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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羽蝴蝶衣 五 ...

  •   萧小川与白玉阙迈入书房时,屋内烧着炭火。
      俞吾留正在书案前执笔,身后墙壁上挂了许多墨宝,笔力雄浑有力,飞龙走凤,意趣颇深,且大多是道家之论。瞧见二人进来,他搁下湖笔,搓着双手招呼道:“原来是二位客人,快进来呀,外头好冷……哎,我是最怕冷的,冷起来就写不动字。”
      萧小川在堂中椅子上毫不客气落座,环顾过墙上书法问道:“这些都是尊师墨宝么?”俞吾留面上显露出崇敬神色点头称是,随即踱步上前,为二人一幅幅介绍,如数家珍。
      慢慢欣赏着名家之作时,白玉阙在一幅字前停下脚步。

      那幅字只有短短八个字:银盌盛雪,明月藏鹭。

      俞吾留见他格外留意这字,便问道:“白公子,这字有何不妥?”白玉阙笑道:“笔力稳健,飘逸有神,自然没有不妥。只是我看屋中所写作品,多是道家典著,唯有这一幅乃是出自洞山良介禅诗之《宝镜三昧歌》,才有些奇怪。且此句显大风雅,尊师气度雄浑,一笔一划间显出宗师风范,反而与这诗孤寂与清明的意境有些冲突了。”
      萧小川道:“大风雅?”
      白玉阙慢慢道:“银碗与雪,都是白色,内外澄澈,一尘不染。明月与鹭,也是白色,超然世外,与世独立。这句诗想要表达出的,是心境不二的宁静和谐,一切污秽杂质都被洗去,天地间都失去其他色彩,只有极度的纯净,雪簌簌而落,月光铺满大地,雪地里埋着一只冷凝的碗。天际间白鹭展翅而过,却不留痕,一霎时,茫茫世间再无其他。”
      顿了顿,他又感叹道:“你说这样的意境,怎不算是大风雅?”

      俞吾留略略吃惊,喃喃道:“师尊亦是被这样的意境而折服,才写下这幅字。他曾说:‘这八字写得极妙,虽然都是白色,若把雪换成玉,就少了一股冷冽之气,也少了一种终将消逝的美感。而后句更加妙趣,若想追求仙风,可以将鹭换成鹤,但鹤却不是通体纯白,与之相比,鹭则更一尘不染,一个藏字则又充满禅意与生机。’你能在鉴文上与师尊共出意解,当真不可小觑。”

      白玉阙礼道:“兄台谬赞,尊师的气度胸襟,才是常人难及。”俞吾留道:“这是自然。”

      萧小川望着那幅字画,忽然问道:“敢问,这字画是白鹭君何时写的?”
      “这是师尊去年冬雪时写下的,但这句诗他素来就很喜欢,才摆出来。”
      “那主堂上‘担雪填井’的字匾,也是白鹭君所写?”
      俞吾留略怔道:“字匾自然是师尊所写,不过倚晚晴建成已久,那字匾从我来这里时就有了。”
      萧小川微微沉吟,随即便不再言语。白玉阙落座在他身旁,朝俞吾留笑问道:“我们来此虽还未见到白鹭君,却已见到其三位高足,展公子儒雅沉稳,祝公子冷傲绝尘,阁下文采斐然,可见白鹭君何等高深博奥,令人敬仰。”
      俞吾留道:“噢?你们见过祝师弟了?”
      萧小川道:“我们没能说上话,他走得很快。”
      俞吾留笑道:“哈。你们能说上话才是怪事,我们这个师弟,性格很古怪,只跟师尊亲近,我师兄待他再好,他丝毫不领情——去年,他因犯了过错被师尊割了舌头,血簌簌落了一身,也不肯掉泪。”
      白玉阙皱眉道:“素闻白鹭君善良仁爱,是什么过错让他会割了弟子的舌头?”
      “我们也不知晓。那日师尊将他带回来时,只是这样说。事后我们问他,给他纸笔,他只是摇头,不愿谈及,想必他是做了极过分的错事,或说了极过分的话,才惹得师尊这样生气。”他顿了顿,叹气道,“我们之中,他年纪最小也最俊俏,师尊最疼他,他不该惹师尊生气。”

      萧小川道:“你师兄弟三人,似乎对白鹭君都十分尊敬。”

      俞吾留略是一怔,随即虔诚无比回答:“那是自然,师尊的恩情我们难以回报,师尊的气度我们难以企及,我们都愿一生追随他。”
      “师尊救我时,是寒冬腊月,那时我十六七岁,被仇家打得半死丢进河里,师尊正巧路过,不顾河水刺骨将我救起,背回了倚晚晴。他教我文韬武略、丹青书法,我畏寒,师尊便每每入冬先准备我的炭火,教我中医针灸之法……如今仙衣丢失,他得知后定然万分悲痛,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师尊难过。”

