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石纲传奇》悦山水

31、作词床下周邦彦被贬出都 辯论廷中梁师成金榜题名

　　　第三十一回 竣工暗道 白牡丹玉楼人醉
　　辯论廷中 梁师成金榜题名

　　赵佶对李师师的赏赐更多，又赐避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鸾青镜、金虬香鼎等等，赐李姥钱百千缗，美得李姥合不拢嘴，再也不用进不是出不是，坐立不安了，前后算来金珠宝贝不下十几万。故靖康元年，尚书省直取金银交纳金军。奉圣旨：赵元奴、李师师曾经祗应倡优之家，逐人籍没，如违并行军法。
　　艮岳动工以后，赵佶时不时领这帮佞臣视察，蔡攸站在高处，极目远眺，找到了镇安坊李师师的醉杏楼，指给赵佶看道：“皇上请看，艮岳围墙往南不过二、三里，便到镇安坊，之间又是闲地多。今禁卫人员向多露宿，不如先建数百楹军舍，以便宿卫，乃皇上体恤下情也。”又附耳道：“实则幸陇西，不必易服夜行也。”
　　赵佶一听幸陇西，乍以为甘肃之地，后猛省：蔡攸指乐府《陇西行》里的“一女子有容色，能应门承宾”，暗喻李师师也。赵佶心喜，回首对梁师成道：“总是要建，不如先建，早免宿卫之苦也。图样与蔡爱卿共商。”
　　梁师成是建艮岳都监，领旨后，军营还未建好，暗道便已竣工。这日，赵佶从暗道突然便降临李师师家后门，进入家中直接来到醉杏楼上。见李师师正在他赐的“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的画前观赏；李师师还有一艺名叫“白牡丹”，画画的人曲尽其妙，分外逼真；赵佶便戏言道：“画中人乃呼之竟出也！”
　　李师师回首猛见，喜出望外，扑上前去，“圣上从天而降也！臣妾终日楼前盼望，并未见车马临门。”
　　赵佶急忙抱住道：“以后前门看不见矣，且看朕给你带什么来了。”
　　李师师见后边太监依次搬上：藏龟双陸、片玉棋盘、碧白二色棋子、画院宫扇、九折五花之簟（音殿，竹席）、鳞文蓐（音入，可编蓆的草）叶之蓆、五彩珊瑚钩、紫绡绢幕、五彩流苏、冰蚕神锦被、郤（音细，隔阂）尘锦缛（音入，褥也）、白金两千两，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密等名酿。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
　　李师师也高兴，即把片玉棋盘摆上，将白色玉棋子送与赵佶，自己手持碧玉棋子，与赵佶对奕。赵佶不胜，二人又用藏龟双陸，赵佶又不胜。李师师笑道：“圣上缘何今日总让着臣妾？”
　　赵佶微笑道：“朕非让，实不敌也。爱卿今日诞辰，点正应时也。”
　　李师师惊道：“臣妾今日生日？妈妈尚不知详细，只每年混过，圣上如何知晓？”
　　“朕着人至卿父当年所舍宝光寺中查得，”李师师欲言，赵佶示意挡住，道：“还有，当年卿父冤狱也已查实，只可惜陷害卿父之人，已被人杀死。涉案贪贿官员，已令开封府捉拿归案，待行刑之日，卿可设灵祭之。”
　　李师师双泪交流，双膝跪地道：“想不到皇上为妾这般用心，臣妾感铭五内。今日不瞒圣上，人言‘飞将军’者，实是妾曾改装查此案件，为人所窥知而送绰号也。贪贿官员一直在外任职，故逍遥法外；三十多年的冤案，非圣上无人能翻，今能替父报得此仇，妾无憾矣！”
　　赵佶道：“知道唯有朕能办，为何不早说？”
　　李师师惨然一笑，伤感地叹口气道：“妾年轻幼稚，求过许多来此处寻欢作乐的高官，答应得好好的，过后再无消息。那时此案才十多年，所以再不抱希望。”
　　“是性情中人，朕喜欢你没错。”赵佶说着将李师师拉起，“今日朕看见真心了，对不？”
