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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回 首倡期门绝代妓女李师师 荣枯倾刻周秀提举贾奕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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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首倡期门 绝代妓女李师师
荣枯倾刻 周秀提举贾奕惩
且说杨戬又对赵佶道:“其实欲不为人知,亦非难事。皇上与臣等易服,秘出后载门,扮成富商,到樊楼吃酒,要听多少歌唱而不可?”
高俅道:“既要出宫,皇上安危,可是大事!侍卫一随,微服也挡不住人眼。”
杨戬道:“汉武帝期门之事早有先例,选围子善射者,着百姓衣冠,携弩藏兵,期诸殿门,或前或后,远近侍卫,不露行色,即可保无虞。”
高俅、蔡攸齐道:“这个主意好!”
赵佶大喜,道:“幸有诸位爱卿,高爱卿可尽快去办!”
高俅快速下城而去,赵佶也在杨戬安排下换上便服,杂于几个特选的内侍之中,同換装的蔡攸、杨戬、高俅等,出了宫城门,直奔樊楼而来。可是上楼一看,虽然座无虚席,并不见意中美人—李师师。蔡攸忙问店小二,才知李师师已经乘小轿离开有些时候了。赵佶悵然若失,下得楼来,不知该当如何。杨戬附耳道:“随来有轻车小辇,坐上可观市井繁华,纵游东华门街,与城门上远看,定有不同。”说着还朝蔡攸、高俅使个眼色。
二人会意,口中劝着,手上扶着赵佶坐上小辇。三人互看一眼,小辇便直向马行街而去。路上高俅在辇前,杨戬在辇左;蔡攸在辇右,却不断指点解说;但赵佶仍是无精打采。侍卫尽管穿百姓衣冠,但在前后左右,随辇前行又让行人避开,这样规模平常未见;路人侧目而视,窃窃私语。有认得高俅、蔡攸的人,指指点点,虽不知就里,却猜个□□。到了马行街十字路口的鹩(音辽,属画眉型小鸟)儿市,拐向北又走一段便到了镇安坊。小辇在金钱巷一家门首停下,赵佶看着眼前景色吟道:“门侵杨柳垂珠箔(音伯,苇帘,此指珠帘),窗对樱桃卷碧纱。”这时楼窗内一女子出现在眼前,赵佶又吟道:“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照纱。”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问蔡攸道:“这位美女可是李师师?”
蔡攸故意道:“微臣亦未见过,照人传言这位置或许便是。对面有一周秀茶坊,何不去那里小坐,一问便知。”
赵佶认可,两眼却依旧盯着楼窗上女人。高俅示意侍卫远退,只同蔡攸、杨戬陪赵佶进入周秀茶坊。周秀过来招待,蔡攸使个眼色,将一足百长钱放在桌上,问道:“敢问茶博士,这对面什么人家,楼上佳人姓甚名谁?”
周秀认识蔡攸、高俅,见他们今日如此打扮,对赵佶毕恭毕敬的样子,又看楊戬老样却没有胡子,再瞅瞅老远许多三五成堆那些壮汉,便心知肚明。于是一边泡上好茶,一边回答:“上覆官人,对间乃李姥姥之家。对面这个佳人,就是当今名冠天下的东京头牌角妓—李师师。”
赵佶双眼不离对面,听后心喜,对周秀道:“吾乃商人赵乙,愿出白金廿镒(音念益,二十镒。每镒二十或二十四两),紫茸二匹过庐一叙,与李娘子对饮几杯。欲烦茶博士代为致意,不知可否?事成后谢仪白金二镒。”
周秀一听,心道:“好阔绰!送个话,谢仪便四十八两。李师师破瓜时,李姥也未必要到四百八十两加紫茸二匹这个价。这是两面讨好的差事,卖这几年茶,也没遇上这样的好事,真是喜从天降了!”忙不迭地将沏好地茶递上,道:“愿为效劳。”放下茶壶,便要出门。
“且慢,”赵佶看一眼杨戬又回过眼神继续看李师师道:“去取紫茸二匹、霞氎(音牒,细毛布)二端、白金廿镒、瑟瑟珠二颗,与博士同去会见李姥。”
周秀转脸伸一下舌头,与杨戬一起去了。不一会回来,对赵佶喜道:“李姥很高兴,说吾儿刚回,专以奉迎贵客。”
赵佶欣然起身,示意蔡攸、杨戬随行。来到李姥门首,早见李姥大粉坨脸笑得似开花,唇红似血的口中喷着唾沫星,迎了出来。进厅分宾主坐下,李姥命使女上时新果品数种,其中有香雪藕,水晶蘋果,鲜枣和鸡蛋一般大,都是官供宫中所不常见的。赵佶意不在此,只随意各偿一枚。李姥施展风尘场中哄人本事,甜言蜜语不绝于耳。
赵佶虽不愿听,但为了等李师师出来,只得虚与应酬。可是等了很久,听得外面二更报时,仍然不见师师出现。李姥要引赵佶到另一小屋,示意他人不要跟随。赵佶以为这里能见到师师,可是屋中只有靠窗放的榧(音匪,木名,生深山中)木做的桌几,窗上挂的竹簾。窗外一丛新竹,在微风中参差弄影;赵佶立时感到意兴闲适,悠然凭几而坐。寻思:这回李师师该出现了吧?可是仍不见踪影。
等了一会,李姥又来引到后堂,这里饭桌上已陈列唐鹿炙、鸡酢、鱼脍、羊签等菜肴,碗中盛着香子稻米。这时听得三更鼓响,赵佶看到饭食,勾起食欲,便吃了一歺。李姥在傍边,絮絮叨叨,一直没有停嘴。吃过饭还不见李师师,赵佶开始怀疑,“不会是老鸨儿(音宝,妓女的养母)哄我到天亮吧?”
