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85、狭路相逢

　　深秋时节，是落霞山最美的季节。
　　站在钟楼上远眺，漫山尽是斑斓的秋色，深深浅浅的红叶点缀其中，美不胜收。簌簌风起，秋叶翩飞，恍若绚烂的锦缎围着寺院翩然舞动。
　　忽然间，我明白了落霞山名字的由来。这座山长满了枫树，定是因为深秋时分，枫叶尽数红染，远远看去如天边的红霞飘落人间，才被称作“落霞山”的吧。

　　梅如走后，翩翩一直没有从伤痛中恢复过来。我邀她一起去钟楼上看红枫，想让她开心一些。她看着漫山的美景，忽然问我，能不能陪她去后山赏枫？
　　为了让她开心，我答应了下来。
　　第二个傍晚，趁僧人们去斋堂、赵化取晚斋的时候，我披着厚厚的风衣，挎着竹篮，将后门推开一条缝，闪身出了来。

　　翩翩说了，她会在山门外等我。
　　既然出来一趟，我想着不如摘些新鲜的枫叶，留着制茶用。红枫做的茶，那色泽，一定不比花茶逊色。
　　住持的叮嘱，我并没有忘记，所以才选择在这个时间前往后山。此时，游客们已经悉数离去，景区也已经清场，我只和翩翩呆一小会儿，再顺道采一些就立即回去，不会有什么不妥。此外，翩翩也说过，傍晚时分，后门外的红叶谷最是好看。

　　到了后山，我没有找到翩翩，我猜想她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既然她还没到，我就一个人四下转了转。我发现，原来这红枫，远眺与置身其中是完全不同的。
　　低矮的枫树，连绵的树冠，如火的枫叶，灿灿地渲红了一方天地。瑟瑟秋风中，红叶翻飞，偌大的空间只有我一个人，似乎这满山的芳华都是为我一人而染。置身其中，仿佛仙境。
　　远远地，有一株枫树，叶子滴血似的鲜红。我捏了捏手中的竹篮。

　　树梢上的叶子，是最鲜嫩的，可惜我够不着。唉，要是正源在就好了。
　　我踮着脚尖，努力往高处够，挑挑拣拣，采了半篮子，可翩翩还没有来。眼看着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天空，我猜想翩翩今天也许不会来了，便准备回去了。
　　我挎着篮子，快步走到后门前，伸手去拉门，顿时懵了。
　　不知是谁，将门从里面反锁了！

　　我记得每天这个点，关闭的只是景区大门。寺院的后门、内门、侧门都是晚上熄灯时才关的呀！我不死心地又扯了扯门，确实被锁了。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不小心锁了？
　　我试着叫了几声门，没有人应。要不翻墙进去？我伸开手臂比划了一下，发现根本无法借力往上爬。
　　算了，还是绕到侧门看看吧，兴许侧门没关呢。唉，只能试试了。
　　我挎着篮子，用最快的速度在青石铺成的小路上走着。枫林渐渐笼上了一层夜色。月亮被乌云遮住了，我没带照明的工具，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不甚平整的小路上赶着。

　　二十来分钟后，终于到了千佛斋边上的侧门！我满怀希翼地伸手一拉，直接想骂娘！
　　怎么也锁了？！我怎么这么背啊？难道再绕到正门去吗？
　　我郁闷地转过身，冷不丁发现在距我仅三两步的地方，一个身着黑衣的彪形大汉在黑暗中站着，幽幽地看着我。
　　“啊！”我本能地尖叫一声，往后倒退了两步。
　　他也猛然一惊，往后退了两步，似乎是被我的叫声吓到了。

　　站稳脚，黑衣男子弓起身子，夸张地捂着心口嚷道，“我的姑奶奶，你喊什么喊！我已经是个鬼了，你还想把我再吓死一次吗？”
　　呃~原来他怕我！我仔细打量着这个人。黑暗中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觉他脸的长度十分与众不同，此外身材十分魁梧。

　　“你是谁？”我壮着胆子问。
　　彪形大汉一拍大腿，“哎哟我的姑奶奶，您贵人多忘事，又把我忘了是吧！呐，大概半年前，在那个咫尺齿科，我们刚见过面的！您老仔细想想。”
　　呃~半年前？咫尺齿科？
　　“哦！你是马面！”我恍然大悟道。
　　马面的长脸抽了抽，跳着脚说，“哎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揪着这个‘马’字不放啊！我忒讨厌这个字你知不知道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道歉，“那个，Sir，你怎么在这儿啊？”
　　“切！”他白了我一眼，“我一个鬼差，天黑之后当然是哪里有魂要勾，就出现在哪里咯！我倒是想问问你，半年不见，你怎么长的也变了，气泽也变了，害我差点认不出？而且，你现在不戴那副眼镜也能看见我了？”
　　我纳闷地说，“我一个二十多岁的人，长的怎么会变？是你记性不好吧。不过，那副眼镜~”
　　是啊，以前我戴着4D眼镜才能看到鬼魂，今天明明没戴，为什么能看见他？
　　难道~

　　“难道我已经死了？你今天来是勾我的魂？”我牙齿打着颤问。
　　“哎，别别！”马面连连摆手，“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哪敢勾您的魂呐？我还怕段续灭了我这小鬼呢！”
　　这么说我没死咯？那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还是回去之后，问问赵化吧。