　　李师师点点头，顺势扑到赵佶怀里。赵佶又从怀里掏出圣旨，亲自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册封李师师为明妃，钦此。”
　　“臣妾接旨谢恩，”李师师破涕为笑，“皇上，宫中封妃有贤、德、淑、贵之说，这明妃不知属那一级？”
　　“爱妃喜欢那一级？”
　　“臣妾有自知之明，此四字，那一个也担待不起，只是不知这明妃，在皇上心中，出自何典？”
　　“乐府有《明妃曲》，可知所指何人？”
　　“汉朝王嫱（音墙，宫廷女官名，地位次于妃），字昭君，元帝时宫女。晋人石崇作说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君。不知啥时又改称明妃，莫非圣上将妾比作王昭君？”
　　“难道不是吗？正好祖上也姓王。”
　　“惭愧，惭愧，无一处能及万一。‘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上游曲房。’她有落雁之容；‘父兮母兮，道路悠长，呜乎哀哉，忧心恻伤。’多悽凉的离别情景，她承受了；她使‘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她太伟大了，妾不敢比。”李师师话锋一转，“她人虽好，可也有不及臣妾之处。”
　　“愿闻其详。”
　　“她不逢明君，汉元帝宫中有这样美女，却懵然不知；但凡能治国，何用一女子和边。臣妾便不同，欣逢盛世，得遇明君。”
　　赵佶高兴，尽欢而回。
　　赵佶命蔡攸主办樊楼改建，宣和初大建后称丰乐楼。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初开数日，先到者赏金旗。最高一层高过皇城，可下视禁中。赵佶下令内西楼不准对外开放，成为他与李师师相会的专用处所—“金屋藏娇”；李师师也在赵佶的指点下，对宫中了如指掌。
　　这日，赵佶登丰乐楼，命人将李师师也接到楼上，取乐曲一卷递给她。李师师展看，见是《霓裳羽衣曲》，惊道：“遍求不见，到底是在宫中。”目注赵佶，似有相见恨晚之意。
　　赵佶忙道:“非也，宫中也无。此乃近日普州（四川安岳）府守王平所献，自言得夷则商《霓裳羽衣》谱，取陈鸿、白乐天《长恨歌传》，并乐天寄元微之《霓裳羽衣曲歌》，又杂取唐人小诗长句及明皇太真事，终以微之《连昌宫词》补缀成曲，刻版流传，曲十一段，起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正颠、入破、虚催袞、实催袞、歇拍、杀袞，音律节奏与白乐天《霓裳羽衣舞曲》歌注大异。朕疑非明皇原《霓裳羽衣舞曲》也。”
　　李师师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道：“妾思念明皇《霓裳羽衣舞曲》多年，得此亦可聊慰平生。”
　　赵佶笑道：“‘看舞霓裳羽衣曲，能歌玉树□□花。’晁冲之看过爱卿歌舞，方有是诗，爱卿岂可否认？”
　　“文人弄墨，陛下怎能相信？形容、夸张、又为了对仗，《玉树□□花》是真的就不错了，还敢指望战乱几百年后有《霓裳羽衣舞》？那舞曲可是唐明皇游月宫而得。”
　　“当年曲谱本为婆罗门曲，传自西凉，河西节度使杨敬述所献，明皇润饰其词，而起此美名。叶法善引明皇入月宫之说，亦恐道术弄玄虚也。”这时林灵素治洪水无效，赵佶对林灵素已产生怀疑。
　　“今君上既得之，又有丰乐楼之广阔，容妾试舞之，如何？”
　　“正合朕意！”赵佶大喜，随呼宦官，“献上衣冠。”
　　李师师亦喜道：“圣上早有准备？”
　　“‘案前舞者颜如玉，不着人家俗衣服。’若不是‘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音电英，用金嵌成花状的美饰，似玉的美石）累累佩珊瑚。’岂能入情入景！”赵佶又命扯开隔扇，邻间露出大晟乐队，李师师看时，磬箫筝笛，诸乐齐备，心中暗喜，便到内间換上舞衣，站到赵佶面前。赵佶又吟道：“娉婷似不任罗绮。”