这时李姥又请赵佶洗浴,赵佶辞道:“昨夜刚洗过。”
李姥凑至身前咐耳道:“吾儿的性子好洁净,请勿逆其意。”
赵佶无奈,只得随他到楼下浴室中洗完。又回到后堂,见饭桌上已換成山珍海味、肴核并陈,酒具新洁,陈酿纷呈。李姥把盏劝酒,笑逐颜开。赵佶饮了数盅,听更鼓已是四声,张目四顾仍不见李师师,心想:莫不是要将吾灌醉?吾又不是为喝酒而来!于是停杯不饮,面显怒容。李姥见纠缠到已显厌烦,才执烛台引赵佶到一内室,搴(音千,撩起)帘而入。
这里有一床榻,一灯螢然,可是仍不见李师师,赵佶感到奇怪,一屁股坐在床榻与茶几之间的杌橙上,兴味索然,顿生困意。又等了些时,方见李姥拥一姬姗姗而来。赵佶眼前一亮: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
此女以不屑的目光,看了赵佶一眼,倨傲不礼。李姥又凑到赵佶耳畔低语道:“吾儿执拗(音扭去声,固执、倔強)、任性,请多包涵。”
赵佶赶忙立起,在灯下仔细审美,但见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音谋,眼睛)。微笑问道:“仙女贵庚?”
李师师不答,赵佶凑前又问,李师师躲开,到别处坐下。李姥又凑前附耳道:“儿喜好静坐,唐突之处,请不要怪罪。”说完把床帐放下,出屋而去。
李师师起身脱下外罩玄绢褐袄,只穿轻绨内衣,卷起右袖,取下挂在墙上的琴,坐到茶几一端,开始弄《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慢撚,流韵淡远。赵佶倾耳聆听,称善连连,不觉陶然,忘记疲倦了。待曲三终,外面鸡鸣声传入,接着杨戬声传入:“天色明也。”赵佶想起上朝,道一声:“终于亲耳聆听仙乐,多谢仙姬所赐,今夜足矣!愿期后会。”急忙披上外衣出来。
李姥听见,也赶忙出来迎着,使女端上杏酥饮、枣糕、餺飥(音伯拖,一种古代面食)饼等早点,赵佶只饮一杯杏酥饮,便匆忙离去。外面高俅、杨戬、蔡攸接着,登辇而去,侍卫一大群前后拥护。
李姥送赵佶等走后,关上门回来对师师道:“赵乙礼意不薄,你为什么这样对他?我如果不几遍催你,这些钱物让人再带回去吗?”
李师师怒道:“他一个贾奴,我该怎样对他?”
“吾儿刚直不屈,可作铁面御史喽。”李姥又笑道:“秦观、周邦彦是才子,又掏不出这多银子。贾奕(音义,大、光明、美好)会讨你高兴,只送得寻常炭米。只有这样贾奴常来,我家才有好日子过!”
“才子虽穷,有佳词名诗;寻常炭米,方养得我大;妈妈怎好如此势利。”
李姥刚要说啥,忽听楼下门敲得山响。冷笑道:“说曹操,曹操到。青梅竹马的哥哟!叫贼撵着了?”说着下去开门。
李姥门开后,只见一年轻军官闯入,脸上有伤,狼狈不堪,没好气地问道:“昨晚接得什么高人,侍卫之人这等厉害?”
