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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零落秋意不堪记 ...


  •   回到郫邑城,天已经黑尽,李冰略作休息,静静地等候天亮。窗外是浓重的夜色,极目望去,也不过勉强能看见院中花木模糊的影子,李冰微微一笑,心底按捺不住的激动又涌上来。不会很久了,蜀郡的百姓不用再遭受水患和干旱,就像这黑沉沉的夜,很快就会出现晨曦,温暖的阳光照耀大地。

      当第一抹晨曦初现天际,李冰再也等不下去,叫二郎召集所有前来治水的百姓们,高声道:“乡亲们,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努力,治理江水。”百姓们发出一阵欢呼,坚定道:“李大人,你让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听你的。”

      “我不听!”人群里站出一个粗壮汉子,大吼道,“李大人,我兄弟带着你去找那小土丘,怎么就不见人了!你先把我兄弟带回来,我再听你的去治水!”

      李冰神情一黯,意外的发现竟让他忘记了这件事,他一回来就该说明的:“对不起,他……死了。”粗壮汉子怒道:“我那时就该阻止他,不让他去的!说什么治水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我看就是说大话!若是真心帮我们,我兄弟没过一天好日子,你怎么能让他死了!”

      粗壮汉子的话,激起了百姓们的议论,因为三娘和双儿建立起来的信任,又开始动摇。二郎焦急万分,忽然心中一动,抬眼望向前方,只见晨曦中一骑匆匆行来。那马上坐着一人,衣裙飘飘,长发飞舞,一双眼明亮清澈,顾盼生辉。

      双儿!

      她好似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速从马上下来,走到人群前,道:“各位乡亲,有什么话,大家面对面说清楚,相信李大人一定可以给大家合理的解释。”

      百姓们见双儿出现,便道:“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先把这说明白。”李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低声道:“是我不该,忽略了途中的危险。”

      “李大人,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些想要破坏治水的人,他们的错!”双儿打断李冰,诚挚道,“你为治水,已经不知道遇到多少次危险,我相信,那位大哥牺牲自己救了你,心里是不会有怨恨的。乡亲们,你们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百姓们思索着双儿的话,有些摇摆不定,双儿讲的道理是没错,但总归是一条人命,这样轻易放下,心里难免不安。李冰拱手向众人道:“乡亲们,请你们相信,我不会让你们亲人的鲜血白流。请你们给我时间,我一定会治理好江水。”百姓们低头,小声议论着,好一会儿才抬头,齐声道:“李大人,我们给你十年时间,若是不能治理好江水,那你就得给我们一个交代。”李冰点头应允,双儿看了看众人,向李冰微微一笑:“李大人,你可以开始跟我们讲,要怎么治水了。”

      “首先,我们要在玉垒山中段开凿出一条长约十丈,高约六丈,上宽下窄,最底部宽约四丈,最顶部宽约八丈的缺口。根据我的计算,开这样大小的缺口,正好足够东部干旱地区的农田灌溉。其次,凿穿玉垒山后,我们要玉垒山前,顺江修筑一道堤坝,以分江水,流入开凿出的缺口。”李冰看了看双儿,默了片刻,才详细地将治水的步骤说给百姓们听,“请大伙相互转达,让郫邑城的乡亲们将家中铁器借出来,我们带好干粮,一个时辰后,出发去玉垒山。”

      不到半个时辰,百姓们已经准备好铁器和干粮,集中在城门口。郫邑城中的所有男丁,全都加入了治水的队伍,姑娘小媳妇们则在双儿的带领下,商量好要运送干粮上玉垒山,让大家能专心凿山。

      李冰领着大伙一刻未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玉垒山。他测好距离,让二郎手执铁锨,第一个开始挖山。

      二郎用尽全身力气,对准一块拱起的山坡,狠狠地铲下去。众人听见“叮”的一声脆响,铁锨只铲掉山坡上一丛杂草,就已卷口。李冰蹲下身子,拨开杂草,露出被铁锨铲出一道浅浅痕迹的坚硬山石。众人又在别的地方试了试,也都挖到了山石。二郎望着李冰,道:“父亲,这要怎么办?”