      说罢他搁了笔,望向屋外风雪,叹息道:“这雪好像下个不停了,要把倚晚晴埋了呢。”

      再说姚飞光与死不休,从岭云山颠下来后,便马不停蹄赶往中原,他们一行去了当今武林颇有声望的虎面刀会,而还未走近,便已瞧见府门口满堂灵带,满地纸钱。
      “虎面刀会出了丧事,”死不休道,“这就是你接到的任务?”
      姚飞光难得沉着脸色:“虎面刀会也算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组织,如今头目‘金虎刀王’竟被人所害,这背后之人不好对付。”
      死不休冷笑道:“这些组织帮会,具是徒有其表。”
      “……你随我进去后,决不可这样说。”
      “我可以与他们之中任何一人比试。”
      “……不,你不可以。”

      正这时,门口已有身披缟素的下属迎出来,认出了姚飞光,拉着他的手声声哀诉。他面露哀色,眼中却没一滴眼泪,姚飞光瞧了好笑,只得说一两句安抚之语,死不休在他身后,此时往前迈了一步,阵阵杀气惊得对方一颤,手便放开了。

      待二人入灵堂上了香,回到客室,姚飞光才问道“金虎刀王”彭三刀的死因,属下支支吾吾却不好明说,只说被人所暗算,至于那人身形长相、具体情形却吞吞吐吐一概答不上来,姚飞光正暗忖如何诱他开口时,只见刀光一现,漆黑的刃已架在人的脖子上。
      死不休一言未发,那双眼睛已经使人胆战心惊。下属大惊失色,姚飞光则乘胜追击,立刻耀武扬威道:“快快告知小爷!否则我就教你知道小爷保镖的刀和你人头落地哪一个更快。”“姚公子,您饶饶命呀……不是小人不愿说,是……”那下属哭喊道,“会主遭遇不测时,我等并不在近旁,他身旁只有会主夫人,可、可……”

      “可什么可,”姚飞光往他脑门上一敲,“会主夫人呢?”

      “会主夫人……”他犹豫道,“会主夫人受了刺激,她、她好像是疯了,非说瞧见了鬼魂,疯疯癫癫去了……”

      “去了哪里!”

      “去了城北青山……山上的活埋寺。”

      姚飞光听了心中一惊,当即拉住死不休的胳膊,匆匆离开了虎面刀会,声声哭灵还在脑后,他竟好似旁若无闻。

      死不休见他这副模样,抬手还鞘,不咸不淡问道:“我们现在去活埋寺?”姚飞光沉吟片刻道:“你知不知道活埋寺是什么地方?”“名字唬人,不过是个旁门左道的寺庙罢了。”

      姚飞光摇首道:“不对。活埋寺并不是个寺庙,因为这寺中住的不是和尚,而是一个心狠手辣、阴险叵测的妖僧。江湖中常说,南有井中亭,北有活埋寺。这二处都是售卖秘密与妙计的地方,只不过井中照世人尚心系江湖和平,仁慈悲悯,温文尔雅,但活埋寺寺主却是个喜怒无常,难以揣测的人。他所收取的代价有时令人难以承受,有时不痛不痒,全凭心性。”

      死不休道:“要去便去,我保你无碍。”

      “你倒是对我很好,”姚飞光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非要还我救你的命,我救你的命,是希望你可以不再以杀人为生,这是不求回报的。”

      死不休半晌未言,指腹在刀柄摩挲片刻,问道:“这便是‘去杀胜残’?”

      “不错。我奉日主,神游八极,护生九等,从不以杀止杀。”他顿了顿,又道,“不仅如此,还因为……你想救我,这是毫无意义的。”

      “为何?”

      “因为……”他的面目上忽然笼罩了一层郁色,衬得那澄澈的眼睛显得几分黯淡,“天地周转。人各有命,就像转瞬而逝的游光,不可留不可追,要知生总是一瞬间,而死才是长久的。”

      死不休慢慢道:“你年纪轻轻,说的话却很沉重,你没杀过人,怎会知生死是怎么一回事?”

      “生,就是此时此刻。此时此刻过去后,便是时间的死,”他说,“生与死,跟杀与不杀并没有太大关系,并不是要手沾鲜血,才能体悟生的可贵。”

      “照你这样说,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或早或晚,何必要劝我不再杀人?”