李姥吃惊道:“贾都巡这是怎的了?难道是昨夜在这里吃的亏?”
“不是这里,能是那里?我一个武功郎、东二厢都巡官,谁敢惹我!却不知昨夜那里来的牛子,寻得好个跟随;只两个出手,便将我及跟随十几人打成这样。我今先来问问什么来路,再想法办他!”
李姥道:“你这不是断我们财路么,就是一富商,相当阔绰,既然请得起诸多高手做侍卫,你还是不招惹他的好。谁又知他什么来路。”猛然又省悟道:“洗浴时尚有一内衣撇在浴室,似乎不凡,平素未见人穿过。待我取来一看。”说罢便奔浴室而去。
李师师闻声也下楼来,一见贾奕伤得不轻,甚是关切,问这问那。道:“打成这样,也没个动静,我们一点也没听到。”
“老远就堵着街口,那里由你分说,下手又快又狠。干我们这行吃这个亏,真是罕见,也丢人!”
李姥一手拿一衣服,一手托两条带子,面现戚容走过来道:“祸事了!祸事了!看这衣服不认得是什么料子,这两条带子却绣着龙凤。想起来了,伴他来的其中一人却又认得,乃当今相爷的大公子蔡攸是也。”
贾奕把衣服拿在手中,却听门外马蹄声,且响且近。一声马嘶过后,风急闯入一人,到贾奕前行礼道:“报贾大人!小人跟踪刚才一伙人,直奔东华门,远看门开而入。不知所以,特来报告。”
贾奕一屁股坐在榧木櫈上,有气无力地道:“完了,完了,彻底完了。仇报不了了,官也没得坐了,与娘子再也不得亲近了。弄不好,连这条命也保不住了!”
李师师不以为然,道:“看你们说得这么邪乎,难不成他是皇帝?净自己吓唬自己,异想天开。宫里什么美女娇娃没有,官家会到咱们这种地方?”
贾奕悲情地道:“且不说这龙凤绣带无人敢系,就是这件内衣,料子是绞绡;早听一个太监说过,这是南海出的,又名叫龙纱,作成衣服,入水不湿,轴子如箸(音柱,筷子),”说着将内衣一扭,绕到一起,真得如一根筷子粗细,“盛夏酷暑,穿到身上,觉得满屋凉爽。这样的好东西,寻常人别说是穿,连见也见不到,岂能有假?再说东华门也是成帮成伙穿百姓衣服的人,可以出入的?罢了,罢了!皇后妹子呀,您如今攀上高枝了,天子在此行踏,哥我惜命,再也不敢登你李姓之门了。”说着就桌上抓起笔来,将砚内注入少许残茶水,不待研墨,将笔在内泊几下,扯一张纸写道:
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类仙。
暗想圣情浑是梦,追欢,执手蘭房恣意怜。
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
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鸾(音峦,此指帝王坐的车
子),留下绞绡当宿钱。
贾奕写罢掷笔,站起踉跄便要出门。李师师两眼含泪扯住道:“贾郎莫走,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听得撫琴,他并未对我做什么。贾郎休要悲伤,既说他是天子,现在虽没有皇后,却有四个贵妃,淑、德、贤妃数不胜数,下面美人更是不计其数。人人天仙姿容,个个冰清玉洁;怎似我这般下贱身子?刚才所说并不见逼,其实想来是嫌吾身子沆脏而已。定是今日听得小妹在樊楼几句歌词,偶觉新鲜一时兴至,误至于此。岂能不顾名声,长来宠我?哥是晓事人,细思想来,叫你当皇上,能抛下三十六宫中数千玉女,去恋一风尘女子?所以不值这般烦恼也!”
“都不重要了,昨夜没做今夜做,从此鸳鸯两分飞!”贾奕说罢挣脱李师师扯着的手,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李师师还要追出门去,却听李姥吼道:“有情婊子无情汉!回来!”
