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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尊师孝兄弟踏上箍桶路 欺行霸市郎舅仗势被小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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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尊师孝亲 弟兄踏遥求生路
欺行霸市 郎舅仗势被小惩
这年夏天一个白天,方十三正在院中练方达教他的一些招式。听外面一个童音唱道:“日箍桶,夜箍桶,年年辛苦腹中空。”他停下练武,向屋内母亲喊:“娘,外面来箍桶匠了,日前说要箍桶的。”
“你出去看看,是七贤杨桶匠便请到家里来!”方母正忙着家务。
方十三来到院外,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正向这边走来。便问:“师付,贵姓?家住那里?”
小男孩立即跑到跟前,笑嘻嘻地说:“免贵,姓杨,家住西南上二十多里地的七贤村。大哥,要箍桶吗?”
“是的,可娘只让找七贤的杨师付,你这年纪,该不是吧?”
“大哥,往后边看,我只是个‘前站’,我爹在后边呢。”小男孩说着回头一指。只见不远处,一个头发花白的人背着工具篓,正吃力地往这边走来。
方十三赶忙跑过去,把他肩上的背篓取下,单手提在手中。另一手搀扶着杨桶匠。杨桶匠高兴地喘着说:“这小哥真有眼色,长这么壮了。该有十七、八了吧?你家我来过,你父母都是好心肠的人。怎么,以前箍的桶坏了?修理一下不要钱,管饭就行。”
“杨师付,不是的。因你箍得桶好,这次想再箍一个,凑一对好担。如果料够了,娘说再箍一个大盆好用。等您好多日子了,娘说您箍的桶,能用住了。”方十三说着已到门口,便把杨桶匠父子让进门里,口中喊道:“娘,是七贤杨师付,我请进来了。”
“快请杨师付树荫下坐着,我烧水泡茶就来。”
“大嫂,舀瓢凉水就行,咱穷苦人没那么多讲究。快找木料出来,我们好锯板来着。”说着从工具篓里拿出锯来,又找出小锉,坐到树下木墩上锉起锯来。
方十三好奇地从篓里抽出了箍桶铲,喜道:“这个工具好,可以干活,还可以当武器使。”说着还摆了个单刀护顶的动作。
男孩马上凑过来,急切地说:“大哥,会武术?教教我,行吗?”
杨桶匠焦急地喊:“八儿,靠后!那铲锋利着呢,小哥,你可别伤着自己!”
方母从屋里出来,抱着一块木头。嚷道:“十三,搬木头,”方十三赶忙跑过接过木头,手里铲还未舍得放下。方母又道:“帮师付搭把手干点话,别舞舞扎扎的,看弄坏师付工具。”又向杨桶匠道:“杨师付,辛苦了,您箍的桶可真好,几年了,还那样,不唬弄人。”又摸摸杨八的头,“这孩子叫八儿,长得真喜相,总是笑眯喝的。别跟你这哥学那些没用的,好好学你爹这手艺,才是正经的,一辈子不愁吃喝。”
“大嫂,身体可真结实,抱得动那么大块木头。手艺人,怎么能唬弄人?用几天坏了,谁下回还找你呀。也是嫂子用得仔细,如果提呀挑呀,往地上一墩,不悠着点,恐怕再结实的桶,也早散了。这次要箍一个多大尺寸的盆?要箍就多箍一点吧,我的身体不似你,走不动了;下次不知啥时再能过来,八儿才十一,等他能背动这些工具,还不得四、五年后。他哥已经自立门户,我想把他再拉扯大,说上个媳妇,也算完了最后一件心事。可看现在自已这份熊样,难哪!”
“我也不是头几年了,他爹走得早,姑婆也随后去世。他那时还小,家里家外不奔扯咋办?那么多孩子都夭折了,剩了这一颗独苗,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也没脸见他爹呀。如今力气活倒能替我不少,可天天就爱练武,下田也没见那么下力。你说,没个盆洗衣服还真是不行。咱家穷,没好衣服给孩子穿,也不怕别人笑话;可是撂把水,洗得干干净净的,总是应该的吧,人前人后也这么大啦是吧?光顾说话了,十三,快把娘泡的水给师付端出来!师付你看多大尺寸合适,就箍个多大尺寸吧;我一个女人家也不懂。让十三帮你搭个下手,我去给你们作饭去。”方母说着便回屋去了。
杨桶匠锉好了大锯,起身拿出墨斗走到方十三搬的木头前放线。杨八跑过来扯住黑线的另一头,放好线以后,杨桶匠又用扒锔子把木头固定在树上。喊道:“八儿,把锯拿过来锯木头。”
杨八急忙把刚锉好的大锯拿了过来。方十三见状说:“小兄弟这样小,怎么拉这大锯,我替他行吗?”
