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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雪羽蝴蝶衣 八 ...

  •   他像一只蛰伏的豹子,耐心而安静。
      在他引以为傲的偷盗生涯中,带给他最大的收获就是:耐性。一个恰当的时机,胜过许多天精心布置的埋伏,他曾为等到一个轮番暗哨离去的间隙,在幽深而潮湿的井里呆了三天三夜,一开始狭小黑暗的空间并无所谓,但时间一长,那种局促的困束与孤独,带给人很多绝望的想象,使人生不如死,这期间他有许多机会放弃逃走,但他没有。最终他成功了,当他将偷到的定情信物送给那对私奔的小夫妻时,忽然感到由衷的愉快。
      照世人曾说,他是一个慈悲与刚狠的结合体。这种柔与硬的特质在他身上达成了奇妙的平衡,他有时很果断,有时又很优柔,他无法凭借纯粹的温情去做一个圣人,也没有足够的狠辣去力挽狂澜,许多时候,他只能旁观。

      就像现在,他潜伏在白茫茫的雪中,缓慢而节省的呼吸每一口空气,直到入梦台又开始扭转,一抹樱红的身影闪现在余光,很快的消失不见。他又等了一会儿,忽然有尖利的声音在天空响起,他抬头望去,是姚飞光的赤鹰。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支援。
      他取下信纸,读完后神情逐渐的变了。信中的内容与他的猜测逐渐的吻合,而现在,他只需要时间,与足够的谨慎。

      入梦台再次开启,他远远环顾无人后,闪身进入石壁,往下是一条漆黑的小道。
      入梦台藏有密道,且开关与墓碑相连,这无疑是任天绝才有能力修建的,他将开关设置在墓碑上,就是知道无论外人还是自家弟子,都绝没有胆子去探查白鹭君的墓碑。那么祝瑕的存在又是怎样?他还有许多问题未得到解释。他是任天绝的亲信,因此得到了他的许可,亦或者是……
      越往下走,他竟越觉得温暖,略有冻僵的身体已受舒缓,同时一阵浓郁的香气萦绕在周身,一时竟无法辨别是何种花的香气。

      接着,一幕他不敢置信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小道通往最底层的石室,而这石室中,竟然灯火通明,簇拥着无数活生生的花朵。石壁之上,镶嵌了一颗颗大如卵石的夜明珠,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而花朵更是种类繁多,绮丽绚烂,一丛丛种植在四处,仿佛辟出芬芳而虚假的幻境。这幻境中,不时绕飞着只只白色蝴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初冬之中,倚晚晴为何会有蝴蝶,因为此处,一年四季都是春天。

      萧小川的脚步顿住了,一时间他不知该不该迈入这片幻境,这景象太过诡谲,让他本能产生警觉和犹豫,但就如同那些所有被美丽的外表引诱入陷阱的人一样,他只能往前。

      一开始,脚步是轻而谨慎的,但随着在花丛中的深入,他逐渐加快了步子,因为在石室的尽头,竟然放置着一张石床。这石床被环绕在开得最为旺盛的花朵中,被赋予了一种极致的生命力,令人生出几分绮丽的幻想。
      而如同幻想一样,石床上,躺着一个人。
      他不由得谨慎,但观望许久,那个人却纹丝不动,并不像在睡觉,甚至是像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便让他以为,这或许真的是一具尸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踏入不可回头的一条路了。
      他不得不靠近,去端详石床上的人,而当他真的看到那张脸时,他终于感到自己理智中的一根弦崩断了。

      这个人的脸,竟然与祝瑕几乎一模一样。

      这张脸确定无疑的告诉他:这绝不是一具尸体。
      纵使任天绝天工神医,也绝不可能将尸体保留得如此完美无缺,那脸庞还是富有生机的白皙,在花朵映衬下显出几分浅红,细密的睫毛在皮肤上投出浅浅的阴翳,而颜色鲜活的唇如同初生,连鼻翼仿佛都给人一种微微翕合的错觉。

      萧小川犹豫了许久,终于提心吊胆地伸出二指,轻轻摁在他颈下,那微微跳动的脉搏向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一时之间,那些过往与如今都重叠在一起,如同指腹下的血脉,令他难以平静。
      如今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办?