李师师回头一看,李姥已经瘫软在地上,老泪横流地哭道:“平时到处敲竹杠,欺诈得来的炭米,到这里献殷勤肏便宜腚,如今见摊上事了,却自顾惜命溜之大吉。这种人也算男人?你还追他干什么,马上要夷我们九族啦!呜、呜呜……”
“妈妈别说那么难听,儿年少时,贾郎便周济咱,那时图咱什么?你那时不是千恩万谢?如今却如此说话!他敲诈,他失德;咱受益,咱报恩!一码归一码。”李师师说着回身来拉李姥。
李姥并不起来,哭道:“要死了,还管啥恩仇?谁能告诉俺活命法,才是大恩大德!”说罢又继续哭天喊地。
李师师破涕为笑,道:“妈妈不必害怕,真是皇帝,既肯顾我,岂忍杀我?且昨夜一宿,幸不见逼,皇上必有爱怜之意。倒是儿自怨自艾,实在命运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实在为此死有余辜耳。若如你所想,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然到不了这种地步,皇上也要面对大臣,不是我们这等顾不得脸面的人家,不要有顾虑了。”说着见李姥不哭了,便与使女扯起到杌上坐下。
可是李姥半信半疑,终日萎靡不振;直到赵佶将宫内珍藏的蛇蚹(音附,蛇腹下横鳞)琴派蔡攸送到,心里才踏实。一心忙着收拾屋子,准备下次皇帝降临。
李师师看着贾奕小词,心中悲伤,终日浅斟低唱,不知何时晕沉沉睡去,蔡攸来时并不知觉。蔡攸征得李姥同意,亲自将蛇蚹琴送至师师屋中,见李师师泪流满面,口中呓语:贾郎、贾郎呼个不停。便上前亲个盲嘴,将她手中小词笺拿到手中,下楼问李姥道:“贾郎为谁?”
李姥恨道:“东二厢都巡官贾奕,即昨夜闹事之人!”
“此人常来姥姥家?”
“与吾儿师师是发小,烦人却也不好说的,惹不起!”
“待吾替你打发了他!”蔡攸说罢便回宫复命去了。
且说赵佶回到宫中,却见郑贵妃与黄经臣在集结宫中宿卫做应变准备,见赵佶回,见礼道:“官家寅夜外出不归,宫内不知就里,故慌急应对。”
这时王皇后故世已近年,宫中上下皆知赵佶必立郑贵妃为后,只是碍于皇后新丧,所需时日而已。赵佶见状,心内慌急,对郑贵妃道:“朕且上朝,待下朝后,与爱妃细谈,先散了吧。”说罢直奔朝堂。
郑贵妃解散众人,回到自家宫院。使人喚杨戬问话,杨戬不敢隐瞞,道出微行始末。待赵佶下朝回宫来见自己时,进谏言道:“妓流下贱,不宜上接圣躬。且暮夜微行,亦恐事生叵测。愿陛下自爱。”
赵佶自知理亏,也知郑妃处处为自己着想,不便答对,只颔首点头而已。心里却放不下李师师,离开郑妃便命蔡攸将大内蛇蚹琴送与李师师,以安其心。等蔡攸拿回贾奕小词,看后怒不可遏,命高俅严惩昨夜闹事之人。高俅从蔡攸口中知道所以,便将贾奕抓去,痛打一顿后,刺配琼州;也没有过堂,直接命人押解上路,连家人也不让知晓,更别说李师师了。
李师师先以为贾奕赌气不来,及知道实信时,已过十多日。知道是受自己连累,又未能送行,心里更是难过不已,可是又无可奈何。她细看蔡攸送来蛇蚹琴,琴古而漆黦(音越,黄黑色),有天然花纹如蛇之跗(音夫,足)。撫弄之时,音质与自家琴有天壤之别,心甚爱之。撫琴之余,窗前少立,只见:旧时李家堂前客,只到同行邻里家。
平时便人言可畏,这种事更是不翼而飞。街上不见交头接耳,其实已经沸沸扬扬。金钱巷叫成“小御街”,新旧嫖客无人敢登李氏之门。李姥门里走到门外,坐立不安;不敢招,不敢叫,长吁短叹。心里嘀咕:“一次登门礼丰厚,多日不来让人愁。门前冷落车轿无,从此生意如何筹?“
对门周秀倒是走运,被委以泗州茶提举,走马上任去了。他的茶馆,也换人经营;不过好像意不在卖茶,目光总瞅着李姥门前。
蔡攸回到家中,稟告蔡京,蔡京奸笑数声道:“这与民间一般,要算计那一家,必让其子孙涉赌近嫖。”
最悽惨的是贾奕,拖着受伤的身体,抛下父母妻儿,披枷戴锁,跋涉在南去的发配路上。解差受过高俅差人的吩咐,又没得到贾奕家人的好处,怎会让他好过。一个月下来,便瘦得肌肤如削。这夜还在江北,宿在一处破屋中,晚秋夜凉难耐,想起自己前途渺茫,遂悲歌道:
愁愁复又愁,意气难留。
情咏思悠悠。
江淹足恨,宋玉悲秋。
西风穿破窗,残月照南楼。
易得两眉旧恨,难忘满眼新愁。
算来天下人烦恼,都来在我心头。
解差骂道:“还有气力死嚎!自己不长眼,还觉得挺憋屈,这种尤物也是你这穷命消受得起的?和官家争姘头,你不是打着灯笼拾糞—找死(屎)!元祐党籍还有个松紧的时候,你啊,没指望了,还不趁早寻个了断,也省得我们陪你受罪!半年见不得家里人。”
贾奕道:“两位上差多体谅,家中尚有妻儿老小,既然没判死罪,便有活的可能。当初谁知道皇上会来喜欢她!我们是街坊,从小一起长大,不叫我爹娘嫌她娘是妓藉,她娘要靠她挣钱养家,我们便能成为夫妻。”
另一解差道:“知道家中有妻儿老小,在外还勾三搭四?这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干上这都巡都不知姓什么了。活该!上了琼州还指望回来?作梦吧!你是遇赦不赦的主,醒醒吧!嗨,咱这赵官家也是,宫中的女人那么多,都照顾不过来,还上外面打野食。历朝历代也新鲜!就不怕染上花柳病啊。”
先解差怒道:“快睡觉吧,明日还得赶路呢!再嚎,小心老子给你棒子炖肉!”
