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
-
天香阁是一处城郊的饭馆，或者说是酒馆，里面有别院和隔间，处处栽着奇花异草，茂林修竹。
他们三个人进了一家一楼靠竹林的雅间，室内满屋清凉，布置得十分雅致。里面有两个差不多一人高的青花瓷瓶上插着几株梅花，一张桌几，几张小凳，桌上放着一壶茶，几个茶杯。
薛凯道：“这是我朋友开的一家饭馆，我瞧着它装修还算雅致，饭菜也可口。”
李忻道：“薛哥介绍的，能差得了嘛？”
薛凯穿一袭水蓝色的长袍，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颇像记忆深处的某个人。
饭菜陆续被送上来，青花瓷碧绿的碟上，盛着只占碟四分之一的菜，极为小巧，一位姑娘捧着一壶酒进来，替我们斟满。
筷子也是晶莹剔透的白玉做成的，极为精致。
李忻握着筷子，打量着菜色，道：“这菜的分量有点少啊。”
“重质不重量。”唐绍仪道，“就像工程那样。”
薛凯扫了她一眼，低着头笑道：“是啊。”
“长江沿岸的水利工程坍塌，皇上派我为巡官，和你们一道去金陵。你们打算何时回去？”
“约莫七日后。”
七日，不多不少，还来得及收拾，做些准备。
薛凯拿手沾了些酒水，在茶桌上画出一条线：“先走水路，坐船沿着京杭大运河，然后到杭州后再走陆路。”
“跟着你们家的船么？”
“这次来长安我们是为了货物交易，送了很多苏杭一带的丝织品来，也载了很多长安的丝绸等货物回去，因而有货船。当然，你可以和我一起坐客船，其他的下巡官员也可以。”
这样省时省力，不用再额外安排另一条船了。
唐绍仪点头：“我正是这样想的，这次朝中下金陵的官员一共有八个，圣上的意思是，官员们坐你家的客船，其他赈灾的银两和货物装在货船上，和你们一道，不过区分开来就是了。”
“挺好。水路倒是方便，不过陆路就麻烦了。大运河通到杭州，我们换马去金陵，所以货船只能绕一个圈，”薛凯划了了一个圈，道，“走海路来金陵。”
唐绍仪笑道：“跟着薛公子，我们放心。”
门忽然被推开，一位蒙着紫色面纱，一身紫色绮罗衣服的曼妙女子抱着一把琵琶走了进来。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虽未刻意地眼波流转，却早已勾人心魄。她走进雅间，摘下面纱，露出张棱角分明的脸。长相不像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她额骨高，鼻梁高，丰唇，颇有异域风情。
薛凯笑道：“紫烟。”
李忻惊讶道：“紫烟姑娘？”
薛凯刚刚跟他们说，紫烟是前几年长安城里当红的琵琶好手，千金难求一曲，“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后来为自己赎了身，用积蓄的所有银两开了天香阁，平时招待以前的常客，生意不火不爆，却也没有门前冷落车马稀，饶是这样，一家天香阁凭借过高的菜价，也不至于亏本。
紫烟微微扬唇，“两位爷，还有……”她看了看唐绍仪，眼睛似乎亮了亮，“这位姑娘，想听什么曲子？”
薛凯但笑不语，看着唐绍仪，示意她点。
她道：“十面埋伏。”
一下金陵，朝中永徽党少了陆泽和唐绍仪两根主心骨，真可谓是十面埋伏，十分应景。不知陆泽若在，对她主动请缨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
紫烟坐下，略略拨了几个音，随即是白皙修长的手指在乐弦上翻飞，露出的半截皓腕洁白如雪。可谓是“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
琵琶声如流水般泄出，先是平淡地叙事，高潮处手指翻飞变快，节奏渐快，如同一阵急雨打在芭蕉树上，片刻后乐声渐缓，又如同大珠小珠滚落玉盘。
薛凯的手随着节奏敲击，一曲毕，三人都鼓起掌来。
唐绍仪笑道：“滚遍香弦，字字清妍。紫烟姑娘，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薛凯道：“‘今知此曲人间少’，紫烟姑娘的琵琶曲，如今是听一次少一次了。”
紫烟微微一笑：“薛公子想听，何愁没有技高的琴师献上？”
李忻叫道：“太好听了！其他的琴师与紫烟姑娘一比真是……一个天一个地！紫烟姑娘，来来来，再弹奏一曲可好？”
薛凯道：“紫烟姑娘脱籍后，立下规定，一次只弹奏一曲。”
唐绍仪疑惑地问：“为何？”
紫烟掩住嘴，半是开玩笑地笑道：“大约是以前当乐伎那会，一个客人一晚上就要我弹十多首曲子，年年日日这样，疲倦了罢了。”