“那感情好,只是你以前拉过吗?”
“没拉过,师付告诉我怎么拉不就行了,小兄弟不也是刚学吗?”
“那好,看见我画的线吗,锯走线中,别歪了;锯不走空,也别刻意地往下刹;锯条往我这边走时,你手放松,拢住就行。”杨桶匠认真嘱咐着,已将锯锯进木头一段,开了个头。
方十三听得认真,干得仔细,脚下步子站得也稳,不大一会,一块板子锯下来了。杨桶匠一看,眉开眼笑地夸道:“这小伙子,第一次拉锯,能锯出这样的板子来,悟性真好,是块好材料。两人拉大锯,吵起来是常有的事;可与你合手,一点不觉得别扭。比八儿可强多了,难得,难得!”
到吃午饭的时候,板都锯完了,杨师付便用桶铲刻竹钻。杨八拉着方十三叫教他武功,方十三真就教他扎马步、弓步、独步、虚步、歇步等基础功法。杨八笑吟吟地学得很带劲。方十三看着杨桶匠刻竹钻,手头的劲似有不足,便说:“杨师付歇一会,你看我刻几根,你能不能看好。”说着接过桶铲,便刻了几个。
杨桶匠看他手脚麻利,干净利落,自己喝了杯水的功夫,他便刻了一小堆。点点头,高兴地道:“好了,够用了,你也歇下吧。”
这时,方母在屋内喊:“十三,让师付洗手,午饭好了,你来帮娘端到树下吃吧。外面凉快,也亮堂,不似屋里黑乎乎的。”
方十三边端边说:“娘啊,这么丰盛呀,过年你也没舍得吃顿纯米饭哟!”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平时不得不节俭,有事不得不丰荣。师付大老远的给咱箍桶,多辛苦啊,你是看见的,不该好好伺候吗?咱这算什么呀,没鱼没肉的。”
“应该,应该。”
“记住了,你饭量大,慢点吃。等师付们吃饱了,你再放开肚子吃,知道吗?”
“知道了,这还用嘱咐。”
杨桶匠坐下了,向屋里喊:“大嫂,别忙活了,到院子大家一起吃吧!”
方母探出身来道:“师付累半天了,也没什么好招待的。粗茶淡饭,可一定要吃饱啊。我在屋里吃,你们快吃吧。十三,快给师付盛饭!”
方十三道:“娘啊,在屋里有什么吃?饭菜都让我端出来了。”
“这孩子,你懂个啥,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你陪师付吃你们的吧。不怕师付笑话,家里就这些盛饭的器具,……”
杨桶匠道:“大嫂,别说了,我是有话跟您说。”
方母走了出来,却没有坐下,“师付有话,慢慢说,先吃饭,我在这听着。”
杨师付认真地道:“我看好你这儿子,他与我八儿也挺投缘,如果我收他作徒弟,不知你可舍得?”
“是这等好事?我没听错吧!”方母激动地道:“俺早有这个想法,就怕师付不愿意呢。十三,快向前磕头,拜过师父!”
方十三听话,忙跪下磕头道:“师父在上,徒儿方十三给师父叩头!”