      李冰仔细观察了一下露出来的山石,到:“把铁棍插进山石缝隙,撬动山石。”一个手拿铁棍的百姓,立刻将铁棍插进去,用力向下撬,却丝毫不能撼动山石,反是铁棍慢慢变弯了。

      “李大人,这里太难挖开了,是不是能换个地方把水引到东边?”一个百姓提出新的想法。李冰摇头道:“不可以。只有从这里掘开,才能由西北至东南,将管道延至东部每一寸干旱的土地,这是在其它任何地方都不能办到的。”

      众人陷入沉默,原本高涨的情绪,刹时降到了冰点。李冰看了看众人,毅然道:“乡亲们,我们不能灰心啊,一定要想办法。即使到最后,没有办法一点一点磨,也要从这里磨出一道缺口。”

      又一个百姓站出来,道:“我家里祖祖辈辈都是石匠,传下了一个凿石的方法。顺着山岩的走势,在四周多开凿几条沟槽,塞入浸满桐油的麻绳,然后点火焚烧,待石头烧红泼上冷水,石头就会开裂,这时候再用铁棍,就能很轻易地撬开石块。”

      李冰在脑中飞快地琢磨了下,兴奋道:“用这个办法试试!方才铁棍撬不动山岩,应该是山岩的裂缝太窄小,多一些裂缝就可以撬开山石!”“父亲,我立刻回郫邑城去拿桐油和麻绳!”二郎听得李冰说可以一试,便迫不及待请命。在他的心里,其实还有些私心,清晨他跟随治水的队伍走得匆忙,未曾与双儿说上话,这会儿回去,正好能问清楚她为什么会来。

      “快去快回。”李冰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应允了。他不难想到,二郎这么积极,除了想快些治水成功外,还有双儿的原因。双儿在这时候不请自来,让他对她的戒心更加深重。他不禁望向二郎逐渐模糊的背影,心底升起一丝担忧,希望二郎能记得对他的承诺,不要迷失了自己才好。

      二郎却不知道李冰的忧心,高高兴兴赶往郫邑城。他没有骑马,但走得很快,夜里也没有休息,第二日清晨太阳刚升起时,就赶到了郫邑城。他在厨房里找到正在做饭的双儿,把需要桐油和麻绳的事说了,才开口问道:“双儿,你怎么跟着来了?”

      “你们走后没两天,三娘突然想到,怕你们和乡亲们再闹矛盾,她又答应了李大人不离开锦城,便让我骑马追上来。”双儿捂嘴微微一笑,道,“果然,这不被三娘猜中了。”二郎自嘲道:“没办法啊,谁让乡亲们对你和三娘的信任,远比对我们的多。”双儿道:“你放心吧,等你们治水成功,一定可以获得乡亲们发自内心的尊敬。”

      二郎皱眉道:“这话说得,好像父亲来蜀郡治水,就是为了得到百姓的尊敬。”双儿正色道:“李大人当然不会那样想,他是为了蜀郡百姓,我能尽自己的一份力,真的很高兴。”

      “双儿,听你这么说,我心底的阴霾都被驱散了。”二郎开怀而笑,“父亲一直对你有戒心,让我疏远你。但现在,我知道你的心和父亲是一样的,那么,总有一天,父亲会明白,是他想错了。”

      双儿双目蕴泪,轻哽着背转身去:“得赶紧告诉她们,准备桐油和麻绳,大伙都等着你呢。”二郎点头称是,随着双儿一起去通知众人。

      中午时分,桐油和麻绳已经准备停当,装上了马车,二郎与双儿告别,挥鞭上路。双儿痴然望着二郎,眼泪止不住掉落,这一别,不知又是怎样漫长的一段日子。

      ***************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转眼又是五年时光流过。不论刮风下雨,每一次运送干粮和衣物上玉垒山,双儿都亲自前去,她看着玉垒山在桐油和麻绳的烧灼下,一点点被撬开缺口。每当双儿上山,二郎总会抽空去和她说几句话,接过她特意带给他的东西——一条绣得很漂亮的汗巾——然后又精神百倍地继续掘山。