李忻道：“那确实现在是该歇歇。”
紫烟感叹道：“当了老板娘，的确闲适了许多，然而也追不回当初的年少时光了。”
唐绍仪曾打量过紫烟，看上去约莫二十多岁，不到三十，但也不是二八的的少女了。岁月不曾放过美人，然而时光带走的是容颜，留下的却是经时光沉淀的优雅自信的气质。
薛凯道：“我快要回金陵了，给你捎了几匹绫罗，一会差人送来这儿。”
紫烟笑着点头：“多谢薛公子。”
*
帐篷内。
自那日简单地举办了一场接风洗尘宴，除了每日的简述军情，陆泽和李蔺就很少见到洮河将军了。大漠的春天不比长安城，依然是春寒料峭，狂风呼啸，咆哮着摧折着几株枯草。军旗已经被雪覆了差不多一大半，猎风几乎把军旗都要摧折了。李蔺来过大漠，他说这是大漠最冷的时候，差不多等于人“回关返照”，熬过这时候就回温了，冬天也就过去了。
朝廷送来的粮草已经清点完毕，尽管已经送来一匹棉衣，却不足够供应所有的将士。这样挨着下去不出事倒还好，最怕那个阿鲁翰又再次席卷。
陆泽埋首兵书里，细细思索对应之策，没有发觉一个苗条的人忽然溜进帐篷。
“陆泽！”
他抬头，看见那张明媚的笑脸，一瞬间有些晃神。
“梅小姐。”
“你在干嘛呀？在看什么？”她凑上前，笑道，“明日我爹要去狩猎，你去不去？”
前几日他就已经知道了，梅克彰和李蔺问他去不去，他拒绝了。主帅不去研究对敌之策，反而去狩猎。
陆泽摇摇头。
梅靖玉撒娇道：“哎呀，你就去一去嘛，就当是陪我玩了，好不好？你整天待在帐篷里多无趣啊！”
“真的，出去走一走，人的想法也不一样的！”
“谢谢，但是我还有些事。”
“好吧，”劝说无果，梅靖玉扁扁嘴，“我还不知道你的表字是什么呢？”
“令和。”
“令和？哪个令，哪个和？”
他告诉她是命令的“令”，和平的“和”。
令和，令天下和平。
是多么美好的愿景。
“真好听。我发现你这个人，身上什么都是好的。”
陆泽笑道：“梅小姐，其实并不是。人生没有十全十美，人也不可能完美无瑕。”
“可是你……你是，你是暇什么来着，”她道，“我忘了！哎呀，瞧我这脑子。”
“瑕不掩瑜。”
“啊对对对，你看！你就是瑕不掩瑜，你是最大最漂亮的那块石头！”
陆泽笑了笑，随即低下头继续看书，梅靖玉只好无奈道：“好吧，我不打扰你，我就这样静静的站着不说话，陪着你好不好？”
可是看书本来就是一场孤独的旅行啊。
陆泽叹了口气，抬起头，道：“梅小姐，你挡住我的光了。”
“哦……”她嘟起嘴，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嘟囔着，“其实我只是不想出去，阿史那在帐篷外面四处找我，只有在这里才是安全的。”
阿史那天不怕地不怕，哪都去搜，主帅帐篷也敢钻进去，唯独陆泽这里，不知道为何，他就是不进来。
梅靖玉挪开身体，向帐篷外走去，步伐极其沉重。
“等一等，”就在她快要迈出门外的那一刻，她听到一把醇厚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像冬日里暖暖的太阳，烘得人身心俱暖，“那就在这里吧。”
梅靖玉高兴地弯起嘴角，转过身看着在桌上不动声色面沉如水，低着头看书的陆泽，刚刚的话仿佛不是他说出来的。
她心想，果然这个人还是很好的嘛。梅靖玉找了个地坐下，支着颐打量着陆泽，觉得怎么看都不厌烦。那人的脸借着昏黄暗沉的光看上去也温柔了许多，帐外传来敲刁斗的声音，渐渐的一阵睡意袭来，她沉沉地坠入黑甜乡。
太阳升起，梅靖玉被帐篷外的热热闹闹的人声吵醒，她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发现身上多了一件鹤氅，而室内已空无一人。
*
船已经行了一日，落日的余晖反映水中，竟使天水都是晚霞的颜色，这时的湖面格外开阔。
唐绍仪和薛凯站在船边，看着远方景色。薛凯指着东方一处说：“德州运河上南北运输商品极多，最多的是丝、香料。长江上每年大约有20万艘船航行，每船载重几十万斤。像我们这些客商，一年好多时日都是奔波在船上。”
“你们不是当甩手掌柜就行了么？”
“有些时候总得自己去一趟才能落实，采购这些事还好，要是物色或是商谈的话，就得亲自去。”
“我听说金陵那一带商业很发达。”
“是，真州主要是卖盐、木料、麻，瓜州以工商业为主，产丝织品和农产品。苏州是最大的工商业城市，但还是杭州最繁华。”
“扬州也挺繁华的。”
“对。啊，说到扬州，那里的姑娘真是好看。”
唐绍仪笑着看了他一眼，“说来还是你们这些富商好，打着朝廷的名号，官方的生意都被你们垄断了，既拿了官职又得了利润。”