方母又从壶里倒出一杯茶,双手端起递给方十三:“十三,再给师父敬茶。”
方十三遵命,将茶举过头顶,郑重地道:“师父,喝茶。”
杨桶匠接茶在手,喝了一口道:“徒儿,快快起来。”又对方母道:“我有私心,今日一併说了,才能心安。”
“杨师父,有话吩咐便是。”方母郑重教训方十三道:“以前称师付,只是一种表示尊敬的称呼;磕头拜的师父,是父亲的父,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方十三道:“徒儿,徒儿,徒就是儿;像儿孝敬父亲一样孝敬师父。”
杨桶匠道:“不瞒大嫂说,这次出来,这些家什在肩上觉出背着吃力了,腿就是不听使唤。我这八儿又太小,根本指望不上。等他长大了,还要五六年光景。这段时间,可怎么生活呢。有了这个徒儿,就不一样了。我尽快地带好他,他也会尽力地带好八儿。就是我真有个山高水低的,也不用挂着我的八儿了。这孩子和他哥不一样,也不会扔了他娘不管。只是各样力气活,都落在我徒儿身上。不知你可心痛?要知道,我们这营生,如果天天回家,功夫都浪费在路上。所以转到那里,就在那里宿歇。遇到好人家,留宿在家里;遇到不愿意招呼你的,就得露宿街头。所以我这腿也是受寒留下的病根。”
“你看师父说的,正在好岁数,出这点力算什么。有力气活尽管叫十三干,省得他练功出些没用的力。”方母感激流涕,“杨师父,我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听了你这句话,真是喜从天降,不知怎样感谢您才好。不怕您笑话,他爹走的时候,十三就和八儿这样大。我一个女人家,就像天塌了一样。这六七年怎么过来的,想想都后怕。好在姑婆留下几亩薄田,可是交了官家的,您知道能剩下什么?十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叫他这张嘴就愁死了。他农闲下来,还愿随弓手去练武,这不更得吃得多么。好在这孩子嘴上并不挑食,我做啥,他吃啥。可是野菜也得有地方挖不是,再说不是咱一家穷啊!我与穷姐妹都挖出十几里地呀。这回可好了,你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不用说十三跟您能学到本事,就是给我带出他这张嘴去,我就谢天谢地了。”说着双手作揖,向杨桶匠躬下身去。
“这倒也是,手艺人出门,不能背着锅。到了那家,无论穷富,都得备有饭食。”杨桶匠又道:“不过,到了有的有钱人家,不可一世,嘴上尖酸刻薄,也是有的。遇到这样的,就得权当没听见,不与他们计较就是。”
“凭什么?”方十三拳头一挥,怒道:“他出钱,我们出力。凭什么受他闲气?”
杨桶匠叹口气道:“唉,‘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有什么奇怪的。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在你面前抖一抖威风,就觉得他大了,高了,富了。你想挣他的钱,就施不得性子。记住,能把他的钱挣来,才是我们的本意。不然,就别到他门上去。”
“十三,你可给我记住了,出门在外,不能由着你的脾气,别给师父招来灾祸。好好想想,真要那样,不如不去。”方母严肃地训诫道。
方十三道:“儿知道了。”
“你们快吃饭吧,看看要凉了。”方母仔细地看了看杨桶匠的背篓,回屋去了。
第二天,方十三背起这个背篓时,靠肩的地方,旧布包了起来;背后着重的地方,也加了一层厚厚的破布纳成的垫子。杨桶匠感慨地道:“天大地大,不如娘的恩情大。有娘的孩子,苦也甜哪!大嫂,你放心。最晚十天,我指定让十三回来看你一趟。”
“没关係的,跟着师父,我不掛念他。”方母尽管喜笑颜开地送走了他们。到看不见时,掩上篱笆门,还是泪流满面地回到屋里哭了起来。到了傍晚,明知第一天回不来,也到村头大路边,靠在树上,向远方瞭望;有时嫌看的不远,就爬到不挡视线的高地方。天晚了,夜幕降临了,视线模糊了;再慢慢回到院子里,坐到树下木墩上;两眼瞅着篱笆门,两耳听着街上的脚步声。夜深了,才回到屋里的竹床上,两眼盯着看不见的屋顶,两耳听着一片寂静,和偶尔一两声来自远处的狗叫。……那一阵想到儿子露宿街头,潮湿的地上,冰凉的石上;立时觉得身下板得难受,不得不辗转反侧。……