　　这时，金石丝竹次递发声，散序六奏过后，李师师随中序起舞。恰如白居易诗云：
　　中序擘騞（音获、陌，行不停）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
　　飘然旋转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曵裾时云欲生。
　　烟娥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诀别飞琼。
　　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
　　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
　　当时乍见惊心目，凝视谛听殊未足。
　　赵佶看罢多时，尚陶醉其中意犹未足，忽起身连续拍掌赞道：“不意爱卿有此舞姿，朕不输唐明皇矣。”遂走近李师师，搀扶至座坐下。
　　太监将隔扇移动挡上，师师喘息未定，微笑道：“皇上过誉，宫中不知观赏几场了，又拿贱妾取笑。”
　　赵佶爱撫道：“奏乐倒听过几次，观舞实是不曾。”
　　李师师娇嗔道：“皇上后宫佳丽不下万人，郑皇后不说，乔刘崔王，那一个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岂无能舞者？况新人中正得圣眷的秋月、弄玉、月姊、月宫、月里嫦娥，散花、羞花、菱香、媚娘、元奴、金奴，蜂腰、栁腰、铁笛、青莲、菊仙、春桃，朝云、巧云、宝卿、宝琴、凤翔、鸾舞。那一个不是仙姿婀娜，怎能不曾观舞？”
　　赵佶也微笑道：“她们呀，老的老，小的小，正当年的几个，都怀着身孕。那有一个能比得爱卿这舞姿，曼妙绝伦、仙姿绰约。不信你问他们。”说着一指太监李廸。
　　李迪赶忙尖声答道：“是的，也有欲试跳的，一起拍，皇上就看不下去了，立即叫停。”
　　李师师高兴，还是叹口气道：“臣妾也老了，腰腿硬了，若退回初蒙皇上幸时，能有此曲，还不是今天这样子。……”
　　“可别这样说，朕早先的女人中，唯有爱卿身上还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适才所舞，步步到位，太难得了！知道吗，连朕也觉出岁月不饶人啦。”
　　“有皇上这句话，练功之苦也值了。”李师师依偎在赵佶怀中，“愿君常来观此舞，记得岁月不饶人。”
　　“难怪蔡居安常劝朕：‘所谓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能几何，岂可徒自劳苦。’”
　　“他已经是开府仪同三司的大臣，也同妾这样说？似乎另当别论。人主当以四海为家，民生为念，岂可只顾自身安逸。”李师师仰脸微笑看着赵佶，“臣妾说得对否？”
　　“朕已经醉了，且论眼前吧。”
　　……皇帝□□，成就李师师风尘史上独具一格之美谈；也是东京当时一段公开的秘密。后人有诗曰：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新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再说周邦彦果然被诏回，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兼议礼局检讨时，蔡京死党刘昺任提领，刘昺敬他文笔，请他为祖父作墓铭，以白金数十斤为润笔，周邦彦不敢收。刘昺无以为报，便乘自己除拜工部尚书之机，推荐周邦彦代自己旧职。这时林灵素受宠，王厚弟王寀（音彩，古代指官）因道术遭嫉入狱，刘昺因为是亲戚连累坐妖言事得罪。周邦彦也受牵连落职，罢知顺昌府宫祠。周邦彦还对人说笑道：“世上有门生累举荐者太多了，唯独邦彦为举主所连累，亦异事也。”宣和二年出任处州知州 ，正值方腊起义，道路阻隔未能赴任。便被罢官，提举南京鸿庆宫，辗转避居于东南一带，曾经梦得《瑞鹤仙》词云：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