……
郑贵妃的话使赵佶放在心上也就几个月,无奈总是想着李师师,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赵佶还是微服又来到李师师门首。李师师早接到信了,仍是淡妆素服,跪在门口迎驾。赵佶高兴,俯身牵着她的手让她起来。进得门来,见其堂户比前华丽敞亮,以前去过的地方,都以蟠龙锦绣覆其上。那处小轩,改造成傑阁,画栋朱栏,全无以前幽趣。又李姥一直未敢露面,宣她来见,颤抖不已,再也没有向时调寒送暖的情态。赵佶也觉不自在,强作笑颜,口中叫着:“老娘,一家子人嘛,不要拘谨。”
李姥拜谢而起,引赵佶到一栋大楼前,赵佶看楼是初建成。
一会摆上酒席,李师师侍立在旁边,李姥匍匐擎杯口说祝词为赵佶寿。赵佶看席面上肴馔都是龙凤造型,或刻或绘,全如宫中一般。便问道:“民间厨夫亦能作如此席面?”
李姥忙答:“此乃出之高薪聘请尚食房御厨之手。”
赵佶不欢喜地道:“以后不要这样,和以前一样便好,别铺张显著,令街市知晓,看相不好。”又命李师师坐,与自己共同进歺。酒足饭饱,李师师抚蛇蚹琴,为弄《梅花三叠》。赵佶品茶倾听,称善连连。此次赏赐有:藕絲灯、煖雪灯、芳苡(音乙,薏仁,此指莲子型灯)灯、火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鶿(音炉慈,即鱼鹰)盃、琥珀盃、琉璃盏、镂金偏提各十事;月団、凤団、蒙顶等茶百斤;馎饦、寒具、银餤(音淡,饼类)饼数盒;黄金、白金各千两。
李姥又拜谢,这时李师师也跪倒道:“请皇上给此楼赐额。”
这时已是来年三月,楼前杏花盛开,赵佶为书《醉杏楼》三字。前面提到在画院出题“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就是赵佶心里想着在这里与李师师醉酒的情景。
为了方便,在众佞臣建议下,赵佶成立行幸局,由杨戬任统领。当日不上朝,称为有排珰,如第二日仍未上朝,则称之有疮痍。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杭州人。生于公元一0五六年,元丰初到京师考入太学,二十九那年向神宗献《汴都赋》万余言,神宗觉得奇异,命侍臣读于迩英阁。又召他赴政事堂,自太学生一下擢为试太学正。第二年神宗驾崩,他五年未得升迁。三十四岁出为庐州教授,后知溧水县。四十二岁还朝,哲宗用为国子主簿,使其颂前赋,除秘书省正字。赵佶即位之初改除校书郎,历考功员外郎,曾赐对于崇政殿,让他重献当年《汴都赋》。
周邦彥云:“小人今得望天表,亲承圣训,命录旧文。退省荒蕪,恨其少作,忧惧怕惑,不知所为。伏惟陛下,执道御有,本于生知;出言成章,匪由学习。而臣也欲晞云汉之丽,自呈绘画之工,唐突不量,诛死何恨!陛下德侔覆焘,恩浃飞沉,致绝异之祥光,出久幽之神玺。丰年屡应,瑞物毕臻。方将泥金泰山,鸣玉梁文,一代方册,可无述焉。”
赵佶高兴,升卫尉宗正少卿兼议礼局检讨,修订礼书。吏部以直龙图阁命知河中府,赵佶想让他把礼书完成,便把他留下。过了年五十七岁,还是出知隆德府,三年后又转徏明州。他得出结论:你再有才,无人赏识等于沙中金;有人赏识,权贵阻遏那是犯小人。送礼的与不送的,肯定不能一样待,说好听的与不说的,决以不会一样亲。需巴结权贵!这一年,蔡京过生日,他也献礼,祝寿诗里有谀词曰:“化行《禹贡》山川内,人在周公礼乐中。”蔡京高兴,才以秘书少监从明州招入京师,并荐与赵佶。这时他已经六十一岁了。
因为这段时间,蔡京让手下制造祥瑞,今天报黄河水清,明日奏甘露降鼎;某州禾生双穂,某县灵芝遍野。赵佶也很受用,周邦彦又赞美一通,赵佶更高兴,于是夸他才高八斗,赐他秘书监官职。叙职后刚一得闲,便想起李师师 ,带上自己几年来的新作,连夜来见李师师 。