日复一日,月又一月,这样干了一年,杨桶匠出不来了。好在他毫不保留地教会了方十三箍桶。方十三学得上心,又有力气,箍出的桶又在杨桶匠之上。以前的老主顾,都认同老杨桶匠这个徒弟—方桶匠。杨八由于随方十三练武,长了许多,也壮实许多。于是只这兄弟二人走村串乡起来。挣了钱两人平分,有时给杨桶匠买药,都是方十三掏钱。杨桶匠去世了,方十三披麻戴孝和杨八兄弟送他入土。两人处得比亲兄弟还亲,杨八长大了,两人也不分开。两人奔走在黄山脚下,歙岭东西;新安江两岸,齐云山周围。练就了攀山越岭如履平地的真本事。两人打了两把混铁桶铲,柄比平常用的长出六七寸,又当工具,又当武器。以前在老杨桶匠跟前咋咋呼呼的主顾,看着这两个大汉,瞅瞅这两把桶铲;到了嘴边的脏话,也都咽了回去。想尅扣的工钱,也乖乖地送到手边。因为从心里忌惮这“兄弟桶匠”,他们可不是当年老杨桶匠那么好脾气。明里暗里没少教训那些欺压良善的土豪恶霸。就连野兽也怕他们,献上自己的皮毛,披在他们身上,为之遮风挡寒;铺在他们身下,拦挡地下的潮湿之气。
这年,江南东路又是大旱,田里颗粒不收。穷苦人家家揭不开锅,那里有钱箍桶。兄弟二人商议,辞别母亲,翻过歙岭,到了两浙路睦州青溪县。先是在新安江南转了些日子,由于手艺精湛,家家愿用,也挣了些个工钱。可是怕母亲在家断粮,便商议在岭东买些粮米,回家探母。
这天,万年镇赶集,方十三和杨八经过这里。由于买了米,旧背篓不堪重负,被压散了架。二人只得来到竹器市,要买个新背篓。看了几家,都不满意,继续前行。有一个摊前的竹篓,造形美观,手工细腻,引起他们的注意。看看摊后的卖主:
白面微须俏书生,灰袍补丁罗补丁;
头上东坡巾一顶,脚下草鞋成双蹬。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笑道:“有意思!竹作匠,穿长袍。”方十三拿起一个竹篓问道:“不知怎么称呼,竹篓多少钱一只?”
“十六文一只,三十文两只。”卖主微笑地道。
“那就来两只吧,活做得不错。”方十三说着便掏出钱串数了三十文。杨八又拣了一只竹篓,拿在手中端详。
这时后边来了两人:一高一矮重量等,尺寸不够腰围撑;两条胳臂落不下,晃着走路眼里横。矮胖子一把从杨八手中夺下竹篓,口中叫:“别买了,这些我们都要了!”
方十三心中有气,望着卖主道:“买货是得有先后,我们挑时,你并未说早有买主。”
卖主很客气地从身后又拿过一只竹篓道:“对不起,他们是刚来。这位发福的大爷,是这里收税的官差。你看好,就拿两件吧,都要付钱了。是吧,金爷,你要这么多,也不差这两件。”
矮胖子税差又一把从卖主手里抢过,瞪眼道:“你说不差就不差?不行!这是金爷我的大舅子,今天要要你这竹器,这些都得要!”
卖主道:“我认识他,也是卖竹器的,为啥买我的竹器?”
“看好了就买,怎么,不行啊?”
“行、行,谁买一样,给钱就行。”
方十三、杨八正要发作,那卖主忙摆手道:“二位大哥,对不起,让一让;不焦急,等下集;焦急,随我到家去取。正好家中有桶要箍,行个方便,行不?”
方十三想:别误人生意。压压火气道:“没有什么不行,只是没见这么办事的。你真有桶要箍?家住那里,留个姓名,转到那里,好去找你。”
卖主道:“是要箍桶,家住……”
“扯什么鸟蛋,快把竹篓绑到一起,送到他的摊位!”
卖主笑着道:“金爷稍等,算好价钱,交了钱,马上给他送过去。”又对方十三道:“我住帮源洞七都洞源里后山中。”
杨八道:“原来山里还有人家?”
那金姓税差冷笑数声骂道:“真他妈的稀奇,‘还算好价钱,交了钱,’你看见我金爷给谁交过钱来?”说着一下抓住卖主的脖领。
那卖主还是笑笑道:“金大爷,凡事有个理吧?在你这地面卖东西,我们是交税的。没卖便得交,少一个铜子也不行吧,等卖了货再给你都不依。你用一个两个,我是没敢跟你要过钱;可你全要不给钱,我家里还有四五个人张口等着吃饭呢。你给他白弄去,他赚钱,不管别人死活?”