“对，我爹好歹是个官，有皇家撑腰，这个江宁织造皇家和百姓的生意两头倒腾，倒是比一些平民富商要好得多。”
她感叹道：“商人如此之多和如此之富，难以用言语形容。”
“我爹以前发家的时候其实也遇上挺多困难的——”薛凯道，“公主听过‘农为天下之本，工商业为末业’么？”
“我不认同这个观点。国家兴旺离不开工商农，但是农业的确很重要，农业稳定发展，天下才能安稳，才能给工商业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农商本为一体，互利共生。张居正就反对传统的“重农轻商”观念，认为应该农商并重。”
薛凯看她的眼神带有惊喜与赞叹，看着湖光水色，慢慢吟道：“省征发，以厚农而资商。轻关市，以厚商而利农。其实，要想国家兴旺，除了工商业发展，还要有明君与贤臣。”
唐绍仪道：“亲贤臣远小人，大道理谁都懂。但自古又有几个君主真正做到呢？唐玄宗拨乱反正，任用姚崇、宋璟等贤相，励精图治，开创了开元盛世，但是在位后期也逐渐怠慢朝政，宠信奸臣，为宠爱杨贵妃而荒淫朝政。”
薛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由衷道：“我觉得你会是一位明君。”
她淡淡地笑了笑，“多谢。”
*
辰时，唐绍仪觉得船舱里太闷，于是掀开毡帘，走出船篷。河风扑面而来，两岸的水草随风舞动，分外茂盛。船已行了整个白天，还要经过六七天才能到达杭州。
烟雾笼罩着沙洲，清清一江溪水上，月影显得那么亲近温柔。
她以为船蓬外会没有人，毕竟没有人在略冷的大晚上的出来吹夜风。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船边上，一个修长笔挺的人站着。
“薛凯？”
只凭一个背影就能辨别，几乎是不假思索。
“公主。”他回头，看见来人笑道。
“怎么不进去？”
“赏月，”他抬头看着明月，道，“你不觉得今夜的月色很美吗？”
云影横空，月华如水，月光倾泻在船板上，像是笼罩着一层轻柔的纱。
唐绍仪道：“是挺美的。”
薛凯不说话，两人就着温柔的月色沉默了一番。
唐绍仪主动提起话题，“我看你诗词信手拈来，文采斐然。难道没有想过入仕吗？”
他侧头微微一笑，像极了今夜如水般轻柔的月色，“你以为我像你家国师一样胸有丘壑？”
薛凯道，“学而优则仕，但我不想被束缚。反正现在吃穿不愁，不用出卖自己的自由。”
“像弘文馆大学士这些也不错啊，既清闲又体面，薛织造也会很高兴吧？”
“我老爹不指望我入仕，只希望我给他来几个大胖小儿。”
“这还不简单？你身边的姑娘……应该挺多的吧？”
薛凯摇摇头，叹道：“公主有所不知，那些都是只能看不能碰的……我上哪儿去给我爹找几个大胖小儿？”
侯门贵爵家的女儿，即使在酒席宴会上偶有露面，但私下其实极少与男子接触，她们爱惜名声，收到严格的限制。
唐绍仪扑哧一笑，摇头道，“看来我是不能等到薛小郎状元及第、金榜题名那一日了，但愿洞房花烛夜时记得请我去饮上一杯喜酒就好了。”
薛凯也笑了，十分给面子。
江面忽然飘来几丝雨，那雨飘飘忽忽的，像藕断丝连。
薛凯道：“下雨了，我们进去吧。”
两人掀开毡帘，只就近坐着。这条船足够大，船舱离舱外的连通处十分宽敞，左边临窗之处还放置这两方席子。席子是竹席，因为怕冷，所以还贴心地铺上了棉布。
唐绍仪双手交叠放到脑后，十分惬意地躺下，听着船外的雨声。
“咳，”薛凯也躺下，清咳一声，侧头看着她笑道，“公主您这个姿势，不太淑女。”
“要你管。”
和薛凯在一起就是这么神奇，嬉笑怒骂，随心而活。抛去公主和富商这个身份，他们不过都是两个普通的少年。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江面上发出微弱的叮叮咚咚的响声，像是“留得残荷听雨声”。
薛凯侧头看向她，歪着嘴角笑，“在船上听春雨的感觉，还不赖。”
唐绍仪道：“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主要还是因为有美人在侧，风流蕴藉。”
唐绍仪瞥了一眼薛凯，道，“小姑娘就是这样迷了你的道的。”
“公主可不是小姑娘。”
可是，大概在二十八岁的国师看来，她还是个嫩得很的小姑娘吧？
唐绍仪闭目养神，不说话，两人瞬时安静下来，一切的朝廷纷争，阴谋阳谋，家国情怀，儿女情长，都纷纷淡出了她的世界。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床清梦压星河。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