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雪羽蝴蝶衣 七 ...
-
白玉阙醒来时,雪还未止。
屋内的火盆已燃尽,便有几分冷意侵袭入屋子,布置雅致的房间内,生出股寂寥之气。简单洗漱罢,门外俞吾留的声音便响起:“白公子,师尊准备了清酒火锅,邀您一叙。”
他略略整理过衣衫,拉开房门问道:“多谢邀约。请问,萧少侠起未?”
俞吾留憾然道:“萧少侠昨日好似染了风寒,今日卧床不起,师尊已让师兄去为他诊治,想来休息几日,便无大碍。”
白玉阙闻言沉吟半刻,只道:“我们走吧。”
担雪填井厅内,燃着缕缕檀香,一面临雪赏景。细纱之后,朦胧白雾蒸腾着热气,支起的砂锅旁,白鹭君盘膝而坐,银白似雪的发端正盘束,又留几缕游曳于地,肃穆中显出几分悠然,白狐大氅下是洁净的衫,下摆铺放在木廊之上,露出两段腕子,指骨分明的手相叠,昭示着主人刚毅利落的性格。
白玉阙在厅外行礼,随即在锅子对面盘膝而坐,二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一个冷硬内敛,一个温和安静,竟是一样的白。砂锅内几样时鲜菌菇,小火翻涌,锅旁几小碟新蔬挂着露珠,想必是清早采来,最鲜的珍馐。
“仙君,”白玉阙先开口道,“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晨霞,雪景,清酒,火锅,承蒙仙君厚爱,让在下享受到这番滋味。”
任天绝露出个浅淡的笑,执筷的手并不动,俞吾留在一旁侍候,为二人斟酒。
“许久未见,你的父亲还好么?”
白玉阙垂目道:“家父一向康健,他记挂仙君的恩情、敬仰您的风姿,时常感怀想再与您一叙。”
任天绝道:“莫逆于心,相为友也,又何必相见?”他抬杯,白玉阙便共举,一杯入喉,顿生暖意,此时锅内已小沸,俞吾留执筷为二人拣菜,莴笋、红苔、茼蒿等,稍入鲜汤便夹出,盛在晶莹的玉盘中,清香扑鼻,冒着滚滚热气。
二人点筷行礼,白鹭君略略尝罢,又道:“白贤侄,你可知我为何爱吃火锅?”
白玉阙道:“小侄愚昧,请仙君解惑。”
“火锅形圆,是意圆满,而性热乃是赤子本心,轮回而不厌,此为释意。以汤水烹事,可谓以柔克刚,不为而胜有为,此为道意。而用料包容万物,不分南北,不嫌荤素,不论寒热,来者不拒,有兼济天下之意,此为儒意。儒释道三门之意,盛在小小的一个锅内,可谓包容至极。”
白玉阙笑道:“仙君此言实属妙论,胸襟见识,可称天下贤宗。”
“贤宗?”任天绝道,“我倒想听一听贤侄,对圣人君子如何定义。”
白玉阙缓缓起身,踱步走过木廊,眼望簌簌风雪,口中慢慢叙述。
“乐名声爱财物,非圣人也。有偏爱,非仁也。利用天时,非贤也。不通利害,非君子也。名行不符,非士也。失却本心,非役人也。故此,不慕名利、兼爱平生、通情达理、言行一致、心怀坦荡之人,方称为圣人君子,可谓贤宗。”
任天绝道:“如今有一人,以德化人,以财分人,以贤临人,以能传人,可否称上圣人君子?”
“能做到这四点,足以称上圣人君子。”
“再论,此人心有偏颇,爱憎分明,睚眦必报,却行正派之为,对天下之利付出良多,且能始终如此,直至身死,可否称上圣人君子?”
白玉阙沉吟片刻,未作答话。
任天绝轻声一笑,捻杯示意,一饮而尽。
“天下人一般无知,道德就不会丧失,天下人一般无欲,胸襟就不会狭隘,难道愚昧无知就是品德,而委曲求全就是坦荡?我所认定的善,并非仁义道德,而是具有纯朴品格,任其性命之情已矣,能做到这一点,已是圣人君子。”
白玉阙沉默良久,方才开口:“生于何处,便带了何处的烙印,若天下人全都率性而为,毫无枷锁与约束,喜怒相疑,愚智相欺,善恶相非,岂非天下大乱?”
“圣人君子,本就不应存在,”他忽然道,“是谁标榜了一套规矩去教化天下人?所谓圣人君子,虚名而已。我救人,是因我愿救,与被救的人无关。善未必有善报,恶未必有恶果,我不要别人记住我的名字,也不要别人给我好的名声,许什么报答……我心中有愧。”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声音慢慢沉下去,最后竟不可闻。
白玉阙转身望着他,心中生出几分崇敬与讶然。古有曹刘煮酒论英雄,今日白鹭君烹鲜中摒弃了君子之名,那狂放不羁中却好像隐藏了几成怨恨与悲苦,他看似已若神人游,却仿佛始终停留在人间,那人人倾慕的圣人相下,又有几多过往?
