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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琉璃三昧镜 一 ...

  •   日夜不灭的明灯,四季常青的竹林,无论江湖风云如何变幻,这里始终是最无垢的一片净土,绝望之人可以找到希望,悲痛之人可以找到抚慰,陌路之人可以找到方向,这里是江湖中的孤帆,亦是黑夜中的独灯,是渺小而神秘的一口井。

      通常寻求帮助的人,会在持刀郎禀告后,会得到允诺或否的答复,照世人的性格温和,心思却敏锐,对于不该帮助的人,连一面都见不到,若是再无理纠缠,便会使那少年的刀出鞘——那是一把怎样的刀,从未有人知晓,或者说,从未有活人知晓。但大多数被拒绝之人,不会这样自讨无趣,因为井中亭的面子并不好求,若失了礼数,难免日后会多有坎坷。

      至于得了允诺的人,便可以掀开那竹帘,自回廊步去,直至内室。

      珠帘之后,清香盈室,是上好的熏香与茗饮,书案之后,便是“井中明灯”照世人了。
      中年人气度儒雅,衣着简致,沉沉雪色的织锦袍子上是墨色连缀,一头华发被木钗盘起,坠衬的几缕下,是一张白色面具,将面容尽数掩去,看似散漫无规,却有着肃穆的沉静。照世人或伏案书画,或侍弄窗边花草,但只听来者姓名,便知来意,你甚至无需开口,便能得到逢凶化吉之法。
      他却又并非来一人,救一人,周转于红尘暗潮之中,便有一套自己的筹谋与目的,既来求助,就要做好被其指引往未知之路的准备,他并非光明,亦不是黑暗。

      但盗侠来时,从不走正门,就像此刻,他又跳动在屋脊之上,如同猫一般游刃有余地蹿下屋檐,怀中还揣着赃物,脚底抹油般,便从窗沿滑入,连那挺立在坛中的鹤尾花都丝毫未动。

      “哎,萧小侠,”伏案的照世人头也未抬,面具之下的脸显出半分无奈,“难道我平日对你的嘱托,竟毫无作用么?”
      萧小川足尖落地,笑道:“是行当习惯……”
      照世人道:“照某是说,你又在得手后显摆了吧。”

      他听罢有些心虚。

      确然,今晚在长云山庄窃得一样宝物后,见那守卫的年轻人轻功不凡,他便又显露真身,与之在崖脊上追逐了半柱香时间,直到玩够了才提步甩开去,回到赭竹崖。
      他哈哈笑了半声,又道:“可是,你为什么……”

      “合理的推测罢了。”他终于放下笔毫,才肯抬起头,“你在屋脊上的步声太过杂乱,显出内心的愉快,想必是遇上了什么高兴事,但若是心里怀着一件实际的事情,不会这样心无旁骛地从窗户进来——你在跟照某显摆,自然是在别处没显摆够。”
      他叹了口气:“照某说过很多次,你需得低调行事,莫给他人留下可循之迹。”

      萧小川心道,天下人又不是人人都是你这老狐狸,怎么找到可循之迹?但自觉理亏,又不好与他反驳,只好赔笑道:“照先生,多亏你先前给我的图画,才让我今日顺利取到宝物。”

      “……你又偷了什么东西?”
      有时他也感到奇怪,他是一个江湖百事通,而萧小川过去的师父,也是位正派人士,为何二人偏偏教出了一个江洋大盗?但秉承着“孩子的快乐成长最重要”这样的理念,他向来放任自流,幸好萧小川即使手脚不干净,却有一颗最为澄澈的心。

      此刻,这位江洋大盗将包裹放置在他桌上,展开后露出一样玩意儿。

      这是一面镜子。

      镜子边框镂花雕琢,掐银缀玉,虽是华贵至极,却也算不上绝世珍宝,唯一值得注意的就是此镜边框甚宽,将镜面衬得极小。不过萧小川对宝物的品鉴有一套自己的标准,有时他会偷价值连城的宝贝,有时他更像一个捡破烂的。

      照世人瞥了片刻,便看出端倪:“这镜子照不出东西。”
      萧小川点头道:“长云山庄先前声称得了一样宝镜,可以鉴别人心好坏,好人照得出影像,坏人就不能。我与青衣酒一盏打赌,我就能照得出,因此就去把它偷了出来。”
      照世人:“哈哈。”
      他又道:“如你所见,我照不出……因此拿过来给你照照,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照世人道:“那倒不一定。”

