招手,那头也向他点点头。有的官军还朝水门桥上的两位相公指道:“看那两位穷酸。”等官兵都进了城,吕开也招呼二人上船向东驶去。
      到了水面开阔,邻船听不到话语时,吕开向篷内道:“姑娘,把你送到那里才能安全?”
      姑娘在篷内跪下,道:“恩公哥哥,请允许小女子这样称呼您,因为……”
      吕慧琳将她拉起道:“行了,快起来!哥,我二人已结为异姓姐妹,这妹妹她姓梁,艺名红玉,是京口走绳艺人。今日正在天庆观表演,被朱家大野猪瞧上了,刚下绳便被套上头绑了起来。她的师兄弟们来抢,都被打得爬在地上起不来了。她被带到朱窝时,恰巧遇到了哥,这是不是缘份?我没问哥,便认义为妹妹了,你不会怪我吧。”
      吕开道:“怪你什么,遇上了,就指定是缘份,我说怎么能跑这样快,原来有这功底呢,这样好。梁义妹有什么打算?”
      梁红玉悲声道:“我那些师兄弟,也不知怎么样了,他们为了我,被打得不轻。小妹想知道他们的下落,別再为救我搭上性命。”
      “这个不必耽心,抢你的那人已被我射死,他们才大动干戈搜捕。你那些师兄弟肯定也能知道讯息,至于知不知道逃跑,就看他们对恶棍的认识程度了,朱家抓不到我们,肯定也会找他们出气。”
      “这个世道,我们常遇到这种情况,后路就想得多一些;不过,像朱家这么大势力,还是第一次。没进苏州城班头就指定了寒山寺是第一个碰头的地点,……”
      “又是寒山寺,”吕开迟疑了一下,“还有第二个吗”
      “有,第二个地点是宝带桥,第三个是吴江的松陵镇,第四个是平望桥。”
      吕慧琳道:“为什么往南下去了?京口不是润州么,在北边。”
      “姐,不只能逃生,还要谋生;这次本就准备一路演出到杭州的。”
      “这样好,单讲逃生,也是比往家乡逃更安全一些。为了他们尽早见到你,我们就到宝带桥等他们。”吕开又问:“时间是怎么定的?”
      “因为顺利就多演几天,定在出事的当天酉时在寒山枫桥,子时在宝带桥,第二天的卯时在松陵镇。”
      “好,你们休息吧。到宝带桥,你也不要出来,将联络暗号告诉我,待我看好没有盯梢时,再通知你见他们。”
      “多谢义兄,您想得好周到。小妹是因祸得福了,遇到了哥和姐,只是这大恩大德,让小妹真不知如何报答。”
      “我哥也是亏吃得多了,当年……”
      “不是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成义妹,什么也别放在心上。”
      “豁出性命救人的人,没有图报答的。”吕慧琳知道哥哥不愿提过去的事情,“妹妹以后多保重才是。像你这么漂亮,终日在这个行当行走,不知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你呢。”
      “没法子,混饭吃,像姐姐可扮个男装,小妹如扮男装在绳上表演,没人看不说,穿紧身衣服也扮不住啊。”
      吕开道:“年龄也不少了,找个好人家尽快嫁了,就不用整日在外颠沛流离,担惊受怕。”
      “哥哥说笑了,小妹虽是走绳,也属妓籍。那有好人家肯要我等这样女子?”
      “别急,自有能人慧眼识珠。”看起来,吕开这是句安慰的话。还真让他说中了,后来梁红玉在东京演出,又被浮浪子弟盯上,被集结在东京准备征辽的军队中,一位叫韩世忠的偏将救下,便嫁了给他。韩世忠后来在南宋发达,有四位得封诰的夫人,除了原配白氏秦国夫人,另三位都是妓籍。其中茅氏秦国夫人,就是杭州名妓吕小小,她与周氏蕲国夫人,都是韩世忠发达后娶的。唯独这杨国夫人梁氏,从于行伍,助平苗、傅之乱;大战金兀朮于黄天荡,于吊斗上瞭敌击鼓,使韩世忠率领宋军大败金兵;立下多次功劳。她始终不忘吕开相救之恩,在韩世忠面前也多次提起。

      再说落水那人,正是朱冲的长子、朱勔的长兄朱勋。他与三弟朱勍,虽然一个经营自家药铺,一个看着周围工程,可是官衔都没少封。护卫也不少带,所以在天庆观看杂耍,润州的一帮艺人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才抢走了走绳艺人梁红玉。可惜这次美梦没有成真,众军汉捞上来时已是一命呜乎。正巧朱勔在苏,闻讯怒不可遏。当众人抬进尸体,拔出弩箭给他看时,却又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他一边令人捉凶,一边令人料理后事,自己却愤愤然地持箭来到吕慧珠房院。
      吕慧珠已听到丫环传告,正坐在佛龛前念经:
      “何名金刚心。此心人人本有,个个不无,是诸众生,自知自觉,本等之心。何以故?一切善恶,皆出自心,自心修善,令身安乐,自心造恶,令身受苦。心是身主,身是心用。所以者何,佛由心成,道由心学,德有心积,功由心修,福由心作,祸由心为。心能作天堂,心能作地狱。心能作佛,心能作众生,是故心正成佛,心邪成魔。心慈是天人,心恶是罗刹,心是一切罪福种子。……”
      朱勔进屋,众侍婢跪接,他把弩箭扔在吕慧珠座前。吕慧珠微睁双目,看见箭头有脑浆血渍,连唸几声:“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朱勔咬牙恨道:“罪过,罪过大着呢!敢射死侬哥,当碎尸万段!”