　　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栏角。
　　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
　　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
　　警飙动幙，扶残醉，遶红药。
　　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
　　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梦醒犹能全记，但是不知其什么意思。欲还钱塘旧居，适遇方腊腊月二十九日自南拥兵入杭，闻道路兵戈已满，仓惶出奔，急忙趋奔西湖之坟庵，侥幸得以脱免于难。见杭州人奔避如蜂屯蚁沸，视落日在鼓角楼檐间。想起词内‘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闌角。’家回不得，正愁无处得食，忽闻稠人群中有人呼：“待制何往？日仄必未食，能舍车过酒家乎？”看时，乃故人之妾，亦徒步逃难到了这里。相约于路边旗亭小饮，闻莺声于树梢。正词中‘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饮罢觉微醉，耳目惶惑，不敢停留。时诸寺士女已满，独一小寺，经阁无人，遂宿于其中，就这样过了春节。即词所谓‘不记归时早春，上马谁扶，醒眠朱阁。’后闻人言两浙尽为方腊所占据，并将攻淮、泗，自思方领南京（应天府，河南商邱市南）鸿庆宫，有斋厅可按顿家小，于是携家眷前往北去。四月到达扬州，这时正是‘红药’盛开期，也是红药散落成积的暮春时。正是‘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归来洞天自乐。’词人于五月前病逝鸿庆宫。这年正月二十六日，过天长道中，还有一阙《西平乐》词，可能这是周邦彦留世最后两篇佳作。

　　说完周邦彦，还有个李邦彦，也是李师师门中常客。李邦彦，怀州人，字士美，英俊萧洒，写文章敏捷而完美。因为生长在闾阎，身上多有低级下流卑鄙习气，善讴谑（音血，开玩笑），能将街市俚语编缀成词曲，有的人赞赏，争着相传，自号李浪子，人们也愿这样叫他。李邦彦喜从进士游，时谓结秀才缘。其父李浦是个银匠，很支持他；河东举子入京，道经怀州，必访邦彦，如有需求，李浦宁肯停罢自己业务，帮助办理；而且赞助资金倾心结纳。所以李邦彦未到东京，便声名弈弈。后入補太学生，大观二年三月二十八日“上舍及弟，赵佶这次只选了十三人，便将李邦彦擢为第一。
　　李邦彦还善蹴踘，具备赵佶身上所有的脾性和才能，乃是高俅、蔡攸、周邦彦的集大成者。初授职秘书省校书郎，又试符宝郎。此职为赵佶掌印，刚设的职事，赵佶爱体面，一选就中。因为他经常自言，要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作尽天下官；这天下花，不是指真花，当然就是天下美女，所以李师师等名妓处，他一到东京，便成为时常踏足之地。言者劾其游纵无检，罢符宝郎，仍为校书郎。李邦彦这交际能力，巴结中人也不例外，于是宦者争着荐誉，不久便以吏部员外郎领议礼局，出知河阳，又召为起居郎。累迁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承旨。主要赵佶也喜他成为狎客。
