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琉璃三昧镜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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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师门时，众僧怆然，既恨且叹，悯然如三千偈语。
一枝后院丹枫，是护他的先师所赠禅机，业果已封，正遍知，明行足，不需集谛。他带着红枫离去，但闻十方大音，渐渐消散——不是佛要弃他，是他不明五蕴。从此往后他要做一个活死人，天地为棺，赎他的罪过。
那就做一个活死人吧，他默然心道。
狂且傲的禅人走过最后一座桥，菩提佛珠掷于河下，涟漪过后，一如明镜，非树非台。
如人夜执灯，去处皆明了，生死黑暗中，惠明能渡彼。他离开时，再不是僧，回首望见远山红叶，慢慢吟道——
丹红梢头忽降春，枫叶愁杀渡业人。
一声钟磬三障空，君向如来我向尘。
伽蓝寺外，天际一片火烧云，将肃穆的金漆殿顶衬得庄严无二。
《十诵律》云：“地法者，佛听受地，为僧伽蓝故，听僧起坊舍故。”正值黄昏，已没有俗世香客再入寺，朱红寺门下，两人身影一前一后，在未尽的余晖中踏上层层阶梯。
萧小川道：“一个杀手，一个小偷，这样的搭档堂而皇之迈入佛寺，想必是闻所未闻。”
死不休未答话，他向来不太多话。
萧小川又道：“你从活埋寺来，那红枫一偈是个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你这样话多。”
“自然要问一问，”他说，“信息是能够保命的东西，做我们这行，不知道的东西太多，实在很危险。”
死不休回答：“做我们这行，不需要知道太多。”
萧小川只是笑，但当他踏入佛寺之中，就再笑不出来。
余晖之下，偌大佛寺之中，几个僧侣横尸院中，画面说不出的诡谲。
萧小川吃了一惊，提脚赶过去欲查探死因，被死不休一把拽住胳膊。
他低声道：“不能靠近。”
萧小川心中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伽蓝寺虽不是香火大寺，但几个弟子横死院中怎会无人出现，其中必定有所蹊跷，此时若贸然接近，恐生变故。但萧小川毕竟是萧小川，既然无法断定其人是否真正已死，他绝不肯放弃希望，于是轻轻从其手中挣开，靠近临近一具尸体，二指一探脉搏，这才终于死心。他轻轻叹了口气，翻过僧人身体，独自勘察伤处痕迹。
死不休这时已从大殿回来，道：“整间佛寺的僧人全死了。”
萧小川茫然将尸身放下，心中不知疑惑与恐惧哪个更多一些：佛门净地，所有僧侣竟全然离奇死亡，在他们未到来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他不知这件事与自己接下的任务有何关系，起码可以肯定一点：这次又是一个大麻烦。
夜幕之下，井中亭门前的灯火显出光亮，主人在等。
等一个人，等一个消息，等一个早已猜到的结局。
萧小川风尘仆仆回来时，照世人在饮茶，他转到桌前，看到两只茶杯，都斟满了茶水。
他道：“你有客人来过？”
这问题很奇怪，有人来井中亭探问消息，这并不稀奇，他也向来懒得多问，但今日他偏偏觉得哪里不对，这话不自觉就问了出来。
照世人道：“为什么你不觉得，这杯茶是为你倒的？”
“这茶早就凉了。”
“或许是因为，你本应该早点回来。”
萧小川沉默一刻，道：“因为你要我去的地方发生了一些事——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事。”
照世人眉头一挑，他便将下午所见细细说明，又讲了他在佛寺内草草巡视过，并未有任何翻动迹象，山下的村民也并未见任何可疑之人下山，只剩下满院尸体。
照世人并未有太大反应，听完沉吟一会儿，问道：“你有些什么结论？”
萧小川往案边一坐，蘸茶水在桌上划：“有三个结论。一，根据留下的尸体情况来看，这种死法像是刀伤，在极快的速度内一招取命，对武器与使用者功力要求都很高，尤其是力道，因此杀人者很大可能是男人，且武功不低；二，这样的刀法是很有个人特点的，明明可以掩藏却毫不掩饰，说明凶手对自己的身份不是太无所谓，就是他故意想让人知晓；三，伽蓝寺并非名佛古刹，也并无太多高手，更无珍贵宝物，被屠乃是阴谋的牺牲。”
照世人恩了一声，又道：“这是正常的结论。那么推测呢？”
萧小川一怔，神情飘忽起来，半天才道：“这件事与红枫一偈脱不了干系。”
“此话怎讲？”
“合理的推测而已，”他模仿着对方口癖，引得对面一声轻笑，“他先设局让死不休来找你，就是因为知晓你会让他去伽蓝寺取物，所有他的目的或许不是什么镜子，而是让死不休见证这场血案，但他没有想到我也在场。就算他不知晓血案的真相，也绝对知情，甚至还有参与。”
照世人抿了口茶，慢悠悠叹气：“小侠，是你走得太慢，茶才会冷啊。”
萧小川道：“噢？”随即他猛然惊觉，这推测好似哪里不合理。