      “‘自心造恶,令身受苦,福由心作,祸由心为。心能作天堂,心能作地狱。’”吕慧珠如刚才念经一样语气地道。
      “你,”朱勔压住气恼:“你不认为是你哥做的?”
      “‘一切善恶,皆出自心,’‘是故心正成佛,心邪成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倒想是我哥做的,他如果有这能为,亲妹妹焉能在这里听你啰嗦。”
      “这箭分明和他的一模一样!”
      “同是铁头竹身,和你军卒身上带的,库中藏的,有什么两样?”
      “侬哥中的是头心!”朱勔想用准头说服。
      “是我哥,应该是你头心。”吕慧珠声低却坚定。“不会是在施粥棚里吧?”
      “他向来不去那里,在自家府门前。”
      “还有什么人?”吕慧珠怎能不认识哥哥的箭,箭头正、箭杆圆直,所以才不走偏。只是想多知道点他的情况。
      “几个护卫被打倒了,抢的女人被救走了。”
      “这就对了,快五十的人了,家中女人成群,还到街上欺男霸女。长辈如此,后辈学步;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你想过没有,有多少人家,想将你们碎尸万段?”吕慧珠声气如一地道:“这才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朱勔想发作,看看吕慧珠仍是艳若桃李的容颜,安然自若的神态,又想想哥哥朱勋的惨状,嘴上虽硬,心里却怕。嘟囔一句:“别人也得有这本事。侬不会放过他!”脸上的猪肝色更浓了。
      “坏事做多了,得罪的什么能人没有。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们。”吕慧珠声虽不高,朱勔也感到威慑力,看一眼那箭,好像插在了自己的头心,头上一阵阵冒凉气。于是悻悻地离开,出门时还听到吕慧珠的声音:“横行一纪,老天示警,不知收敛,两纪都休。”
      朱勔脑海里闪过:“这话好像听谁说过,对,蔡相外影壁上有人写过‘众生受苦,两纪都休。’这句话。什么意思?整个天下,就我们说了算,谁能奈何了侬和蔡相!”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马上被“增加护卫”、“大办丧事”的念头盖过去了。出到前厅,见了陆陆续续回来报“凶手无踪”,他大声嚎道:“养你们吃干饭的!这么多人抓不到一个凶手!不许吃饭,不许睡觉!城里城外翻个底朝天,也得给侬抓回凶手!”
      再嚎也抓不到凶手,不知凶手长什么样,那不是闭着眼睛捉麻雀!这些军兵只是不敢回来吃饭、睡觉。自己掏腰包,或者那家饭店倒霉,遇到吃白食也不敢吱声。总之一个也没饿着、睏着。最后朱勔心里发虚,都派出去,家里的人不就少了。现在路、府、州、县、乡的官绅人物,都来吊唁,万一剌客混在吊唁的人群中,那不是后果更槽!只得又把他们传令喊了回去。他把双眼又投在大办丧事的奠仪册上,计算着谁还未到;谁到了,奠仪是不是够数。
      夜幕降临了,管家朱富正拿着账本要念,朱勔在躺椅上不耐烦地道:“只告诉该到没到的!”
      “徽猷阁待制潘兑、潘悦之没到,守父丧致仕在家。”
      “这个倔种,不守父丧,他也不会来。老子看在他作过中书舍人、左谏议大夫、刑部、吏部侍郎,是官家身边人,乡民也都尊敬他;不和他一般见识,几次上门修好,他倒端起来,托故不纳。再不识敬,看侬怎么修拾他!”