说来也巧,到了李师师家,叙过寒温,刚要谈新词之时,楼下李姥高声传讯,赵佶到了,让师师接驾。这一惊,非同小可,周邦彦无路可退,只能避入床下。
赵佶进屋,李师师跪拜迎接,赵佶亲手扶起,并将手中一颗新橙递与李师师。道:“江南快马初进来,与爱卿尝新。”
李师师手拿果刀将新橙剖开,与赵佶分食,然后撫琴调笙,歌词唱曲,二人温存亲热,全在周邦彦耳中。
待赵佶走后,周邦彦一点一点从床下费力爬出,对李师师苦笑笑道:“吾又有新词一首也!—《少年游》。”
李师师甚觉不过意,赶忙上前扶到坐位上,道:“真是对不起,这一夜委屈先生了!”于是到桌几旁,拿起赵佶所赐李廷珪墨,就凤珠砚中慢研,“且稍待,容吾记下。”接着捉起玉管宣毫笔,停在剡谿(音善溪,浙江曹娥江上游)绫纹纸上,“先生请讲。”
周邦彦伸伸拍拍自己的腰,颤巍巍地低声唱道:
并刀如剪,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帳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家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此词甚妙!昨夜写照,官家一定喜欢!真是难为先生了。 ”李师师微笑着上前亲了周邦彦脸颊一口。
周邦彦欣慰地道:“命运使然,怎知皇上这么巧也来这里。不过又有新作,也可相抵了。此次来,本为几篇词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迭词笺,“你看看,可还歌得?”
李师师高兴地道:“多谢先生,新作总是想着师师。先生大作,求之不得,焉有唱不得!现在便唱给先生听!”说着接在手中,看着第一篇,口中便唱了起来,接着走到琴旁,边撫琴边唱;到了新词牌,周邦彦教唱,一气将周邦彦的几篇词作唱完。
周邦彦口中连赞:“值了!值了!老夫这几篇拙作,得你口中歌出,增色太多。值了,值了!”
李师师又叫使女上来早点,让周邦彦用过 ,方才送他高兴地离去。
停了数月,赵佶又到李师师家。李师师将周邦彦的新作歌给他听,赵佶听得津津有味,且赞不绝口;待听完《少年游》时,便变脸不乐,问李师师道:“此词谁人所作?”
李师师正高兴,也没看赵佶脸色,无暇细想,爽快地答道:“清真居士周美成先生。”
“可是《汴都赋》周邦彦?”
“除了他,谁能作得如此好词?”
赵佶大怒,愤愤离去。第二日朝散,留下蔡京问道:“周邦彦现任何职?”
蔡京不知所以,如实对道:“前些时招对崇政殿,诏赐秘书监,叙职已数月。”
“此人徒有虚名,不称职。可放外,日下押出国门。”
蔡京知周邦彦文笔不错,没有不称职之处。可心里不解,也只能照办,并对周邦彦讲了赵佶原话,意思不该他的事。
周邦彦心知肚明,病犯在李师师那儿;便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去李师师处辞行。李师师很是过意不去,便让使女备车,亲自到城外为周邦彦送行致歉。
偏偏赵佶得意,以为除去情敌,当晚又到李师师家显示自己的权势。见李师师不在,便问李姥。李姥回道:“闻听周秘监获罪,去城外置酒相送耳。”
赵佶心里更不是滋味,可又不甘心离去,便坐下来等候。可是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心里更是焦躁。一直等到更初,方见李师师归来,而且愁眉泪眼,憔悴无神。赵佶大怒道:“你到那里去来?!”