      白玉阙回去后,任天绝并未回住处休息,而是在堂内读了会儿书,尽管俞吾留劝他刚出关不久,不宜过度劳累,他仍执意先去清扫墓碑,并不许任何人陪同,俞吾留无法,只好恭恭敬敬送他出了担雪填井。

      雪还未停,仙君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缓慢。
      他曾经这样走过很长的一段路,那时的雪更大,每走一步,他就苍老一分。那段路太久,久到他以为自己不可能坚持下来,直到如今雪再次落到他的肩头,他已记不清那时自己的模样了。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轻声叹息。

      忽然,他的脚步停住了。

      白玉阙站在入梦台下,而他身后的萧小川背着一个人,看的这一幕,仙君的神情一瞬变得极怪,仿佛飞鹰在看垂死的猎物,急切而压抑。正这时,展轻尘赶到这对峙面前,神情更是讶异,不由喊道:“师尊!”
      “放下他,”他开口,“或者死。”
      萧小川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任天绝轻笑一声,缓道:“这就是你做出的选择?”
      “我要把他带走,交给湘夫人,”萧小川道,“如今我只能信任她,因为白鹭君亲手写了一封信,就是向她求救。”
      展轻尘提声喝道:“萧小川,你在胡说什么!”

      “任仙君,你不是白鹭君,他才是。”

      任天绝道:“噢?”

      萧小川顿了顿,背着身上的人往后迈了两步,缓缓道:“一开始,我很奇怪为什么仙衣不见了,白鹭君会如此笃定是被人所偷,若说谷内弟子藏起,那也说得通,后来我忽然明白:或许写这封信的人,根本不是想找回仙衣,而是想让人进入倚晚晴,从而解开这桩秘密。”

      “你又如何知晓,这信不是别人伪造?”

      “字迹。湘夫人是白鹭君旧识,她不可能认错恩人的笔迹。我在书房中看过你的墨宝,尤其‘银盌盛雪,明月藏鹭’这句,其中的雪字,与担雪填井的书匾行笔运力颇为不同,而后者中的雪字,却与写给湘夫人的信中一模一样。据我所知,那书匾是你的几位高徒都未拜入师门时就有了,因此我猜想,写这封信的人,许多年前就在倚晚晴了,并且如今还在,只是无法言明,才这样来暗示。而那鸽笼之中,每一只鸽子的去处都有长久以来规定好的标识,这是当年的白鹭君告诉你,而你又告诉展轻尘的,因此若非白鹭君,无法完成此事。”

      任天绝的神情愈发好笑,显露出一丝不屑的冷冽:“胡言乱语。”

      “是吗?不是吗?”萧小川又开口,语气中却带了一丝酸楚,“若他不是白鹭君,你又怎会将他藏在密室之中那么多年,利用闭关的时间,去下山为他报仇?”

      听到此话,他的面上立刻浮现出莫名的愤恨,这愤恨逐渐转为漠然,最后是沉默的遗憾,仿佛经过一番极久的挣扎,他长长叹了口气,敛目将拂尘挽起,轻轻颔首。

      “不错,”他说,“我不是白鹭君。我从不想做白鹭君,但这名字束缚了他的一生,我不愿他再受其折磨。”

      展轻尘如同受了极大的冲击,几乎不能成声:“可是……”

      “十八年前的白鹭君,真名叫应名雪,他是我的好友,亦是我的恩师。那件雪羽蝴蝶衣,便是当年我与他共住在倚晚晴时,他新手所做,九十九只蝴蝶,代表了我与他共度的九十九日夜,直到那些人受了他的恩泽,却眼睁睁见死不救……那一天我背着他一步步走回了倚晚晴,耗尽了一身功力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但他再也没有醒过来——他虽已该死去,我却不能放任他离开我,因此我不让他死,我绝不会让他死,也不会放过造成今日局面的人。”

      “我用了他的名字,行着他的善举,传着他的学识,整整十八年,就是为了功成之时,将我的仇人一一抹去,谁不让他活,我就让谁死,”那双冷硬而深邃的眼中忽然燃起一丛丛火,与他片刻之前的气质截然不同,显得阴戾悚人,“十八年前,我便亲口发了誓,他们每一个都要死,只要雪还会下,这诅咒就会应验!”