      “府学教授陈公辅未到,听有来的府学学生说,他们早就想来,可陈教授不予告!”
      “这个穷酸,三十七、八岁第一次作官,只混了个教授。到任一年多,竟敢不登侬门。还未来得及料理他,又这般不识趣。给侬记住,丧事办完,提醒侬让他滚蛋!”
      “章家无人到,……”
      “这个不用提了,七打崩散,沧浪亭都归侬了,想来也没人了。”
      ……
      就这样,陈公辅任期未滿,由平江府学教授贬为越州教授,又贬为睦州教授。

      朱勔为他哥办丧事,大弄了一笔。花石纲没停,送到东京,蔡京又帮他从赵佶那儿又弄了一大笔。按惯例蔡京那份要送到杭州凤凰山府邸,所以一点没少的出了东京。朱勔也知道这一路并不太平,山东有梁山聚义,河北有王则,淮南有王伦,还有“二襘子”,两浙有“牟尼教”,也就是“摩尼教”。……这些不稳定的因素,始终威胁着他。于是传令,早走的运花石船追停等他,晚来的纲船快卸追来。这样就集结了几百条船,再加岸上的护卫马队护着他,一路浩浩荡荡地回苏州而来。到了晚上,他嫌船上不稳睡不好觉,要到岸上睡;便将载银两的船放在河心,外面纲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又用铁链锁住,钥匙自己拿着;两岸马队轮流巡逻,一夜不停;他认为固若金汤,万无一失。走到那里都有地方官巴结着伺候,所以他一宿也沒耽误快活。
      这日下午,来到扬州,老远见岸上一大群人,旗锣伞扇轿子马匹等排了一长串。身边的统制官洪载道:“帅爷,今夜是‘夜市千灯照碧空,高接红袖客纷纷。’‘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了。”
      朱勔得意地笑道:“‘夜桥灯火连霄汉,水郭帆樯近斗牛。’‘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只是如此走法,几时方到苏州?”
      “‘街重千步柳,霞映两重城。’‘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别地都停了,这里更不容虚度。何况这里州官,皆赖帅爷福庇,来时便已进孝,回时那里能让帅爷空过!”洪载说着一指岸上众官僚迎接的队伍,已是鼓乐齐鸣。
      “只是又要偏劳你多费心了。”朱勔拍拍洪载的肩膀,□□洋溢在脸上。
      洪载很会来事,武艺、智计又在朱勔手下的诸将之上,所以朱勔很器重他。每次自己出行,及有重大事务,都是靠给他主办。他也不负重托,从无失误。朱勔封他为自己的偏将,位置在诸指挥之上。他立即恭敬地道:“末将职责所在,唯大帅所命是从。帅爷尽可放心享受!”
      朱勔实在挂念舱中金银,虽然留恋温柔乡,还是提前告诉随从看着,天好就早早喊起奔瓜州渡准备渡江。在当时,这是天险,再大的势力,乘坐在运河行走的平底船上,面对这随时起风起浪的大水面,也是畏忌有加。况且守那么多金银,自谓自己的命比别人更重要。好在风平浪静,顺利绕过金山到了润州运河渡口,这才如释重负。只见润州知州林虡(音巨,悬挂钟磬的架子)率本衙官吏又早等在那里的岸上,锣鼓也已敲响。他在扬州快乐过甚,为过大江起得又早,如今过午便哈欠连连。
      迎接的知州林虡乃林希之子,绍圣时尽黜元祐旧臣,林希为词制命,极其丒诋,至以“老奸擅国”之语阴斥宣仁皇后。故自己都掷笔于地曰:“坏了名节矣”。赵佶即位以“词命丒正”罪罢职。林虡这“官二代”沾了蔡京为相的光,但还是嫌自己职位不高,作梦都想巴结上朱勔得以重用。上船请道:“朱殿帅,运河闸已落,请大人先到敝衙下榻,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不知可肯赏脸。”
      朱勔笑道:“去时已经多有叨扰,如今提前下闸,想是大人故意留客,特意嘱咐了?”
      林知州道:“运河水滿,方能不误殿帅行程。深恐殿帅船队庞大,水泄不得整渡。如果一半进运河,一半尚在江中,岂不是下官失职。所以下官命他们一开始退潮,便下闸畜水。待明早潮涨提闸,殿帅船队整体顺流而过,岂不美哉!”
