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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雪羽蝴蝶衣 九 ...

  •   火光,雪色,交融在阴蒙的天际,刺目而诡谲。
      任天绝不暇多想,当即转身往楼阁而去,展轻尘回望一眼,咬牙跟去。萧小川略是一怔,本想要追,却又放不下怀中的祝瑕,一时左右为难,白玉阙见他这般,便伸手道:“交给我吧。”
      他点一点头,道:“我去把白鹭君带回来。”

      三人赶至担雪填井时,只见俞吾留倒在地上,受了重伤,见到任天绝后当即喊道:“师、师尊……师弟,师弟他……”萧小川心中一震:俞吾留受任天绝真传,武功决计不差,如今白鹭君被囚数年,刚出地下便能在顷刻间制住他,功力当真深不可测。展轻尘忙去扶他,心急如焚道:“他去何处了?”他刚要作答,只看到任天绝脸上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神情。
      那神情,好似隐忍的心痛,又好似怅然的苦楚,他呆呆地往天上望去。

      倚晚晴楼阁之上,火已烧到燎天,屋脊之上,有个雪色的身影,飘飘而行。
      冯虚御风一般,那袭银衣流转如光,九十九只蝴蝶,自衣摆与袖角翩跹涌动,轻盈欲飞。漆黑的发倾泻而去,在雪中游曳飘飞,映着那双空洞而无神的眸,仿佛在白纸上泼开的墨,每一步,都在风雪中好似要坠跌般,脆弱而缓慢。
      他全忘记了。
      日复一日的昏睡与沉沦里,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忘记了自己的信念,却仍将这一袭雪羽蝴蝶衣披上,只因在无数个混乱破碎的梦里,始终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徜徉在他的指尖。

      他似乎也还记得,在毫无知觉的梦境里,有个仿佛极其熟悉的声音在对他说话,那声音很近,也很远,他每每想要分辨,却徒劳陷入更深的谷底。有时冷得彻骨,有时热得灼心,有时痛楚攫取着他的骨血,有时酸麻钻着他的筋脉,他想哭,又想笑,却愈发麻痹。
      他的面颊贴着自己的额角,有温热的泪沿着下颌滑落,渗到漆黑的发里去。

      “当年我为你留了一冰碗霜花,藏在怀中,漫天大雪里,一路蹒跚,一路寻你,欺瞒了自己那是满地月光。我知晓你最喜爱霜花,就像我喜爱你,捧起会融,放下会丢,我像爱惜生命一样去爱惜它,可是为何见到你时,取出的却是一滩水呢?我很恨,我很恨自己是有温度的,不能为你留住最爱的霜花……你不要怪我,好不好?来世我要做一片天底下最冰凉的霜花,轻轻的,落在你的眉间。”

      “你醒过来,好不好?倚晚晴的春天到了,你喜欢的蝴蝶也回来了,你绣了九十九只蝴蝶,每一只都像一片霜花。我不喜欢霜花,它短暂,又易碎,就像九十九个梦……如今你在我身边,又不在我身边,若我为你报仇,你会开心吗?你不会,因为你太良善,不忍看世间人受苦受难,可你也不是神,你不是神,我也不是,我不会原谅,绝不会遗忘。”

      “今日我又收了一个徒弟,他一个漂泊流离,很可怜,我遇见他时,他的脸全毁了,所以我用你教我的医术,重新给了他一张脸。你教给我的,我都不会忘,我将这些都教给他们,你的心血便不会断绝,你不必再做天下的白鹭君,那太苦了,太沉重了……等我杀了他们,这世间就再不会有白鹭君。”

      “你如果不愿醒来,就陪着我,好不好?”

      他的泪越来越冷,怀抱越来越紧,让他喘不过气,他的话好像紧缚而徒劳的藤蔓,一圈圈缠绕着他仍在跳动的心,悸动与悲切被日日夜夜的等待磨平,只留下空虚,繁花铺满的床铺上栖息的蝴蝶生生死死,织就了一件看不清色彩的衣,在妙曼浮空的梦中显出脆弱而短暂的光华。

      “你陪着我……好不好?”