“官家不知也?”李师师心里愤愤不平,并不假以颜色,“贱妾知周邦彦获罪,押出国门,特致一杯送行耳。”说完直向自己楼上而去。
“尔就不怕获罪?!”赵佶随后跟来,向着李师师后背怒道。
李师师正上楼梯,停住脚步,头也不回,道:“为官都怕获罪,小民百姓,谁不怕获罪。可是因为怕获罪,置师友情于不顾,太不仗义。师师虽女流之辈,又出身低贱,但不屑为之。”说完进到自己楼内,又回过身来,不卑不亢地冷笑笑道:“您是天子,是非好恶随君口,生死在您一念间;周邦彦可以‘才高八斗’,也可以‘徒有虚名’;贱妾罪名是什么,是该刺配,还是赐死?”说罢,脱下外罩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坐在榧木橙上。
后宫妃嫔,不管那一个,早该匍伏在地,口称臣妾万死。如今李师师这样叱之不服,杀之不舍,服软不能,还真令赵佶手足无措。急怒之下,戟指李师师道:“你,你,你太不了解朕对你的一片心!”说完,也坐到身旁一只榧木櫈上。
“此言差矣,是太了解了。一个天下至尊,宫中美女万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肯眷顾贱妾一个风尘女子;何等宠爱,何等荣耀,可说空前绝后!所以贱妾,自陛下宠幸以来,无论隔几个月还是期年,完全闭门谢客,专情以对陛下。还想让我怎样做,才算知道陛下的心”
“那周邦彦是怎么回事?”赵佶理直气壮地问。
“贱妾自知,皇帝不缺漂亮女人陪床,所以眷顾贱妾,歌舞乃略胜者也。惟愿陛下来时,能听到好的时新歌词,而不是陈词滥调。当今之世,作词能入得皇帝之聪者,唯李清照与周邦彦了。李清照不随夫在任上,也不会与吾等之人来往;贱妾与周邦彦也不来往,用什么能博陛下欢心一笑?”李师师苦笑了笑,“周邦彦六十一岁了,弯背躬身,走路蹒跚(音盘山,腿脚不灵便,走起路来两边来回摇摆)。所能者惟填词作曲而已,皇上怀疑,他与贱妾有男女之事?—怀疑的太对了,他绍圣四年还朝,那年四十二岁,贱妾十八,他不但填词能严分平仄四声、五音六律、清浊轻重,且能自度曲,自创词牌;词韵清蔚,音律谐婉。我们相得益彰,在他的帮助下,我的嗓音才拿揑的更准,身价也才得以提升。他是我的师长,恩同再造,可惜不会巴结权贵,浮沉州县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返回京城,叙职后便送词作与我。因我歌了一词而又遭贬,看来再也回不到东京了。生离死别,我去送了,获罪又有什么?贱妾无话可说,谁让我生于花陌长于柳巷呢,陛下初幸时便该知道,贱妾乃不洁之身。”
赵佶听明白了,可是一时不知如何答对,“朕,朕没怪你以前……”
“怎么没怪以前?陛下对贾奕下手,就是怪妾以前。师师是很伤心难过,因为我们是发小,他大我几岁,没少周济我家。无奈他家不让娶,嫌我妓籍;我娘不许嫁,靠我生活。如今因为我,军官作不得,贬到琼州,与死了何异?妻儿老小无法生活,这一家人就这么完了。我有愧!可是转过来想,皇上这是爱我,唯恐别人染指。所以我连求情也不敢,只能自己出些资助,却还是良心难安。”
“他不该写那小词!……”
“他也是男人,伤心而已,发泄一下,在我手中,又没到街市中说。是蔡攸从我这儿偷去的。这就是百姓讲论田登那句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皇上横刀夺爱 ,他自那天再没登门,罪犯哪条?”李师师豁出去了,伤心憋屈涌上心头,眼泪顺腮而下。“话说回来,就是来了,罪又犯那条?我是皇上什么人?是妃嫔?连皇宫什么样也没见过。是外室?也没‘金屋藏娇 ’,仍然住在金钱巷。这就是迎来送往的地方,为什么别人不能来?我们要生存、要糊口,也是官府允许我们在妓籍的生活方式。即便要从良,还得衙门批准,去了妓籍方可。从那里说,我就该是皇上自己的女人?皇上化了银子,要听歌,我唱;要睡觉,我陪。别人也一样,有什么不对?就得治罪?”