　　“那，你要勾谁的魂，是这寺里的吗？”
　　“是啊。”马面看着院墙说，“过几天，寺里会死个和尚，我先来摸摸路。”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寺里的法师们，并没有体弱多病，看起来年寿不久的呀！
　　“哪位法师？”我有些紧张地问。
　　马面斜睥了我一眼，数落道，“我哪能告诉你呢？你现在就是一个凡人，天机不可泄，懂不懂？”
　　也是，生死有命，这个心不是我能操的。
　　“不说就不说呗，我还不稀罕知道呢！”我学着他的样子斜睥一眼，“照我说，你当了那么多年鬼差，还要提前探路，这是业务不熟啊。”
　　“你懂什么！这里是佛门胜地，我们鬼差是进不去的。极少数修成了大德的和尚，死后去往西天，自然就从生死簿上除名了。大部分和尚，在死后的当天夜里，魂魄从小门出寺，再由我们带走。这个寺有两个小门，他到底会从哪个门出啊？”马面摸着脑袋一筹莫展。
　　“多派个人手，一个门前守一个不就行了。”
　　“说得轻松！”马面翻了个白眼说，“阎王那货跟你一样小气，把鬼当牲口使。指望他再派个劳力，我还不如指望指望自己复活呢！不和你说了，我得走了。”
　　他转过身，背朝我摆了两下手，然后又转了回来，“对了，你在这寺里要待多久？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我正要回答，忽然听到远处的枫林中有许多人的呼喊，喊的隐约是我的名字。我蹦跳了两下向远处看去，看到远处星星点点的光亮。
　　“别跟那些和尚说见过我！”马面在黑暗中隐去了身形。
　　“那当然！我总不能说我见鬼了吧！”我对着他消失的方向说道。这事我只能跟赵化说说，自然不会跟法师们提起。

　　远处的光亮和声音越来越近，我大喊一声“我在这儿”。枫林里静了静，随后所有的光点都朝我这边集中过来。我这次偷溜出来的事，是彻底暴露了……我该怎么向法师们和赵化解释？唉~

　　我回到寺里才知道，为了找我，全寺的僧人都出动了。可是人群中，我没有看见翩翩的身影。我本以为，法师们即使不责备我，也会细细盘问我溜出去的缘由。可谁都没说什么，只让我尽早回去休息。只有站在一旁的赵化，一直用刀子样的眼神瞅着我。
　　法师们不问，我却不能不说。因为，翩翩到现在也没有出现，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舒华护法不必担心。今天是她姑姑的冥寿，叶护法昨晚向我请假，回家去了。”幽甲法师安慰我道。
　　“啊？可是她昨天明明跟我约好~”
　　“你~累~了~，回~去~休~息~吧~”赵化打断我的话，示意我别再说下去。

　　我闷闷地回到房间，心里有些惶然，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这一夜，我半睡半醒地做了许多噩梦，一会儿梦见满脸是血的孤十，一会儿梦见一脸狞笑的马面，一会儿又梦见鼻歪眼斜的梅如……
　　第二天，我打着哈气踏进藏宝阁的大门，看到幽戊法师房间里幽幽的灯光时，一个念头忽然闪进脑子里。我顿时僵在了原地。
　　孟婆说过，“那个人”此生能活到46岁。马面说过，过几天有个僧人会离世。今年，幽戊法师刚好46岁……

　　太阳渐渐升起，幽戊法师又在打扫庭院了。我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着他的背影出神。身后，赵化幽幽地问了句，“你~不~会~是~在~担~心~他~的~阳~寿~吧~”
　　我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原来你也记得。”
　　赵化递给我一杯玉簪花茶，“他~很~快~便~能~得~偿~所~愿~，未~必~不~好~过~在~世~上~再~煎~熬~数~十~载~”
　　“赵化，”我轻轻地叹了口气，闷闷地说，“你的寿命很长，长的看不到尽头。可是，人只有短短数十载年华，所以，死亡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情。”
　　赵化轻轻踏出门槛，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落下来的黄叶。“活~的~再~久~，如~果~不~快~乐~，又~有~什~么~意~思~？”
　　“那不一样。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追寻快乐的机会。”
　　“死~了~不~过~进~入~冥~界~，并~非~无~知~无~觉~。”
　　“可是一碗孟婆汤，一切归零，原来的那个人就不存在了。”
　　赵化沉默下来，良久，他轻声说，“可~灵~魂~，依~旧~是~那~个~灵~魂~”

　　依旧是那个灵魂？一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立刻被我强行压了下去。不可能的！太荒谬了！段续和蝶薇都明确说过，我不是曼殊沙华，又怎么会是她的转世？我和她长的像，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我抬起头看看太阳，瞥见正盯着我的赵化，和他眼中的忧郁。我猜想，他是触景生情，又想起了曼殊沙华。
　　我拍了拍身边的门槛，示意他坐下。
　　“赵化，在这两千多年中，你最快乐的时光，是什么样的？”我试着说些让他高兴的事情。
　　“和~殊~华~一~起~，修~魂~补~魄~，行~医~救~人~。”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多久”我歪着头问。
　　“一~千~多~年~”
　　“哇，这么久！这可是一个人十几辈子的时间呐！”我啧啧惊叹。
　　“是~啊~，我~已~经~幸~福~了~很~久~了~。”他微微扬起头笑了起来，眼睛里装满了明亮的阳光。接着，他话锋一转，转过头看着我问道，“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