那税差的大舅子细高个,也是个竹器匠。因为手艺不行,同样价钱他卖不动;想少花个钱转到手里,赚点利钱。想不到他这妹夫横行惯了,要霸人家的。他觉得不太对,又看看四周睥视的目光,扎得难受。凑前扯扯矮胖税差肩头衣道:“妹夫,是该给人家几个钱,不然说不过去。”
“去!吸鼻涕的货。为你出头,你还装开孙子了。”矮胖税差摇一下胖头,又显出很大度的样子。“也是,你掏钱吧,二文钱一件,不过十余只,给三十文得了。别叫人说我们欺负乡里人。”说着把扯卖主衣领的胖手也松开了,转身准备离开。
卖主汉子又笑盈盈地道:“金大爷真会开玩笑,我连宿打夜干了几天,半夜起身挑了四十里路。到了这里你就收税,还交了五十文税钱。我这是二十件竹篓,卖了两件,人家给了三十文。还剩十八件,你也给我三十文,还觉得挺大度。是法平等,我真不知这账怎么算的。”
“给脸不要脸,我教你怎么算!”胖差回身就是一拳,好像知道自己矮,短腿都蹦了起来。他满以为这一拳下去,卖主肯定脸上开花,跪地求饶。那知一只大手堵在拳前,不但自己力未用尽,而且拳被人握住,一下拧到背后。痛得他嗷嗷直叫:“哎,哎,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和我金爷过不去!”
“没人和你过不去,是你天天和别人过不去。看看你也不像个吃官饭的,什么关係,让你在这里作威作福,坐地收钱,欺行霸市?”方十三说着手下加劲。
胖差硬挺着发狠道:“你个外地箍桶匠,想死在这里,不打算回家了?”又对他舅子喊:“你是个死人啊,还不快去叫人!”
杨八笑笑道:“他不动是个活人,一动就成死人了。怎么去叫人?”
后边有声音道:“他是税头的王八,税头是前任县太爷的王八蛋。都不屙人屎。”
“吃不光彩的软饭,还这么张扬!”方十三手下又加劲道:“我回不了家,也得先教训你。说说看,他这账倒底应该怎样算?”
胖差痛得身子后仰,脚跟欠起。无奈之下,歪嘴一咧:“好汉轻点,轻点,你说乍算便乍算。”
“他卖过两件三十文,刚才算我也是这个价,货真价实。剩下十八件,是该二百七十文;你今天都要了,饶你十文,共计二百六十文。合理不?”
“合理,合理,太合理了!”胖差略转过点脸,冲他舅子喊道:“赶快开钱!拿东西走人。”
细高竹匠面显难容地道:“妹夫,咱没准备那么多钱。”
“我□□姥姥,你买东西不带钱,抢劫呀!把兜里全拿出来,不够上我怀里掏,快点!”
高竹匠倾怀中所有,又从矮税差怀里掏出百文串钱,一起交给卖主。卖主点过了,说声:“对了,这些竹篓全是你的啦。我帮你送过去。”说着便要收拾担起来。
杨八笑道:“这位哥,看你也不是笨人。怎么不知进退?还不赶快回家,等着把你这钱,再掏出来不成?”
卖主如梦初醒,连声道谢,抄起扁担,匆匆去了。方十三见那人看不见了,手下又一加劲,听得一声骨响;那胖差‘噢’地一声,瘫软在地上。方十三道:“你也不用发狠,敢掐你的毒子,就不怕你蜇人。记住,这是小惩大戒。再敢欺压良善,下次灭了你!”说罢掏出三十文钱,递给细高竹匠,拿了两只竹篓将工具和粮米放了进去,说了声:“这是我们早买好的,不算欺负你吧?”说着同杨八背起竹篓大步去了。
细高竹匠连忙鞠几躬道:“不算,不算。”抬头见他们走了,忙凑到胖差身边,“妹夫,我去叫人收拾他们?”
“去你娘的,这人手劲特大。咱家那些零碎,绑到一起也不抵他一个。平时起哄欺负个竹匠那样的还行,玩真的,哼,你准备掏钱治伤行了!快,扶我找大夫,胳膊都折了。真是倒八辈子霉了,摊上你这么个舅子哥。□□娘的,等我还管你的事!”胖差左手捂着右胳膊连声喊痛,细高竹匠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总算把他这肉球身子扶到短腿的上面。胖差朝看热闹的众买卖人吼道:“看什么看,刚才是谁说‘不屙人屎’?不说,是吧?明天税翻倍!谁说了,免税。”
有一人道:“有这样好事?等那人再来,我一定指给金爷看。可惜他早走了,说那种话,还敢在这里,那不是腚眼拔火罐—找屎(死)吗?”众人都笑。
高舅子扶着矮妹夫挪步了,又有人喊:“那么多竹篓不要了?别人拿,可不会掏三十文给你。”
“我帮你看着吧,下集可得给我免税。”
“谁敢?作梦!”胖差头也不回地咬牙道:“你该记得编竹器的牛子,说住在七都洞源里什么地方?”