      忽然在某一天,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声音是惊惶的,错乱的,那是膝盖和额头叩击在地上的声音,然后他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少年毅然决然拔出了剑,在誓死守护秘密之后割去了自己的舌头。衔樱,他听到那人这样唤他,衔樱,真是一个好名字。他沉沉睡着,又陷入接连不断的梦境。
      随后的某一天,有细微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那双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带着微颤,随后他感到有水打湿了他的脸。衔樱站在床边,看着那张与自己无二的脸,无声地哭了。
      那泪就好像他刚开始沉睡时,沾湿他面颊一般的温暖,已然遗忘的往事在心里留下沉沉的疤,好像悄然融化的霜花,再也寻觅不到踪迹,却以深埋的根触动了心,让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已不再想理清纷乱的心绪,就像他不愿再记起遗忘的名字,他只想离去。

      黑云泼墨流如雾,银蝶缭绕遥相怜。
      不与寻常丝与缎,应似天山明月前。
      先铺白烟花簇霜,又覆寒宫桂子丹。
      振雪临风鹭化仙,九十九夜入梦见。

      孰能登天游雾,无穷无极,相忘生死,七情俱灭,无所终穷?且有大觉者而后知其大梦,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生与死,醒与梦,都已模糊莫辨。
      他已听不见,也已看不见,冥冥之中,独见一道晓光,指引而行。云海袅袅掩神踪,雪浪伴身三千重,尘心了却,俗世俱抛,他每迈一步,便留下一步霜花,晶莹剔透,似真似假。
      云雾之间,仙衣飘飘,如梦似幻,他慢慢吟道:“行人间,神形灭,世事一场大梦尽,是耶?梦耶?化蝴蝶。”
      他每迈一步,便离人世又远一步,众人惊诧而震撼的目光中,应名雪一步踏出屋脊,竟如腾云御风般,踏上那缥缈的云烟,一步一步,走得平稳而轻盈。火光冲天,雪色旋漫,一刹那,天地之间肃穆而安静,只剩下空灵哀伤的风声,久久不散。
      天,默然了。地,默然了。人间,都默然了。

      大火之中,展轻尘含泪拉开了危难之中的鸽舍,他喊道:“飞吧!快飞吧!”
      于是雪白的鸽子们夺路而飞,振翅而上,在火光与风雪间盘旋良久,竟接连朝着应名雪消逝之处翩跹而去,一声声叫着,为这默然的天地间鸣响了最后的哀悼。洁白的羽毛落下,萧小川下意识伸出手,接在掌心里,他的心仿佛随着白鹭君的消失也消失了,只剩下空落落的一块,泛着酸涩。

      传闻中的圣人,站在高高的山巅,面对着蒙昧痴缠的众生,撒下了救赎的纸屑,颂歌与恩情的背后,掩盖了太多不为人知的伤疤与血泪,他本不属于人间,如今他归去了,世间再没有这样纯粹的雪色。

      他转过头,发觉任天绝已然不在了,他何时离开的,萧小川竟全未发现,但他那最后一眼的哀伤,却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那是一种怎样深沉而隐忍的感情,才能呈现出那般的怅然若失。为一个人杀人,为一个人承担了重担与付出,为一个人守着孤独的仙山,十几年过去了,等候十几年后,他醒来时,便是要离去时。

      他还是个少年时,怀中揣了一碗霜花,口中呼着白气往倚晚晴上赶去,冰冷的触觉刺痛了他的胸膛,湿濡了他的衣衫,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直到霜花全化作了水,从指间漏流而下,再也抓不住。就像他捧着一颗久经风雪的真心,在门前跪了整整一夜,满头华发,好似三千雪游曳而下,他终于如愿变得冰冷,流不出一滴热泪。
      他原只想陪伴白鹭君,当白鹭君死在他的怀里,他就变成了白鹭君,代替他的名字,代替他的生命,活得无情而圣明,而如今,一切都变了,就像霜花融化在怀中,他已分不清自己是谁。
      无论过去如何,那都不再存在了,世间不再有白鹭君,也不再有任天绝。