      姚飞光笑道:“因为活着就是存在呀,活着就高兴。”

      他沉默良久,从他身边迈过,漆黑的披风下掠过一阵无言的风。许久以后,当刀客想起今日二人的对话,那孤寂冷漠的心便蔓延上一股细小的温暖与酸楚,从那时他便暗自发誓,他要让他高兴,高兴的活着,多一刻是一刻。

      “走吧。”他说。

      赭竹崖上,井中亭前日夜不熄的灯还悬挂着,风吹过,一阵轻轻铃响,持刀郎微微抬首,只见一只信鸽从天际而来。
      他将信件取出,便掀开竹帘走进亭子,照世人此刻在串串珠帘之后作画,华发束起,衣冠整洁,清幽的熏香弥漫在室内。他好像总是在写字作画,那些笔墨中蕴藏着江湖中的波澜走势或救命之法,他像是一个观察者,只在必要时出手。
      “先生,”诜泉恭敬道,“是虎面刀会的信。”
      “噢?我已听闻彭前辈噩耗,当时的确爱莫能助……如今却要说什么呢?”他轻叹口气,将信件接在手中,却不去打开。
      诜泉疑惑道:“先生?”
      照世人笑道:“诜泉,我不打开,也能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这?!”
      他将信纸又递还给诜泉,续提起了笔去描绘画纸中的一颗枫树,在树下添了几笔,不紧不慢道:“这信中说,神游会中人已查到虎面刀会,并且往活埋寺去了。”
      诜泉半信半疑展开信纸,果不其然如他所说,即便已与照世人相伴多年,仍惊讶万分:“先生……”
      “诜泉,”他叹气道,“我原本很担心他,不愿他过多插手,可如今看来,他要入世,是何人都拦不住的,我唯有顺水推舟,力挽狂澜,才能尽力避免最坏的结果。”
      “先生,‘他’指的是?”

      “他。他是我的挚友,也是我的宿敌。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家。他是能帮助我的人,也是我需时时警惕的人,”他在画纸上添了几片枫叶,直起腰慢慢道,“‘众生九觉,红枫一偈’,他就是活埋寺的主人。”

      他终于搁下笔,眼神往窗外游去,诜泉见此便去他身边将轮椅推动,照世人提起窗台的抹布,慢慢将落尘的窗棂擦拭着,又开口道:“《北山录》云:‘夫有奇质必有奇智,有奇质必有奇行,有奇行必有奇言。’奇智,奇行,奇言。红叶一偈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能说过去事,演古如是来。他曾是江湖中第一法佛珈蓝寺门中,一位年纪轻轻的奇僧,通晓三教之能:天文地理,奇门八卦,星卜医法,武功文艺样样皆通。”

      诜泉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样锋芒毕露的人,不会太长久。”

      照世人颔首道:“不错。其人过去锐利且露芒,得恩于慧云大师,处处庇护,但因一次门内禅辩铸下大错,恩师力承错果,因此圆寂。幸得其师兄弟相护,便在城郊青山建了个小寺,名叫活埋庙,带发修行,自称死者。他曾与我有过一段恩怨,如今我们已鲜少来往,他是一个苦命人,即使江湖中对他评价甚低,我却明白,他所求之物另有其他。”

      “我有所耳闻,这位红枫大师是一个正邪不分的怪人。”

      “正邪不分?”照世人喃喃,“是了,他从来只站在自己那边。”

      窗外又吹来飒爽的风,铃声不止,他阖目良久,忽然轻声问道:“给萧小侠送信的信鸽,回来了么?”
      诜泉摇首道:“还没有。为他所养的信鸽是最聪慧的一只,竟也寻不到他,谁知道又跑去哪里了。”他犹豫片刻,终于问道,“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神游会的人去了活埋寺?”
      照世人双目未睁,懒声道:“因为他们要找的人去了活埋寺——是我让她去的。”
      “啊?”
      “神游会在调查的这几起命案,乃是一人所作。目睹之人均被灭口,因此幸存下来就绝不能留在原地,虎面刀会定不会放她离开,因此我提早写去了信,教她装疯往活埋寺去,在那里,绝没有人敢找她,也绝没有人能伤她。”
      诜泉半晌才道:“原来……原来是这样。将这件事幸存下来的人托付到活埋寺,这便是您顺水推舟,让红枫大师入世的方法。”

      照世人睁开那双狐目,露出一丝似笑非笑地神情,缓缓道:“唉。可是眼下,我只担心我那不知在何处的小耗子呀……”

      风从窗口吹入井中亭,那未着纸镇的宣纸被轻轻托起,在视线之外飘落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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