　　宣和三年，艮岳中建一楼在巨竹之间，赵佶思想其名未得，梦金紫神人曰：“艮岳新楼宜名为‘倚翠’”。醒了以后，觉得奇异，第二日身为翰林学士承旨的李邦彦入对奏事，赵佶偶然问道：“苑中小楼，下有修竹，当以何为名？”李邦彦不假思索，应声而答：“倚翠。”赵佶惊喜，不几日便升为尚书右丞。
　　待升为少宰、太宰时，仍然脱光衣服，露出满身花绣在后宫陪赵佶嬉戏。一次口出污秽之语，赵佶佯怒举杖假打时，他缘柱跃上梁去。
　　正巧被隔壁的郑皇后瞅见，赵佶喊他下来，他还吟诗道：“黄莺偷眼觑，不敢下枝来。”郑丽萍感叹道：“宰相如此，怎能治天下耶？”
　　都人呼为“浪子宰相”。金人闻之笑曰：“宋朝果然无人。”

　　因李师师、周邦彦、李邦彦，扯得有点远，还应 回到大观三年。这日，赵佶正在观赏隋代画家展子虔的《四载图》，自号真常子的太监任源在侧伺候。赵佶口中不断道：“高品啊，高品!可惜唯缺《水行图》。”
　　高俅道：“当年老驸马王晋卿，数叹《蜀葵图》之不足；皇上为他补齐 ，那么大年纪几乎跳起来。”
　　赵佶叹道：“朕现在更理解姑父的心情，今日若有人将《水行图》来为朕补齐，朕也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呢。”
　　高俅忙道：“皇上为端王时，即具慧眼，且对老驸马爷情真意切。如今臣下等，心虽忠君，不具慧眼，那及皇上之万一。”
　　这时听门外黄门报：“内廷书艺局梁师成，洛阳公干回宫缴旨。”
　　“宣他进来。”赵佶见梁师成参拜毕问道：“你们总领贾详怎么没来？”
　　梁师成,字守道,米芾进宫时他还是个小太监。这时官虽然也不大，但自已用功练得一手好字，哄得上司开心，便得到一些差遣，可以在皇上面前露脸。奏道：“贾总领身体欠安，令奴才直向陛下缴旨。洛阳……”
　　赵佶看他手中有画卷一轴，直接打断问：“怀中可是画轴？先献上再奏公干。”
　　梁师成正中下怀，忙双手谨慎地将画卷呈上，附带公干奏章。赵佶接画轴时，看了一眼奏章，见字体清秀，俊逸不俗，随口道：“奏章是你书写？”
　　“是奴才涂鸦，有污圣目。”
　　“宫内诸宦之字，尚无人及你，是朕埋没人才了。此卷是何人所画 ？”
　　“启奏陛下，隋代展子虔《四载图》中的《水行图》。”
　　“什么？”赵佶大喜过望，一边急忙展开画卷，口中似对高俅说话：：“思神有神在，适与爱卿论及，此乃天赐也。”两眼却紧盯画面，并将画放在《四载图》其他三幅之中，对任源道：“尔看如何？”
　　任源，字道源，是太监中绘画第一人，画山水可观，尤善枯木怪石。对道：“依奴才观之，此画乃展子虔真迹也！这等画品齐集京师，虽是臣子有心尽忠，还是陛下洪福齐天，心想事成，奇瑞频献之征也。”
　　赵佶端详再三，拍案叫绝道：“朕万几余暇，别无他好，惟好画耳！尔如何便得到此画？”
　　“奴才知陛下惟好画，公干之余，跑遍洛阳古卖店。托陛下鸿福，便让奴才遂心如愿了。”
　　“难得尔一片忠心，今日梁爱卿慰朕渴思，大功一件，欲求何赏，尽管奏来。”
　　梁师成却镇定地拜道：“谢主隆恩，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尽绵薄之力，乃奴才夙愿。功名利禄，过眼云烟，陛下书画，天下一绝；如得随君侧，伺候左右，方便学得一、二，乃奴才朝思暮想也。”
　　赵佶更高兴了，一边看画，一边道：“原来尔也好此，适贾详抱恙,朕封你同领睿思殿文字外库，平时随朕行走可也。”
　　梁师成谢恩，此后常侍赵佶身侧，信任也与日俱增。
　　大观三年三月二十一日，赵佶在集英殿策进士，当林掳念到梁师成名字时，赵佶吃惊道:“此名与朕宫内小珰同名同姓,一字不差.”