      白玉阙听到这里,怔怔道:“您方才说,‘心中有愧’……”

      任天绝道:“我的愧疚,是对应名雪的愧疚。我行善,却做不到他心中的圣,我仍记恨,他曾对我言传身教,我却始终心在恩仇。”

      “……那祝瑕呢?”萧小川忽然道,“那你的徒弟呢?他为何与应名雪长得一模一样?”

      “那不是长得一模一样,”任天绝叹道,“那是我有意为之。当年他从东瀛流落,我将其收留,他已被毁容,因此我用医术为他雕琢了一张脸……我心中念着他,下刀时便也是他,因此徒儿之中,我最疼爱他。”
      他慢慢道:“他与应名雪不同,他只是我的衔樱,不是天下人的白鹭君。”

      忽然,萧小川感到脖颈上有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的心忽然收紧了,一股感同身受的悲楚从他的心中涌出,压抑得他难以呼吸。

      白玉阙道:“那么他的过错……”
      任天绝道:“他被我骄纵太惯,以至于没了规矩,在我独自去清扫墓碑时偷偷跟了上来,发现了石室的秘密。”
      “因此你为了防止他说出去,割了他的舌头?”
      “不,”展轻尘忽然开口,“那是师弟自己割的舌头,不是师尊。因为,无论是我们哪一个,都会这样做。”
      任天绝沉默片刻,轻轻颔首,过了许久,他才道:“若如你所说,那么他已恢复了神智,为何如今还不醒来?他既然已清醒,无论对我作何处置,我都无话可说。”

      萧小川将背上的人慢慢放下,让他倚在自己怀中,声音苦涩而悲伤:“若白鹭君始终被你囚禁在密室之中,他又怎能去盗取了雪羽蝴蝶衣,又写信寄往荆玉院呢?”

      任天绝一怔:“是……”

      “是祝瑕帮他做的。他不忍看你执迷在过去的仇恨,不忍看你沉湎在一个沉睡的梦中,他也不忍再为你承受不属于自己的爱,”他缓慢地、带着一丝轻颤道,“他只是想你待他好一点。”

      他往前迈出一步,白玉阙便伸扇作抵挡之势,他深知自己绝不是任天绝的对手,甚至与萧小川联手,也只有一丝逃命的机会,但此时此刻,他不能放任萧小川于危险之中。

      “我待他不好么?”他道,“我若待他不好,他如何学得到最上乘的武功?我若待他不好,他如何被骄纵成这副模样?我若待他不好,他如何有今日?”

      “你待他好,是因为你把他当作一个更纯粹更柔弱,并且更能满足你的应名雪,你爱惜他,只把他当作一件可供你塑造的作品,来弥补你心中遗憾的过去。你让他随心所欲,只因你未能真正拥有当年的应名雪,你只是把他当作你的蝴蝶。”他清晰而缓慢的叙述,伸手在怀中之人身上的穴道拍了几下,声音几乎成了一句叹息,“你若真的待他好,他在你面前,你为何却认不出?”

      方才那一滴滑落在他脖颈的眼泪,让他明白:在他还等在密室之外时,已经苏醒的应名雪就已祝瑕调换了身份,任天绝亲手赐给后者的这张脸,最终欺骗了他。

      祝瑕睁开双眼时,泪已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滑落。

      任天绝怔愣了许久,忽然冲过来,掰起他的下颌,当看到那已然不在的舌头,他终于忍受不住了,声音沙哑而愠怒。

      “他人在哪里?”

      仿佛回应他一般,几人转身望去,只见身后楼阁之上,飘起一缕缕青烟。
      接着,便是冲天的火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雪羽蝴蝶衣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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