      萧小川恍然回神,急往入梦台赶去,脚步在见到白玉阙时,慢慢停下了。
      祝瑕在他怀中,刀柄没入胸膛,殷红的血浸透了白衫,渲染成樱一般哀艳,似繁靡,似灭绝。白玉阙抬起垂泪的眼,歉疚而无言地望向他,他的白衣亦被沾染上深深浅浅的红,在袖口涂抹上悲怆的色彩。

      没有人该被替代,没有人该为别人而活。
      他将祝瑕葬在树下,可以远远望见入梦台,当他望见那并列而建的两座空墓,碑文已被火烧得辨别不出文字,一如二人过往,再不能被探询。
      无论是圣人之痴情,或是痴情人之圣。

      当最后一捧雪洒落在树下时,雪停了。

      赭竹崖上,夜风吹入井中亭,诜泉又给屋内添了新炭,初冬已至,风也凉了起来。

      照世人搁下笔墨时,望向已然暗下来的天际,朝少年笑道:“诜泉,明日我们吃火锅吧。”持刀郎点点头,对于照世人忽如其来的莫名要求见怪不怪:“是,先生。”顿了顿,他又道,“先生,明日有什么好事吗?”
      “明日要吃些热的,才好不让湿淋淋的小耗子生病呀。”
      他刚说完,诜泉便听到门口一阵窸窣之声,立刻摁上腰间佩刀,往门口去,不多时,一身疲倦而潮湿的萧小川便蹒跚迈入,身后还带着持刀郎的连声呵斥。
      “萧小侠,”他笑道,“你寻回仙衣了吗?”
      萧小川从嘴角扯出一个笑来回他:“找到了,也没找到。”
      这矛盾的话语在旁人听来一定没头没脑,但照世人却了然地颔首:“你辛苦了,湘夫人那边,照某会代为转达。”
      萧小川在他桌前坐下,脑袋就侧搁到纸面上去,沉着的眼皮劳累至极,却毫无困意,喃喃道:“照先生,若一个不是圣人的人,原能做一辈子的圣人之事,那他究竟算不算圣人?若他做了坏事,又是否该抹煞他曾经所行之善?不存善念的善与有情有义的恶,哪一个才应该被阻止?”
      他眼神极其温柔,就像看着自己的陷入迷惘的孩子般,含笑的眼中带着抚慰,接过诜泉递过来的棉布,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你似乎有许多问题。”
      他叹道:“唉,我完全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照世人慢慢道,“当你看得够多,你就会明白,这世间的善恶,有时很难被评判。你不能黑白分明的去做世人所认定的正义,也无法对抗所有黑暗,于是你只能走进灰色的阴影处,去维持一种光与影的平衡。”

      萧小川抬起脸,那墨迹就沾在他侧颊上,使人忍俊不禁:“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照世人道:“那么你为何不住下来?这亭子中难得留你一晚。”
      诜泉冷声道:“那他要先洗澡才行,这小偷闻起来像一只真的死耗子。”

      他冲持刀郎做个鬼脸,扯下棉布便转身去了后头,诜泉气闷地弯腰去捡拾那掉落的棉布,一根白色羽毛便从其中轻轻飘落,静静躺在地上。
      照世人凝视着那羽毛,半晌才将视线移开,望向窗外的月亮。

      他总是喜欢在夜里这样看着月亮,有时甚至会自言自语。
      他轻轻叹息一声,眉目也变得柔和起来,一头华发被月光镀过,呈现出淡淡的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雪羽蝴蝶衣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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