　　这时，梁师成身穿贡士服饰，出班奏道：“考生正是陛下身边奴才梁师成。”
　　林掳喝叱道：“大胆！既是阉人，怎敢窜名贡士籍中，扰乱殿试考场？”
　　梁师成不慌不忙对道：“考生按序进级殿试，并无作弊，何以扰乱殿试考场？请问那一条考规规定不准阉人作考生？”
　　蔡京为林掳帮腔道：“阉人作考生参加殿试，自古皆无。”
　　梁师成道：“太师之‘自古皆无’算考题吗？古人茹毛饮血，燧人氏钻木取火；古人树叶兽皮遮体，嫘祖（音雷，黄帝娶西陵氏之女）养蚕制衣；古人食无五谷，神农亲尝百草；古者兽多人少，圣人教之巢居。正是这些‘自古皆无’的发明创造，才使人类不断进步发展。几千年来这‘自古皆无’太多了，敢问太师，当今圣上，是不是‘自古皆无’之明君？”
　　蔡京怎敢犹豫，便道：“那是自然！圣上是‘自古皆无’的明君，可你怎能与圣上相提并论？”
　　“正因为有‘自古皆无’之明君，太师方能腰金衣紫，事明君于朝堂之上；敢问太师，您的榜书也号称古往今来第一人，是否因为是‘自古皆无’而停笔不书？”
　　林掳大叫：“你个阉人，怎能比太师书法？”
　　梁师成对道：“阉人，是为了侍候皇上方便才成为阉人；阉人，乃皇上特有的身边人，不是古时罪人服刑后的阉人。俗谓‘宰相家人七品官’，皇上的家人难道不如宰相的家人？太师府里的家人，已有几人及第？又有几人不止七品官？为什么皇上的家人就不准进考场？本考生就是为了证明，阉人不是无才无能之辈；伺候皇上的人也不应该是无德无能之辈。皇上设考场，为招贤纳士；身边的人入考场，为检验一下是否有资格当明君的身边人。考官出考题，考生应试答卷，公平公正。难道皇上身边人倒低人一等，不准参加考试？有何不可，值得林大人大惊小怪？太师的‘自古皆无’，考生不敢苟同？世上没有发明第一的人，怎么进步，怎么发展？圣上是‘自古皆无’的明君，就该有‘自古皆无’的奴才伺候。”
　　此时的赵佶正厌恶蔡京的专权自用，已经罢免了他的亲家胡师文，并暗中让知枢密院事张康国、同知枢密院事郑居中监视抑制他的恶行；并许诺让张康国当宰相。梁师成也正是知道赵佶的心事，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蔡京难堪。这时权势显赫的黄经臣、童贯、杨戬都在赵佶身边，正恨士人鄙视阉人，童贯说：“民间有‘欺奴还得看主人，’竟敢难为皇上的身边人。”
　　杨戬道：“阉人不是罪人，便该‘一视同仁’，为什么这么刁难皇上身边人？”
　　黄经臣道：“梁师成说得对，近代宫人净身，皆是儿童，并非如古代被俘沦为奴隶，乃犯罪之身。竟想剝夺人文进之资，这那是圣朝大臣所当为。”
　　赵佶一听，心中高兴，开口道：“答得好！圣人曰：‘当仁不让于师’，信有之也。蔡太师，圣人云：‘有教无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音金，同情）不能。’宫人参加殿试先朝所无，可谓本朝圣事乎？”
　　蔡京忙转口道：“‘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自古皆无圣朝有，贤良来自君侧人。正是本朝圣事，陛下应赐此子进士及弟。”