      说罢他将圆镜捧起,面向自己,将小川唤到身后来,他甫一站定,便瞧见那方才还模糊不堪的镜面之中,投影出照世人的面目,不由吃了一惊。
      他狐疑道:“难道我心中藏着隐蔽的黑暗之处?”
      照世人笑道:“小把戏罢了。”
      只见他将镜面翻转,指尖在镂刻之处按着一点凸起却不起眼的玉珠,当收手后,镜面又是模糊一片。萧小川也是钻研骗术把戏的高手,当即明白这其中奥秘:这是一面机关镜,表面乃是钝镜,当机关按下,便有一层精磨琉璃层从边框上下移出,覆盖原本的镜面,将人照得透彻,因此边框才极宽,是极为精巧有趣的作品。
      照世人把玩着镜子道:“想来这是长云山庄拉拢江湖之士的手段,只要操作得当,却是具有笼络人心的效用,如今被你偷来,更加证实了这是一面宝镜。”

      萧小川帮人做了嫁衣裳,却并未沮丧,也没有因被蒙骗而羞恼,而是从照世人手中接回镜子,很是敬佩道:“能有这样的心思与手艺,我倒想认识认识做出这镜子的人。”

      就在这时,外头一阵争执之声传来,其中诜泉声音尤高,是少有的气愤,随后便传来二人迥然不同的脚步声。
      萧小川当即警觉了些,下意识挡在照世人桌前,而后者则不急不缓拾起桌上面具,覆于面上。
      进来的人是从夜色中来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袭漆黑的斗篷,一件漆黑的罩笠,携卷着飒然的冷风闯入,将静谧清香悉数吓走,丝毫不剩。他的刀斜佩在腰间,一只苍白无血色的手紧握着,仿佛随时都能出鞘。

      萧小川眼睛更亮了:“是你。”

      来的人是“追魂夺命”死不休。

      照世人轻轻抬手将怒气未消的诜泉禀去,手转轮椅缓缓移出,笑道:“原来是萧小侠的友人。”
      死不休道:“我不是他的友人。”
      萧小川道:“的确不是,一个月前他还想杀我。”
      “哎呀,旧事罢了,说什么脾气话。既然是小侠的朋友,那也不必许多礼节,”他轻缓道,“照某能为你做什么?”

      死不休沉默半晌,才从惜字如金的口中挤出两个字:“镜子。”
      他又道:“我要一面宝镜。”

      萧小川道:“这里正好有一面宝镜,是我刚刚……”

      死不休截口道:“我要琉璃三昧镜。”

      他话音刚落,却换了照世人的沉默,萧小川扭过头,惊奇的发现照世人瘦削的肩背都仿佛僵硬了一秒——但那也只是短短一秒,几乎全然不被察觉的,又恢复了那处变不惊的从容。
      他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这话语问得漫不经心,仿佛并不需要答案,只因为答案他已有数。

      死不休顿了顿,回答:“是红枫一偈。”

      “这倒是个名人,”萧小川道,“他给了你多少钱,你竟然能帮他做不杀人的买卖?”

      只听死不休仿佛咬牙切齿一般无声许久,仿佛陷在极纠结的境地中挣扎,才轻轻道:“他拿着一个人的命。”
      “谁?”
      “姚飞光。”

      前些日他从金陵过,听闻姚家少爷一病不起,如今已经命悬一线,犹豫许久才在买卖做完后,翻过了姚家守卫森严的内宅。
      他的性命,与自己本毫无关系。死不休心想,只不过二人曾经有过交情,我应听一听他死前的话语,也算作道别。
      窗幔之后,姚飞光并未听到有人进门,直到帷幔被轻轻撩开,才勉强睁开眼,就着月色看清了对方的容貌,一时间,久病中苍白的脸上竟生动了些,眼中也现出奇异的光彩,那神情太过熟悉,竟仿佛一击锥刺在死不休的心头——他曾无数次见过这样的眼神,那种逐渐死去,却因他的出现而焕发生机的眼神,他曾发誓即使此生永囚于黑暗,即使手染无数鲜血,他也要留住这样的眼神,这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姚飞光断断续续的说,他一声不响的听着,眉头逐渐的蹙起。
      原来一月前,他们前往活埋寺时,红枫一偈送了一瓶丹药给姚飞光,叮嘱他每日按时服下,可缓解他的病情。他依言用了一月,果然大好,仿佛灵丹妙药般,旧疾再未发作,岂料三日后,病疾便如滔天洪水卷土重来,更甚从前,浑身疼痛不可言说,每日长时发作,如同炼狱般苦痛,到了夜里便如同死人一般,奄奄一息。
      姚老爷因此重金寻求了江南名医,却都束手无策,思来想去,姚飞光推测或许是那丹药之因。
      “可是我不愿去求他,”他声如游丝,却很是气愤,“他……他想拿性命胁迫我为他做事,我却从不怕死……”
      若不是体力不支,想必他还能痛骂红枫一偈三千字,但此刻他连攥着死不休衣袖的力气也没有了,面目呈现出将死一般的苍白,于是死不休将他轻轻放倒,转脚就带着刀去了活埋寺。