赵佶回答不上来,看着李师师由悲伤变懊怒的不卑不亢的样子,反倒觉得新奇,觉得更是美妙无比,早忘了自己是皇帝。一反常态地拍掌站起道:“妙啊!朕第一次享受漂亮女人发怒的样子,名无幸至,名无幸至!‘慷慨飞扬,有丈夫气’!不,胜过丈夫!那里有一个丈夫有这种气概?‘飞将军,侠名远播’,朕却第一次领略。美哉!”赵佶说着凑了过来,“朕还听说,爱卿‘每当客退,焚香啜茗(音绰名,饮茶),萧然自如,人靡得而窥也。’”
“‘伴君如伴虎’,有几个人在你面前敢有丈夫气。”李师师心中想着,平淡地一笑即息道:“皇上说笑了,‘靡得而窥’焉知‘焚香啜茗,萧然自如’?再者,托生我们这种人,人来迎人,鬼来迎鬼,那来的萧然自如?不焚香,难祛除屋中污秽;不啜茗,怎荡涤体内脏浊?自从皇上下顾,贱妾方能随心所愿,享受一个女人的爱我所爱,怡情自适。所谓:‘与君深情一度,胜过人间无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正是妾之心境。”说到这里,叹一口气,“唉,今日看来未必然,竟是黄粱一厢愿。……”
赵佶到了李师师身边,爱撫着道:“爱卿责怪的是,是朕多心,错怪爱卿了。”
李师师转头看着赵佶,也将口气一转温和地道:“所谓男女相爱,男人爱女人什么,虽知道一些,也不能说透。可女人爱男人什么,尤其我们这样女人,皇上会不知道?贱妾说说心里话:权力、地位、钱财、长相、才华、年令而已,这几样,皇上那一样不是满分,为什么对自己没有信心?自从官家光临寒舍,什么高官、豪富、地痞、流氓再不敢登门啰噪;这说明您的权力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以前一掷千金的主也有,可是如皇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珍珠宝贝,能拿出来的却是少之又少。都说我们妓女爱财,不错!可天下谁不爱财?无财没法生活。可是妓女也是女人,看着对心思的男人,就会舒心,就会动情。先说的那是势利之爱;皇上长相俊美,举止文雅,年令相当,这是人性的男女之爱。真正植于贱妾心灵的,是皇上的才华横溢,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书绝画美;吹拉弹唱,无一不能,无一不精,无人能及。所以皇上几个月、甚至超年不至,贱妾无怨无悔,心里想得全是皇上。没想到皇上能吃周邦彦一个老头的干醋。他和其它人一样,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后,也不登门了。这次回京,自创许多新词牌,不教,妾唱不了,就赶上这寸劲了。说白了,还是官家对贱妾信不过,妾身得到他的词,可是为了讨皇上开心。……”
“那里,朕也是太爱爱卿之故。他那首《风流子》词,实在写得情真意切。难道不是为你所写?”
“这首词乃周美成为江宁府溧水县令时所写,他告诉说,主薄有妻子色美且聪慧,美成每次款洽于尊席之间,‘新绿’、‘待月’,都是主薄家亭轩之名也。是时奴才几岁呀,如果奴已长成,何用‘天便教人’,我们这等人家,‘霎时厮见何妨’?”李师师朝赵佶笑容可掬地道。
赵佶俯身将李师师抱起,自己坐到凳上,问道:”周邦彦临行可有词章?”
“ 有《兰陵王》词一阙。”
“ 爱卿可愿为朕一歌?”
“此事有转机。”李师师心里想着,忙从赵佶腿上下来,施礼道:“奴婢遵旨。”说完即去李姥备下的席上,斟酒一杯奉上道:“容妾奉上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接着取过蛇蚹琴,且撫且歌:
柳阴直,烟里絲絲弄碧。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
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
渐别浦萦回,津堠(音厚,古代记里程的土堆)岑寂
(音cen阳平,寂寞),斜阳冉冉春无极。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一曲未终,李师师已珠泪暗流,待词唱完,更是泪流滿面了。赵佶看着心痛,便道:“爱卿且莫‘凄恻,恨堆积!’朕即招周邦彦回,任为大晟府提举,专一为爱卿作词如何?”
李师师大喜过望,赶忙跪下道:“谢主隆恩!”
赵佶笑道:“难得,难得。飞将军由衷谢恩,却是为周邦彦。朕只希望‘露桥闻笛,’可别再‘念月榭携手’哟。”
“还有醋意,妾喜欢。”李师师笑着抓住赵佶的手,“早就只携官家手,他那是‘沉思前事,似梦里。’”
“还有贾奕 ,朕改任他为琼州司户参军,让他有份俸禄养家。”
“蛮荒之地,与家人隔绝,可否内调,不许进京?”
“容朕思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