高舅子却不断回头看他两下的竹器。口中道:“洞源里就到山根了,说什么还往山里。真不知那里面还有人住。”
“有地址就好,跑了和尚,跑不了寺。你看我不整死他!”胖差走得远了,还听到后面一片哄笑。还有人喊:“真过瘾!真解恨!”胖差口中恨道:“好好等着,我叫你过瘾,解恨。除非你再不来赶集!”
方十三、杨八出了万年镇往北走。看看要到锦沙村,见那卖竹篓的汉子追了上来。二人站住,杨八扯开嗓子喊:“日箍桶,……”
“别喊!”那汉子摆着手道:“别喊,在这个村别喊。庄主特不是东西,喊了不干不行,干了不给工钱。你何苦找气生。”
“凭什么,不给就修理他!”杨八看着竹匠笑道。
“治那个气干什么,他家在这帮源洞,几代的‘镇三都’。无论财力、势力,在这六、七、八都,无人能及。几个儿子,几只狼,其中有个叫方有常的,年纪与我相当。可是‘紫蝎子’的绰号,叫响有十年了。沾惹上他,这一洞你就别呆了。那及得绕过去,我帮你们找活干。有好手艺,不愁没活干。敝人姓方,名肥,字沃之;多谢二位好汉相救之恩!”方肥说着拱手连连。
“路不平,有人踩。这不算什么。”方十三也拱手道:“沃之兄,你先走的,为什么却在后面?”
“滴水之恩,当湧泉相报。况二位萍水相逢,仗义出手,乃救命之恩也?敝人买了点吃的,伏在暗处,专等二位好汉,要请至蜗居,表示谢意。不知二位英雄可肯赏脸?”
“谢倒不必,你既有桶要箍,就不妨到你家里把桶箍了。从那里回家也更近了。我叫方十三,岭西方村人;这是我师兄弟杨八,七贤人。看着你老兄像个读书人,怎么竹器做得这样好?”
“让英雄见笑,无奈之举也。敝人酷好读书,可连试数次,连乡试也没过。然而要生存,就得有一艺在身。不然,妻子儿女也养不活,岂不更落人笑柄。”
杨八笑道:“你肯定是没进贡啊!”
“这位兄弟说得对。可我那时,那里明白这一套。还觉得卷子答得都对,只等名列前茅呢。”方肥让道:“咱走着说吧,结果不只是名落孙山,可气得是榜上人尽是酒囊饭袋。”
杨八笑道:“知道了,再考时进上贡不就得了。”
“考得是文才,知识,又不是考钱和贵重礼品。再说,我们家上哪儿弄那些玩艺。气的我写了首打油诗,帖到考官的门上,就跑到这里编竹篓了。”
方十三道:“说来听听,什么打油诗?”
“贡举大门朝南开,有才无钱莫进来;考官看好三不知,榜上名次银两排。”
方十三想起杨师父,便道:“你这师父定是名师,不然,那有你这样的好竹篓。”
“这个活,还用经师?家里有个旧的,看看也就会了。一回生,二回熟,十件八件后便是这个样了。只是想不到,这一集就遇到这种事。也许是老天给咱们相遇的机会。”
“你够聪明的,这叫无师自通。”杨八笑笑道:“这要是我们上你家箍桶,你不是一看就学会了?”
“这你大可放心,就是会了,也只能箍个自己用用,决不会抢你们饭碗。我没有你们的武艺,怎么能四乡走动呢?再去治套工具,又得不少钱。象今天的事,没有二位帮忙,干脆就得血本无归。兴许还被打得回不了家呢。”
“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不学武?”杨八笑呵呵地道。
“学武就不被人欺负?不用说,就我这小身板,一辈子也练不到你二位这个等级。买几本书看,牙缝省点;要学武,没钱谁肯教你?那可是一得功夫,二得钱。俗谓:穷文富武,是有一定道理的。至于受不受欺负,我看透了,文也不行,武也不行。”方肥走在二人中间往前,他回头看看,自已的视线在二人肩下,就是说,比方十三、杨八几乎矮一个头。
方十三惊奇地问:“依老兄什么行?”