“你想到了吗？”照世人道，“从你方才叙述中，你遗漏了一个细节。”
“是的……”他慢慢道，“如果是死不休，他根本不会去检查尸体——他是一个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人。所以……所以……”
“所以，他是在设局给你，或者说，给我们。”
他将茶饮尽，盯着碗底喃喃。
用过晚饭，萧小川帮着诜泉将火盆烧旺，临近春日，赭竹崖上仍觉寒冷。照世人仍在椅里坐着，对他谈起过去旧事：“若说佛寺惨案，这也不是独一件了。十年前在明露寺，也就是伽蓝寺的前身，也发生过名僧被杀的惨案——那时的明露寺还是佛门培育经文高僧的首位之处，几十年间曾数出得道佛门高人，境界与武修均是一流。”
“我知晓这件事，”萧小川道，“被杀的高僧叫蕅能，他是《弥陀经》和《相宗九义》的大成者，自从他被杀后，明露寺陷入争禅混乱，不多时被少林重整成了伽蓝寺，那之后便香火渐衰，也再没出过什么名僧。”
照世人慢慢道：“当年那场惨案造就了两个人，一个是凶手，一个是目睹的人。”
萧小川道：“凶手我也曾耳闻，他曾是一个用剑的好手……等等，当年的案子与这次的有关系吗？”
“你信或不信，”照世人道，“那个人昨日来找了我。”
萧小川静默一阵，忽然道：“我要出去一趟。”
照世人没有阻止他，只说夜里风大，最好再穿件外衣，而少年人眉头紧锁，在出门前忽然又问道：“你说当年的案子成就了两个人，另一个是谁？”
照世人含笑答道：“你岂非一早便猜到了？”
红枫在夜里静默，沙沙响着低微的叹息，等待落叶的人还未睡，手捻念珠在石阶闭目养神，殷红的袈裟隐没在阴影里，阴影隐没在人影里，他身后的人抱着刀，一如石阶般静默，这场景似乎已维系了许久，久到他二人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有时红枫一偈会感到厌烦，跟这样的人久处是乏味的事，他与死不休不同，后者只把刀当做一件应该精通的工具，但这个人简单的思维里似乎不存在除了刀和剑以外更多的事，让算计也无所适从。也正如此，他与这个人相处了六年，能够维持与旁人所没有的古怪的默契。
他第一次见到磐台一剑时，也是一个深夜，他身上沾着师父的血，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剑。剑客是追寻剑客而来的，但他到时，只看到那个一闪而过的熟悉背影，和方丈盘坐的尸体。
磐台一剑是桀骜的人，面对指责也盛气凌人。
方丈惨死，僧人们怒不可遏将其围堵起来，他们说：“你也是看到了，除他以外，蕅能师父房里没有旁人，师父是被剑所杀，他也是使剑，难道还能是旁人行凶吗？！”
他心想，这件事远比他们所见要复杂得多。他知晓磐台一剑是用刀的剑客，因为他曾被一名剑客所打败，从此封剑不用，因为他的剑只能在一个时刻而出，那就是重新打败此人之时。若他行凶，绝不会用剑，这是一个武痴的自尊。从那之后，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真相。
而磐台一剑追寻的东西与他不同，他只追寻剑。因此在他从明露寺离开后，摘了寺旁的一枝红枫，舍弃了过往的法号，当磐台一剑问他：既然你不再做僧人了，你要用什么身份再活下去？他想了片刻，说：红枫一偈。
那就做一个活死人吧，他说，这世上活着的人很多，不是人人都要做圣人，寻求真相的方式很多，不是每每都得光明正大。你若愿意与我合作，我可以给你真相，但是与之交换——你要为我扫一扫庭院的落叶。磐台一剑古怪地望着他，回答道，以后为你扫落叶的人会很多，我不必是其中之一，但我可以答应你，不在你的庭院里动杀。
从那之后，磐台一剑成了活埋寺里隐蔽的刀，只在必要时出鞘，但杀人者向来来者不拒。
磐台一剑在沉默里首先开口：“我已照你的吩咐办了，每一刀都是致命伤。照世人我也已见过，他收下了我的东西。”
红枫一偈眼也未睁，只道：“背负如此多的人命，你下刀不曾犹豫？”
“我只在乎你的承诺，”磐台一剑道，“杀一条与杀十条并无不同，磐台一剑的恶名已经太久。”
“死者前段时间结识了一个年轻人，”他继续道，“他的刀也很快很准，假以时日，或许江湖里没有人比得上他。”
磐台一剑冷笑：“要看他活得够不够久。”
红枫一偈以寞然语气道：“你走后，这寺里需要另一把刀。”
“你不必事事与他看齐。”
红枫一偈自然明晓他所指何人，微笑道：“你错了。照世人并不需要刀，保护他的亭子的不是刀，而是他毫不偏颇的立场，使得各方势力无法不去庇护他，而死者的目标向来很明确，或许有一天，这满地枫叶上会有我的血。”
抱刀的人沉默片刻道:”若是如此，是刀是剑又有何不同？”
红枫笑意更甚道：“难道你放下刀时，还会回到死者的寺里来？”
磐台一剑没有说话。
这场黑夜饮尽时，他们就要得到答案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琉璃三昧镜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