      朱勔打个哈欠,伸个懒腰道:“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又转头对洪载道:“明早早潮来时出发,今夜就在这渡口如前布置。”说完他便进了备好的八抬大轿里。……
      朱勔在润州如何过夜,知州如何招待自不必細说。且说第二天,朱勔下了八抬大轿看着江里自己的船,却是目瞪口呆,塑在那里。搀扶下轿的林知州不明就里,赶忙问道:“殿帅,怎么了?”
      朱勔好一歇才回过神来,怒道:“你说怎么了!林知州,留侬过夜,蓄谋已久,明知故问吧?”
      林知州一头雾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慌忙道:“下官为接殿帅光临敝州,的确用了一番心思,但下官愚笨,不知伺候殿帅不周之处;还望殿帅明言,下官下次一定力求完备。”
      “竟敢装糊塗,还想有下一次!圣上赐侬百万纲银与军饷,昨夜不翼而飞,不是知州早有安排?!”朱勔怒目圆睁,咬牙切齿。
      林虡以为朱勔要敲诈银两,可是这数目巨大,根本不是他所能承受的。忙陪个笑脸道:“殿帅说笑吧,下官只恐伺候有不周之处。如此大干系,下官可吃罪不起。殿帅尚未回船,怎知出此大事?”
      “侬的三只大船,装满银两,吃水极深,底沉上稳,尽管是湖船在江中,也不会摇晃太重。如今在众船围中,吃水线高出很多,看摇晃,分明是只空船。而且外围船上不见人员走动,难道能睡到现在一个不醒?你能给侬一个合理的解释?”朱勔又对自己的侍卫吼道:“快去!把洪载给侬叫来!”
      林知州一听,六神无主了,回头对随行都监,衙役都头喝道:“还不快去调兵,速来巡捕,真有差失,休想保得性命!”
      几人慌忙去了,马军头领在岸上先被喚来,回报道:“岸上巡逻通夜未停,末将敢说未从岸上下去一个外人。”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一点责任。因为朱勔有规定:马队不许上船,外围船军兵不准上银两船,银两船军兵不准上岸。违令者格杀勿论。
      朱勔道:“这就怪了,夜里难道没有一点异常?”
      “只是觉得船上官军睡得比以前早,比以前齐。以前有闹到半夜的,昨夜没有。寻思他们是划浆累乏了,……”
      “放屁!运河里还得拉縴呢!为了快点过江,就划他娘的半天浆,就累着了?分明是心不细。再累也有能闹腾的,人上一千,形形色色;再说还有不累的么!”那头领诺诺连声,也不敢回腔。朱勔走到船边,护卫搭上艞板,扶他先上了外围船。只见船上横倒竖卧的军兵,都还未醒。朱勔吼道:“快将他们泼醒!这些蠢猪,着了道了。”突然觉得骂“蠢猪”不太合适,又要再骂别的,这时一护卫来报:“洪统制不知去向,只留此一纸。”朱勔接在手中,看上面写道:“末将无能,有负殿帅。贼帮极大,既能且怪。自恕死罪,决不认栽。誓访此盗,再拜均台。”
      朱勔撕碎大骂:“□□个娘来,失职避罪,逃跑了还敢巧舌!等侬抓住你,看不零刀碎刮了!”又掏出钥匙交给护卫,看着被泼醒的军卒一个个昏昏愕愕,对众人道:“全部泼醒,分头追查。贼盗没有上岸,携重难以走远。分头迅速追出百里回报!”并对润州林知州道:“旱路交给你办,如无下落,着你赔偿!另外行文处州,捕洪载及其家人,这个更要快!”
      朱勔坐镇润州,也顾不得快活了,三天内,各处追兵先后回报,并无影响。只扬州一路回报:“追上一艘弃船,船内有大桶透过船底,直通水面,内有绞盘等物。瓜州闸守卒报,此船是出事的当天早晨过闸。”他们并把此船扯了回来。
      朱勔去看了此船,怒道:“淮南盗,好大胆!竟然吃到侬的头上。不过,还真有能人,……”又一寻思,命令道:“不对,一艘船办不了这么大的事。先行文淮南东、西二路,扬州、楚州、海州等州。还有‘食菜事魔’据说也挺厉害,两浙路所有州府,严密访查,重赏严处,不得有误!就连江南东路、西路,都要行文,不要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再怎么折腾,一无所获,朱勔这次可第一次吃了大亏了。他为了不垫付蔡京的那份,只得行文东京,向兵部、刑部都报了案。林虡处处赔小心,将州里能拿出来的都献上,总算保住性命,可仍被革职。自己想:如果不这么巴结,又能什么样呢?或许比这个后果要好很多。
      可究竟纲银去了哪里,谁又有这么大的实力,用什么办法弄走了呢?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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