“打造一片自己的天地。”方肥饶有兴趣地道:“试说二位英雄这强壮劲,加上武艺在身;打个十个,二十个应该轻而易举。可是来一百,二百,加上挠钩套索,强弓硬弩,二位怎么应付?所以刚才我不让你们到锦沙村,就是为这个;这个庄弓手不止二百,刚才说的武器什么都有。明斗肯定吃亏!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没错,我哥俩也是量力而行。刚才出手也是那个地痞落单。”方十三也来了兴趣,“你说,怎么打造自已的天地?”
杨八笑道:“不是占山为王吧?”
“那样官军会来围剿,不到十万分,不能走那一步。”方肥突然喊:“是法平等!”
“无有高下!”二人同时回答,方十三又道:“万年镇时便知你是教友。”
“我不知呀,既是教友,说来无妨。”方肥一指前面一道山岭,“看到这岭吗,他叫箭门岭。”
杨八道“我们走过,只山脚溪边一条路,雨后发大水时,就得翻箭门岭了。往西北是八都,往东北是七都。不是打听路,那里知道里面有几十里的地方。”
“这就是我说的,一片自已的天地。”方肥又指一下岭外往东往北,“由此下去,是帮源六都,那个地片比七、八两都加起来都大。整个帮源洞 ,北有老山崖,东有金紫、笔架、东山诸尖;西有歙岭,南临新安江。这里已有一半以上的村民信奉摩尼教,我是这里的总麻黄。用不了三五年,我教他全是摩尼教徒。那时这里还敢有欺负穷人的坏蛋,大家吐口唾沫也淹死他。”
方十三重新审视这个貌不惊人的文弱汉子,道:“沃之兄,你说的,我似乎明白了。再有几年,甚至万年镇,清溪县,睦州,歙州都是我们的教友。就连官军来了,也是瞎子摸象。”
“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只要先把七都变成未揭竿的山寨,万众一心,才能一点一点地向外扩展。可惜这里缺少像二位这样的英雄来惩奸除恶,振奋教友信心,震慑土豪劣绅,地痞流氓。”
方十三道:“我们算什么英雄,两个四处求生的箍桶匠。适才不过碰上了,实在看不过眼。对了,提醒一下,我们离开了,你可得多加小心。万年镇赶不了集,你可怎么办?这种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方肥道:“箍桶匠怎么啦,刘玄德织蓆编屦,关云长除恶逃生,张翼德杀猪卖酒,最后终成大业。英雄出自平民,差别就在于敢出手。刚才许多人都看出愤愤不平,可是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出手,怕引火烧身。这就惯成了恶人作恶无所顾忌,善人受欺忍气吞声的局面。如果这七都有你们这种力量,事情发生了,当晚便以教中降魔胜使的名义惩治了恶人;神不知,鬼不觉,好人腰杆挺起来了;坏人闻风丧胆再不敢胡作非为,教众会很快发展起来。”看看走到碣村,方肥又道:“如果在这村能有一席之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七都山岙尽在掌握。听说过唐朝陈硕真吗?”
“小时当故事听过,听说是同武则天同时的女英雄。就这清溪县地面的人吧?”
“依我看,还是这万年乡人。当年的‘天子基’、‘万年楼’,至今有迹可寻。可见这万年镇,也是因为‘万年楼’叫起来的。这里是有‘帝王气’的。只是陈硕真是个女的,没担起来。”
“极好的男人也比不上。自称文佳皇帝,够有气魄的。可惜只发展到一万多人,只攻下睦州及属下县桐庐和於潜;就被房仁裕、崔义玄给灭了。”方十三惋惜地说。
“这正是可以借鉴之处,如果不动声色,便发展到十万人、百万人;粮草充足,举事时,遍地开花,那时攻城掠地,岂不是如摧枯拉朽!”
杨八笑道:“看不出这位哥,这心胸够大的,装有天下。”
方肥道:“我不行,你也不行,就十三兄弟行。龙骧虎步,额宽隆准,两眉入鬓,天庭饱满;乃帝王之相,你、我,充其量将相的料。”
杨八更乐了,“你还会看相?”