他仰首望向空中,雪依然在下。萧小川,他心道,你究竟探询到了什么?
展轻尘走后,萧小川从床榻上蹑手蹑脚爬起,裹了件素色斗篷,从窗户轻悄悄翻出,往西南方寻去。入梦台下,他在冰天雪地间徘徊了许久,忽然抬首望去——只见离头顶一丈处,竟有几只白色蝴蝶,奋力扑扇着翅膀往天上飞去,但没有多时,寒风与雪便使其竭力,最终徒劳坠跌下来,僵死在雪中。
展轻尘所言,果然不假。他盯着蝴蝶的尸体看了许久,正想俯身捡起,岂料身形一顿,长久以来敏锐的神经仿佛捕捉到了什么讯息,立即敛身藏入墓碑之后。
来的人是祝瑕。
这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未料到竟会这样巧,他在刚到倚晚晴时,就曾看到对方闪过此处的身影,而偶遇坚定了他的想法:这里定然隐藏着秘密,而祝瑕是一个知情者。
他的步子轻而快,是极力掩人耳目的努力,在白鹭君碑前俯身,此刻二人竟只隔了一块墓碑,险之又险。萧小川的轻功已然出神入化,过雪无痕,而祝瑕此刻心不在此,不曾留意过细微的蹊跷,手在墓上缓力一推,那墓碑竟慢慢被转动,萧小川连忙挪身,就在这时,入梦台下,被遮蔽处显露出一道暗门。
他屏息等待,只见对方闪身进入后,暗门又消隐不见,而墓碑也回归原位。
他慢慢站起,将雪从身上扫落,几日以来终于露出一个出自内心的笑:这次装病,虽未吃上火锅,却着实不算亏。
姚飞光与死不休沿屋后小路循去,路两旁的枫叶如火一般,浓情又炽烈。
小路尽头,立着一座屋舍,掩在红叶之中,好似画卷一般。
姚飞光立于门前,叩门三声,自报身份,只听得屋中一个沉沉的女子声音道:“请进吧。”
这声音像一个已然人老珠黄的中年妇人,但显得端庄而得体,还有一丝使人不敢轻视的威严。姚飞光心道,这却并不像是疯了,难道其中另有隐情?他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室内昏昏沉沉,一道屏风隔开了内室,那声音就是从屏风之后来的。
“彭夫人,”他行礼道,“请节哀顺变。”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屏风后飘出,她慢慢道:“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的,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因为我就是为此活到现在的。”
她说:“在那之前,我要向你讲一个故事。”
“十几年前,江湖中经历了一场浩劫。为争夺一本传闻之中的秘籍,武林里各大势力拉帮结派,明争暗斗,徒弟杀师父,丈夫杀妻子,师弟杀师兄,父亲杀儿子,惨绝人伦,不忍听闻。这场浩劫与阴谋足足持续了两年,人人杀得眼红,而这本秘籍的线索在江湖中辗转流落,最终竟不知到了何处。
而在这场浩劫中,人人如惊弓之鸟,只有一个人始终保存了本心。他武功高深,却心性淡泊,他对那些被斗争波及的人施以援手,庇护他们在一处山谷中,为他们医治,赠予他们财物,让他们退出江湖,安身立命,只要向他求援,无论多么困难的局面,都能被他摆平,如今武林之中许多世家,都因他而发迹。”
姚飞光喃喃道:“……是白鹭君。”
女人叹息:“不错,是白鹭君。当年若非有他,武林早已血流成河,根基也不复存在。他是救世救人的圣人,是消弭灾祸的仙君,当时无人不赞颂他的高风亮节,无人不感激他的雪中送炭,无数首诗文为他而写,不尽的歌谣为他而唱。我的夫婿便是那时在他的帮携下,一手建立了虎面刀会,逐渐发展到今日。谁料,秘籍的消息销声匿迹,武林日趋和平时,忽然传来了一个消息,正是这个消息,让事情变成了今日的局面——有居心叵测的人声称,那本秘籍不在别处,就在白鹭君手中,他极尽心力使各方势力放弃争夺秘籍,就是要将其据为己有。”
死不休冷笑道:“只有内心自卑的人,才会千方百计寻觅别人的武学。”
“不错……白鹭君为人淡泊,武功又高深莫测,他是最没有可能对秘籍起贪念的一个人。但是江湖中人听到这个消息,便坐不住了,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这秘籍便又日思夜想起来,终于有一天,贪念成了恶行——为首之人纠结了一帮曾在山谷中受过白鹭君庇护的人,带着大批人马将幽谷团团围住,逼迫白鹭君交出秘籍。”
姚飞光惊道:“怎可如此!”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当人陷入长久求而不得的贪欲,就是什么都无法明辨了。那日的情形,我也只有听闻,只听说,那日寒风冽咧,众人围堵幽谷,高声威胁喝骂中,白鹭君终于现身。他只身站在山巅,白衣胜雪,眉目淡然,身姿凛然如神人,手中果真拿了一本书。他对山下被贪欲操纵着的,忘恩负义反咬一口的众人从容道:‘你们要,我就给。’
“话音一落,他将书往天上一抛,那书登时便化作了漫天碎片,被寒风携卷着飘散而去。众人又惊又怒,苦苦寻觅了大半辈子的绝世秘籍,竟然就这样毁去了,有人气血攻心竟昏死过去,有人还执迷不悟,疯魔了一般去捡拾落在地上的纸屑,竟发现那都是不着一字的白纸!”