      而李冰,常常若有所思地盯着双儿和二郎说话,这么些年,她尽最大的努力,安排所有人的衣食,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举动,成了治水的好帮手。有时他会忍不住想,或许是他多心了,她其实就是一个单纯的姑娘,并无其它目的。

      掘开玉垒山的那天,李冰打破传统,用吃剩下的干粮,带领百姓祭天,答谢神恩。这五年,掘山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没有妖怪前来滋扰,江水也好似因此而变得驯服,没有发生水患,大大提高了掘山的速度。百姓们全然信服了李冰,私下里悄悄议论,说他是天神下凡,来解救蜀国百姓的苦难。

      “皇天在上,蜀郡郡守冰率人治理江水,幸蒙庇佑,成功在望,祈上天垂怜,继续赐福于蜀郡!”李冰念着祭文,虔诚地俯身下去。百姓们也随之俯身,用一颗最真诚的心,一同与李冰祈祷。

      “乡亲们,从明天起,我们要开始在那里筑坝。”李冰指着江心道,“已经春末了,要赶快把堤坝筑好,即使洪水来了,也不用害怕。”百姓们一阵欢腾,二郎在欢呼声中提高音量道:“父亲,不用等明天,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公子说得对,早一天开始,就能早一天完成。”百姓们说着,就开始下山,向着江心方向走去。

      下山的队伍,在半路遇上了送粮马车,双儿略带讶异问道:“玉垒山掘通了?上次我来,你不是说还要三个多月,这才过了一个月啊!”二郎越过人群,走到双儿身边,忘形地握着双儿的手,兴奋道:“是的,双儿!我们提前了整整一年时间!”

      双儿感受着二郎掌心传来的粗糙,心底涌动着淡淡的刺痛。他的掌心布满了一道道伤痕,想来都是在掘山时留下的,他这么认真地想要达成心愿,这么努力想要为百姓造福,她真该为他感到骄傲。

      “双儿,以后你送东西来,就不用辛苦上山了。”二郎顺势坐上马车,调转马头,赶马下山。双儿微微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辛苦,真正辛苦的是你们。”“我才不觉得。”二郎冲着双儿一笑,“听父亲说,堤坝一旦筑好,将会创造一个伟大的奇迹,造福一代又一代的后世子孙。”双儿垂着头,低低道:“如果能造好,就太好了……”

      “一定可以的,双儿,你放心吧。”二郎信心满满。相比于掘开坚硬的玉垒山,江心筑坝,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只要在江心将一块块石头垒起就可以了。

      然而,事实证明,二郎的想法过于乐观。当百姓们按照他的想法,把一块块的石头搬到江心垒起,片刻之间,就被湍急的江流冲得七零八散,没入滔滔江水之中。众人掘开玉垒山的高兴劲,顿时化为乌有。二郎望向李冰,焦急问道:“父亲,这要怎么办?”

      李冰望着江水,又望向江岸上连绵青翠的山峰,含笑道:“石块被江水冲走,那是因为石块太小,只要我们能把石块变大,就能解决问题。”“父亲,你快快说说,怎么才能把石块变大?”二郎催促着李冰,想要知道答案。

      “你看看这周围的青山,山上最多的植物,是什么?”李冰不肯说清楚,要二郎自己寻找答案。二郎想了片刻,恍然大悟道:“是竹子。我明白了,父亲是要把竹子编成竹笼,将石头装在里面,竹笼编多大,变出来的石头就会有多大!”李冰微笑着点头,道:“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在堤坝外面打下木桩,以固定竹笼。”