      “是非恩怨到此止步,红尘无人;正邪善恶因果再论,众生空空。狂禅邪道不如吾,三千偈偈,天为棺盖地为椁,做个闲中活死人。”
      这样狂妄荒谬的告示贴在寺门之上,是天下不曾有过的禅语。
      死不休推门而入时,红枫一偈仍旧斜坐在树下。

      三千红叶翩跹飘过,是簇簇跃动的活火,一重袈裟衫,两重丹红衫,山远天高是禅缘,枫叶落,荻花干,狂禅徒坐不觉寒。
      仿佛知晓他要到来,红枫一偈仍醒着,但又与睡着无异,斜拄着头双目微合,散落的发在夜色中透出隐蔽的红,与丹枫缠绕,披滑在暗赤的袈裟之上,是极风雅。

      死不休却不管这许多,正要迈步上去,只听他忽然叹了口气,慢慢开口了。
      “施主,可否为死者扫一扫这落叶?”
      “现在交出解药,我的刀不会让你像落叶一样。”
      红枫一偈眯起眼睛瞧了半晌,摇摇脑袋又道:“追魂夺命,你应当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懂得一个道理,得到无回报的死而舍弃有希望的生,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何况,你真的有许多胜算吗?”
      死不休握紧了刀:“你想要什么?”
      “死者想要你,扫一扫这里的落叶。”

      于是天下闻名的杀手,第二次在这间寺庙里提起了扫帚。他感到手中这把轻飘飘的草杆,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刀,握在手中极其难耐。
      红枫一偈视若无睹,慢慢捻着他的佛珠,笑盈盈自顾自讲道:“施主,今夜无月无风,倒是个讲故事的好时机。”

      “我不要听。”

      “昔有一人,用瓮盛了谷物,他的马将头探入瓮中去吃谷子,吃完时头却出不来了,主人便很发愁,这时有人说,我可以教你一个让马出来的方法:你听我的话,把马的脑袋砍下来,头自然就出来了。主人听罢,就用刀砍下了马头,结果既杀死了马,又使瓮摔下来碎掉了。”
      他一颗颗捻过,长叹口气:“外道愚人,亦复如是。闻说于道,不应行处妄生念想,生老病死,皆是先业所获果报,早一时晚一时,又有何差?”
      死不休神情冷冽:“这故事中,你是哪一个?”
      红枫一偈道:“死者是说故事的人。”
      说罢,他松开念珠,施施然起身,招手示意他过去到身边。死不休不解其意,但戒备心强,在他面前站定时,手仍在刀柄上。
      “你想救他,死者并非没有办法,”他慢慢道,“死者需要你去做一件事,这是活埋寺的规矩。”

      “所以你就到这儿来了。”
      萧小川说,“他想要一面镜子,所以让你跑腿来找照世人?”
      他知道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但仍然说得轻描淡写。他知道红枫一偈这个人,这是个不好招惹的人,但姚飞光也与他有些交情,他是不能见死不救的。
      何况这一看便知是个局,只不过是给照世人下的局——他的确很想看看,南有井中亭,北有活埋寺,究竟是孰高孰低。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去看照世人,几乎想笑出声了。
      死不休道:“那面镜子在哪里?”
      照世人终于开口了:“嗯,照某知道一个地方,你们直接去取来吧。”
      “就这样?”萧小川很是讶异,“就这么简单?”
      照世人便不答话了,他卷起桌上一张画纸,放在萧小川手中,嘱托道:“小侠,你要谨慎行事。”
      “……”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琉璃三昧镜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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