姚飞光长出了口气:“我明白了……白鹭君知道辩解无用,便拿了一本空白的书当着众人的面毁去,让他们知晓,就算他留有秘籍,此刻也不复存在了。”
女人默然:“正是如此。被这一举冲击了心智,许多人都呆呆看着空中飞舞的碎纸,终于醒悟过来,朝白鹭君叩拜谢恩后,陆续回去了。这之后,受过白鹭君恩惠最多的几人,建立起一个名为‘息武会’的组织,所为继白鹭君品行,帮扶众人,安顺武林,而这些头目的名字,你应该知道——如今,他们都陆续死了。”
姚飞光道:“我一直调查这桩案子中死者的联系,未想到竟是传闻中的息武会……我的确对这息武会有所耳闻,但这组织存在太短,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息武会销声匿迹,是有缘由的。当年在幽谷一会后,大多数人的确醒悟了,但有些人还执迷不悟,竟在日后偷偷入谷去,假称欲求援于白鹭君,实则暗藏祸心,对白鹭君下了毒,此人事后虽死,但毒竟是无解了。
“此事后的一天,漫天大雪,息武会正在厅中举行会议,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人,相貌清秀,身形挺拔,只是面上带着泪痕……他背着一个人,他给那人披着外衫,那昏迷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被千万人传颂的江湖神话,白鹭君。
“他将白鹭君放躺在一边,便在习武会馆的门外跪下,尺深的雪啊,没过了他的膝,他就那样跪着,一个接一个磕头,每磕一下,便用颤抖的声音大喊一声‘救一救白鹭君!’
大厅里是静悄悄的。因为他们知道,白鹭君的毒要解,无疑要搭上自己全身功力甚至性命,即使如此也不一定能有几成把握。他们都是白鹭君曾经救过的、帮扶过的人,如今他已性命垂危,每过一秒钟,便有一分生命从体内流出,但没有人说一句话。
“漫天的大雪啊,下了整整一夜,门外少年人的额头已磕破了血,嗓子也几不成声,他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褪下遮盖在白鹭君身上,最后赤裸着上身静静跪在门前,他的眼中已然绝望,目光木然地注视着正在逐渐死去的白鹭君,好似也随他死去了。
“这一夜,习武会馆的灯亮了一整夜,每个人都像苍老了十岁,每个人都在等,等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承受不住良心的煎熬,会对昔日恩人施以援手——但是没有,每个人的心肠都冷硬得像门外的石狮子。他们呆呆看着那少年跪在门口——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少年满头的黑发,竟然逐渐与覆盖的白雪融为一体——他绝望的眼中显出几分鲜活,仿佛重新注入了生命,当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时,满头的黑发,竟变成了白发。
“他站起来时,好像获得了新生,那眼中的悲痛与绝望不再,而是一抹燃烧的仇恨,那眼神太悚人,使厅内坐着的武林高手们在寒冬腊月,后背竟冒出一层细汗。
“他的声音也恢复了活着的清晰,对厅内的每一个人道:‘有一天,你们要为此偿命。在雪落之前,你们要为此而死。’
“说完后,他再次背起白鹭君,从来时的路回去了,雪落在他的发上与身上,他每走一步,雪就又大了一分,当他消失在众人视线中时,雪仿佛一个复仇的诅咒,遮盖了一切,好像要吞噬整个世间。
“在这一晚后,息武会便解散了。”
当彭夫人说完时,姚飞光才咽下一口唾沫,他的手心里已全是汗。
被千万人歌颂的圣人,在命悬一线时,被所有人舍弃,难道这世间总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而如今白鹭君活了下来,又是在当年遇到何种机缘?那一夜白发诅咒报复的年轻人,想必就是今日血案的凶手,他究竟又是何人?
他与死不休迈出屋舍时,依然魂不守舍,思来想去,决定先将此事告知还在倚晚晴的萧小川,于是以口哨召来飞鹰,将那只簪花与匆匆写下的书信一同别在飞鹰脚上,它见了那簪花,便展翅而起,往天际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