“略懂一、二。”
三人越谈越有兴致,方十三、杨八沿途也没招揽生意。天晌了,方十三把准备的干粮拿出来三人分着吃了,杨八又上溪中舀些水大家喝了。便直随方肥到了他的家中。方肥家在长龙山上,自盖的几间竹屋,篱笆墙围着,豆棚瓜架,鳞接有序。旁边不远处,也有几家这样的竹屋。方肥道:“别看不成村落,这里的弟兄,都是教友。也都是逃荒到此,过来的村庄进不去的。”
杨八喜道:“啊哈,世外桃园哪!”
“有那么点想法,只是没过几天清闲日子,税差便找上门了,苛捐杂税一样没少纳。”方肥推开篱笆门喊道:“娘子,来贵客了,要好好招待。”
方肥的妻子出屋来,虽然荆钗布裙,却难掩眉目清秀。招呼道:“噢,请来了箍桶师付,快请里面坐;难得愿到这偏远荒僻之地,我就沏茶来。今天真好,竹篓都卖了。”
“亏了这俩位兄弟。“方肥把扁担上的布兜取下,递给妻子道:”空腹不茶,先给我们整点吃的,四十里赶路,都快申时了,还未用午饭呢。这可不是一般的箍桶师付,是救我性命的大贵人。你要倾家中所有招待贵客,一会如果兄弟愿意,我们要结拜成真正的兄弟。“说着用眼瞅着方十三。
方十三看一眼杨八,见杨八点头,便道:“求之不得,相见恨晚。“二人又共同拱手,“见过嫂嫂。”
方肥妻赶忙还个万福道:“去赶个集,怎么还得劳烦兄弟救你性命?这远的路,也不会买点吃的,让二位兄弟也随你饿着。”说着进屋去了。
方肥的孩子早跑了出来,三男一女,大的抱小的,一群萝卜头,嚷着叫爹。方肥抱过小的道:“快叫叔叔。”孩了们齐叫叔叔,方肥又对二人道:“都说穷人人枝旺,真没办法。办治这嘴就愁死人。”
方肥郑重其事的在瓜架下摆上香烛,三人叩拜天地,结为兄弟。方肥比方十三长两岁为兄,方十三、杨八为二弟、三弟,二人拜了方肥,又拜了肥妻。饭后,方十三让方肥把早备好的木料找出来,方十三、杨八一齐动手箍桶。干活当中说起上午的事情,肥妻千恩万谢地道:“家中就靠他这点手艺赚个糊口钱,不是二位兄弟援手,家里就揭不开锅了。这叫什么世道,让人可怎么活呀。”
方十三想:“这言外之意,竟是帮忙要回了竹篓钱,才是更该感谢的。为什么说,‘民以食为天’哪!”
把桶箍好,天也黑了。二人要离开,方肥说啥也不放,三人又聊了大半夜。第二天起来,方十三要折回叶家庄走门岭。方肥道:“贤弟思念老母,也可从这里往北走界牌岭。”
方十三道:“走门岭,我们八弟到家近。到了岔口镇,他往西,我往北,我俩差不多同时到家。”
杨八道:“十三哥,咱们一直奔西,趟一条新路会更近,以后到大哥这里也便捷。回家看娘后,还得回这地面箍桶,不如把工具放在大哥这里,只背米和桶铲行了。”
方十三点头,把背篓中工具取出,又从怀里掏出两串百钱递给方肥道:“穷兄弟讲不得阔绰,这点小钱与小侄们买块糖吃。”
方肥推阻,并将昨日买的米分出一半道:“兄弟交心,愚兄更该孝敬二位伯母,但囊中羞涩,咱们两免。岭西今年未雨,歙县赈灾粮未发,家中生活肯定更难。这点米带上,且救燃眉之急,实在无法,可到愚兄这里,共同想法。这边粮价总比那边要低。”
方十三、杨八推辞道:“我们知道这边价低,在万年镇买了一些。哥哥家里人口多,我们家中只有老娘,哥哥不必掛念。”
方肥硬是塞到杨八的竹篓里,二人非常感动,为免争让,将铜钱放到方肥眼前拿不到的树杈上,拜别方肥夫妻动身;走了老远,回头还看见方肥一家立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