　　赵佶也看出蔡京以退为进，想让他赐阉人一甲，以激众生之怒。便道：“礼部申报会试之生，尚未全试，定级尚早。林爱卿，依次唱名。”
　　下一个是甄盎，林掳虽是福州人，却在苏州长大。不认得“盎”字，把“甄”字读成“坚”音，把“盎”字读成“央”字，下面无贡生应答。
　　赵佶龙案上也有一份名单，笑着对林掳道：“林爱卿，是不是看错了？”
　　其它考官同声道：“如陛下圣谕，是念错了。”
　　林掳吴音接触的多，认为自己对；平素又粗鲁惯了，给台阶不下，也并不向赵佶谢罪，反而对其它考官怒道：“用你胡言乱道，错在那里？”
　　赵佶淡淡一笑，道：“按《千姓编》通作二音，而张孟押韵，真与甄皆入人切。云舜陶甄河滨，因以为氏。又稽延切，而稽延之音，训察与免，不言陶与氏也。坚之音经天切，与甄之音异矣。名字也不对。”
　　林掳不服道：“《吴书》：孙坚入洛，屯军城南，甄官井上旦有五色气，令人入井，探得传国玺。坚以甄与己名相协，以为受命之符。则三国以前，未有音为之人切者也。孙权即位，尊坚为武烈皇帝。江左诸儒为吴讳，故以匋甄之甄，因其音之相近者转而音真。”
　　赵佶微笑道：“许慎《说文》，乃汉和帝永元十年创稿，二十二年后，其子许冲进上，得以流传。书中言：‘甄、匋也，从瓦，垔音，居延反。’甄以舜陶氏出於陈，避吴孙坚、秦主符坚、隋高祖杨坚之讳，时有为甄。南北溷（音混，混乱）讹，姓音难分，本之於古，乃识其真。舜子商均封虞，周封于陈为楚惠王所灭；至烈王时，有陈通奔周，王以为忠，将美其祖，以舜居陶甄之职，命为甄氏，皆通之后。而居中山者，於邯郸为近。故世处真定者，当守旧姓，焉能用‘坚’音。”
　　赵佶话音刚落，梁师成又出班道：“林考官，三国之前的书读得少了。治陶器曰甄，《汉书》若泥之在钧，惟甄者之所为，故教化人材，亦曰甄陶 。《楚词》有鹑鸙（音纯药，鸟名，形似鷃、色似鹑）兮甄甄，形鸟飞貌。《周礼》薄声甄，钟病声。《儒林传》东汉甄宇，皋陶次子仲甄后。陛下，此人寡学，作考官，空贻考生笑。”
　　赵佶高兴，向众考生道：“甄盎出列。”考生甄盎站出，赵佶道：“你的姓名，当如何称呼？”
　　甄盎答道：“启奏陛下，考生甄盎，姓甄，读真假的‘真’音，名盎，读“昂首挺胸”的“昂”音。考生之祖，世居中山，盎之祖在《甄氏旧谱》中记道：‘……《说文》颠蹎滇阗以真为声，烟咽以垔为声，驯紃以川为声，诜侁駪以先为声，此皆先真韵中互以为声也。况吴人亦以甄为旃，则与真愈近矣。其后秦为世祖符坚，隋为高祖杨坚，皆同吴音，暂避其讳。然秦有冀土，止一十五年，隋帝天下，才三十七载，避讳不久，寻即还復。既殊汉庆为贺，又异唐丙为景。字且不易，恶能遽（音巨，突然）改？故世处真定者，犹守旧姓。奈何世俗罕识本音，纵不以真见呼，又乃反为坚字。虑后从俗，致汨本真，是用原正厥音，参考世系，叙为家谱云。’前篇考生未背出，因正如陛下适才所述。”
　　赵佶又向林掳道：“林爱卿将人姓名皆读错，实是不该。”
　　林掳不知所措，却目视蔡京。蔡京示意其认错，林掳又茫然不懂。这时侍御使张克公出班奏道：“林掳寡学，倨傲不恭，失人臣礼。仍使其传胪（音卢，对下传告），恐贻考生讥笑朝廷乏人。请圣上及早贬黜，以示儆尤。”