      “是,父亲!”二郎高声吆喝,“乡亲们,我们一起去砍竹子!”百姓们全都跟着二郎,浩浩荡荡又上了山,江边只剩下李冰和双儿。

      “一个人运这么多干粮,很累吧?下一次来,多叫一个人帮把手。”李冰看着满满一车干粮,突然有些心疼双儿。双儿受宠若惊,急匆匆应了一句,慌忙逃离。她一点也不习惯李冰突如其来的和颜悦色,这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半个月之后,双儿第一次没有去运送干粮,二郎没看到双儿,在心底悄悄期盼着下一次她能来,可随后的半年时间,双儿也再没去过。二郎的心忐忑不安,不知道双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很多个夜里,他不停做噩梦,一会儿是双儿得了急病,一会儿又是她出了意外,每每让他浑身冷汗,惊醒过来。到这时,他总是不敢再去睡觉,就到江岸去散步,远远地望着渐渐成型的堤坝,算着回郫邑城的日子。

      这天晚上,他又做了噩梦:迷迷蒙蒙中,他看不清双儿的样子,只觉得阴冷的煞气扑面而来。忽地,烧起一把大火,双儿在火中化为灰烬……他从梦中惊醒,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慢慢地平静下来,再缓缓去了江边。

      堤坝已经筑好,只能明天再加固一下,就可以了。白天李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高兴极了,可这会,在噩梦的影响下,他高兴不起来。

      深秋的夜风,微冷刺骨,就连天上的月亮,也挥洒着冷冽的寒光。想必江水也是冰冷的,二郎把目光投向江心,竟然见到了梦中的场景。

      宽阔的江面烧起熊熊烈火,一个幽灵般的影子,正悄无声息地从江心堤坝飘过来。

      清棱棱的眼睛!

      是双儿!

      她怎么在这里?江面怎么会烧起火来?

      “是我,我用三味真火,点燃了筑坝的竹笼。”双儿直视二郎,双眸如水。

      “为什么?”二郎浑身颤栗,眼前不断浮现的,是往日美好的记忆,却原来,那些温柔与关切,都是虚假,如同镜花水月,轻轻一搅,就碎了,“你一直就等着这一天,是不是?”

      双儿没有回答。夜,寂静得可怕。

      夜风越来越凄冷,吹拂过相对凝望的两个人。谁都不愿先说话,只一径的沉默,仿佛只要不开口,就能避免接下来可以预料的决裂。

      然而,终究不能这么下去。

      “为何要如此残忍,双儿,你不是不知道,这是关系多少人的大事。”二郎的心盘踞着一条毒蛇,把绝望的毒液散播开去。他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那双清澈的眼睛,会变得很寂寞,但他却,不能不说。

      “我才不要管这些,什么天下人的安危,都与我无关。”双儿冷冰冰地说,既然到了这般地步,那她索性做得彻底一些,断了心底那些旖旎的念头,“我就是喜欢,看人们有了希望之后,绝望的样子。在你们面前装了这么久的好人,今天终于痛快了。”

      二郎喃喃道:“不是这样,双儿,你没有说真话。这样做,根本就不能令我们绝望。山上有那么的翠竹,我们不过只需要多花一点时间,就能再筑一个堤坝。”

      双儿冷笑道:“我就是需要这一段时间。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发现,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

      “不会,绝不会。”绝望的毒液传遍了全身,二郎体内每一处骨血,都痛到没有知觉,“我们不会被你的阴谋打倒,很快,江心会筑起新的堤坝。”

      “那就走着瞧。”双儿从二郎面前擦身走过,转回头,清晰说道,“以后,不要再叫我双儿。你记住,我的名字叫霜戈,冰霜的霜,刀戈的戈。”

      说罢,她再不回头,昂首离开。没有人看见,她脸上滚滚滑落的泪水;也没有人听见,她心底翻来覆去的呐喊——

      不是那样的,二郎。你说得对,那不是我的真心话,做这样的事,我也痛苦,但我,非做不可。即使因为这样,被打入无间地狱,我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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