　　赵佶也看见林掳与蔡京使眼色，知其一党，早就决计不用蔡京，今日正好去其羽翼。于是宣诏贬林掳为滁州知州，命尚书左丞余深继任中书侍郎一职，兵部尙书薛昂继任尚书左丞，工部尚书刘正夫继仕尚书右丞。赵佶那里想到，再怎么換也是蔡京一党。
　　林掳在陛辞时也不忘蔡京嘱托，对赵佶道：“臣不久前出使辽国，发现他们国中人怀有二心，如果要把他们兼并过来，完成神宗皇帝遗愿，看形势没有什么不可以。”他也想报复辽国人对他的羞辱。赵佶听了此话，开始有了伐辽的念头。
　　不过，梁师成被赐为进士出身。对人谈起，自己因是宦人，不得中状元，不然高中一甲也不是问题。尽管这样，宫内宫外，都刮目相看传为新闻，成了太监中名副其实的文化人。尤其在赵佶眼中更是身价倍增，又住几年，贾详死了，赵佶便让他接管了睿思殿文字外库，命他入处殿中，主出外传递圣旨。凡御书号令都从他手经过。他选择善于书法的手下，练习模仿赵佶的瘦金书，混杂在御书诏令中。加上赵佶本身就懒了，常令一个叫杨俅的太监代书，外廷就更辨认不出真假。于是只有巴结他梁师成，执政、侍从才能可阶而升。赵佶赐他节度使官銜时，只比童贯晚了不多日子。童贯不断外出，梁师成却一直在赵佶身边，所以京人皆称为“隐相”。与蔡京的“公相”，童贯的“媪相”，鼎足立于赵佶的朝堂之上。所以不但后来任相的王黼（音甫，半黑半白的古礼服）以父事之，就连蔡京父子也不得不谄媚。再后来，伙同王黼挤下蔡京，王黼任相，他所领职局达数十百个。官阶从晋州观察使、兴德军留后，历护国、镇东、河东三节度使，至检校太付，遂拜太尉、开府仪同三司、換节淮南。建明堂、艮岳皆为都监。既成加中太一宫、神霄宫使。一直招权纳贿，还以翰墨为己任，四方儁秀名士必招致门下。
　　且说有一姓邓的为西京留守官，以牛酥百斤给梁师成送礼。一个大留守官备了百斤牛酥，从长安一天走两天的路程赶到东京，老远看见梁师成的车驾，寻思追上后，能把他迎进府内。没想到看门的拦住他告诉道：“你不必出来了，第一个比你多一倍，少师看看也没当回事；昨天第二个来献的盛牛酥的桶，既作得坚固，又漆得漂亮。你来得晚，比前二位东西太少，且又包装简单，拿回去辽东猪也会笑话你的。趁早回去打算明年如何赶个头一个吧！”文人江端友知道始末，作《牛酥行》诗云：
　　有客有客来长安，牛酥百斤亲自煎。
　　倍道奔驰少师府，望尘且欲迎归轩。
　　守阍呼语不必出，已有人居第一焉。
　　其多乃復倍于此，台颜顾视殊怡然。
　　昨朝所献虽第二，桶以纯漆丽且坚。
　　今君来迟数又少，青纸题封难胜前。
　　持归空惭辽东豕，努力明年趁头市。
　　梁师成成了气候，还想为自己冠个光彩的祖上。开始说自己母亲是文潞公文彦博的侍儿，有了自己被出外居住。又有溜须的人说他“姿貌英特，骨格清奇，眉目森秀，气象雄伟。如有须髯，活脱一韩魏公矣！”因此自己又改称自为韩公子，其母为韩琦外室。韩琦子韩粹彦道：“家父无此不良之行。”
　　许久以后，有老女医言苏内翰有妾出外舍，生子为中书梁氏所乞。师成於是又尽变先前所说，改谓苏轼子。与轼诸子叙拜为兄弟行，每在赵佶身侧谈及苏轼；就曰：“先臣何罪？”，听见的人都传为笑谈。不过后来苏轼文词之禁渐松，实梁师成之力也，苏轼的小儿子苏过寓居其府，待如兄弟，告诉管家“苏学士用钱一万贯以下，不用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