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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前尘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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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凉爽起来,天空也越来越高远。
我很想去后山走走,可行止法师闭关前交代过,让我不要踏出寺门半步。我问了幽丙法师,这到底是为什么?
幽丙法师说,住持闭关前将我托付给他,要我一直待在寺里,至于原因,等住持出关后自然就知道了。
我想偷偷溜出去走走,却被赵化发现拦了回来。他说,住持是高僧,不让我出去自然有他的道理。顿了顿,他又说,寺里清幽,住着自在,他是越来越不想出去了。
寺里清幽不假,可整日待在院墙之内,我心里闷得厉害,就像堵了团棉花。
从前在咫尺,我外出前必须先跟段续打报告,行动也不是完全自由的。可那时,我泡壶茶对着远山近水,在摇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也丝毫不觉得烦闷无聊,从不觉得像现在这般闷。
赵化认为,我心绪不好是因为这段日子太忙了。因此,他推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药方。
活儿轻了一些,我不再需要起早贪黑地忙碌,每天又可以打着盹到大殿听早课,与修客和僧人们一起过斋堂。可是晚上那一顿药石,赵化仍就坚持每天帮我取来,无论我怎么劝说。
每天傍晚时分,我留下赵化和幽戊法师相对饮茶,而自己则离开藏宝阁,爬上钟楼登高望远。
虽然秋风已至,但落霞山上仍是一片浓郁的绿色,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描上淡淡的金边。
也许是空气清新、没有污染的缘故,山里的晚霞总是那么的美。夕阳下,一片片白云披上了嫁衣,在山林上方轻歌曼舞。只有这开阔的天地,才能稍稍缓解我心里的闷郁。
钟楼上风大,吹久了便有些凉,但我流连美景,迟迟不肯离去。这段日子,正逢寺里流感肆虐。这么接连几天下来,我渐渐鼻塞流涕,被流感攻陷了。
开始我并没太当回事,只不过去钟楼看风景时多披件外套。可一个多礼拜下来,我不仅没好,反而越来越重了。
昨晚,赵化给了我一副药,让我睡前服下。他对我说,这药有助眠的效果,如果我明早起不来,就不要勉强,在住处好好休息一天,等身体好了再去藏宝阁给他帮忙。
我按赵化嘱咐的,将药丸在水中化开,一股重重的苦味散发开来。我捏着鼻子,犹豫到底要不要因为这点感冒,喝下这么苦的药。不喝吧,辜负了赵化一片好心;喝吧,这也实在太苦了!
踌躇之间,我想起箱子里的那种感冒药。
那也是赵化配的,上次生病时我吃了一粒,不仅见效快,更是一点也不苦。
虽然,这次的药是赵化把脉后配的,应该更加对症。但之前的药也不赖,更重要的是,它不苦啊!
我轻车熟路地找出那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吃了下去。
今天早晨,晨钟刚刚敲响我便醒来,并没有像赵化说的那般渴睡不醒。我穿好衣服,感觉仍有些疲乏,便又躺下睡了会儿,估摸着早斋时间快到了,才重新起床。
赵化的药,效果就是好,我比昨天精神了许多,咳嗽也轻了很多。早斋后,我担心赵化一个人忙不过来,便想给他帮帮忙。
在熹熹晨光中,我轻轻推开藏宝阁的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地上有几片飘落的树叶。呃,幽戊法师今天没有打扫庭院?
我一边暗暗嘀咕着,一边径直推开左手边的那扇门。屋子里也静悄悄的,赵化不在。奇怪,他上哪去了?
我走到正殿门前看了看,空荡荡的。我回到院子里,仰头向上看去,二楼三楼也静悄悄的。
赵化不在这里,倒还好说。可幽戊法师没出现,这就奇怪了。他在这里,已经守了二十多年,一步也未离开过,料想不会去别处。现在是打扫庭院的时间,可他却没有出现,这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他病了?糟了,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要是忽然得了什么急症,岂不是危险了?
我心里的弦骤然绷起,几步赶到幽戊法师房门前,抬手正要敲门,又犹豫起来。
佛家讲究男女大防,按理说我不该直接敲他的房门,应该先去找其他法师。可这藏宝阁是寺里偏僻的一角,如果幽戊法师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等我赶过去在赶回来,耽误的可就是救命的时间了!
管不了这么多了!
我轻轻敲敲门,没有人应。
我叫了声他的法号,依旧没有人应。
我拍打着房门大声叫了他几声,还是没有人应!
他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无法回应?
顾不了太多了!我重重推了下门,门纹丝不动,这是从里面被拴住了!
幽戊法师出事了!
不行,我得赶紧去找人帮忙!就在我转身向院门外奔去时,那道从里面拴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回~来~”僵硬的男中音在身后响起。
幽戊法师枯坐在窗前,脚下有一只碎裂的茶盏。
他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如果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一尊蜡像。
他目光空空,失去神采的眼睛里透着死寂,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这神情,看着让人哀恸,只是,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是怎么了?”我扯了扯赵化的衣角。
“他~喝~下~了~曼~殊~沙~华~”
曼殊沙华?那种能勾起人记忆的药?
不用问,一定是赵化给他喝的。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幽戊法师的神情看着那么的熟悉。不久之前,在朱雀湖畔的那栋小楼里,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饮下曼殊沙华后,也是这副神情。
幽戊法师记起了什么,我无从知晓。但看他的神情,他记起的过往,无疑和那孟婆一样,催心蚀骨。
孟婆可以借着孟婆汤忘记想忘记的,可幽戊法师只能带着这段记忆,直到踏上奈何桥。这悠长的岁月里,这段不该被记起的过往,将会是多么的磨人……
“赵化,为什么?”我不禁带上几分怒气。
“这杯茶,是我自愿喝下的,与旁人无干。”一旁枯坐的幽戊法师发出低哑的声音,“你也见过她,是吧。”
“谁?”我不解地问。
眼珠子在干涸的眼眶里动了动,微微转向我,“上一个,喝曼殊沙华的人。”
上一个喝曼殊沙华的人?那是~孟婆!
幽戊法师居然认识孟婆?!我惊得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幽戊法师问我,能不能将那天见到孟婆的情形,详细地跟他说说。
我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愣了许久,才开始叙说那天发生的事。从那位老婆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踏进咫尺,到她向段续讨要一杯曼殊沙华,再到她讲述自己讨茶的原因、和段续做交易,直至她喝下孟婆汤,我尽我所能将每一个细节说清楚。
“幽戊法师,事情就是这样。您,是怎么认识她的?”我问。
“我就是那个,记得她的人。”一滴清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
“您,您就是那个,对孟婆汤免疫的人?”
“我并不是生来就记得她。”幽戊法师低哑地说道。
“十八岁的时候,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个眉心有红印的人,喝了他递给我的水。从此,我就不停地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我被一团光困住,全身每一寸肌肤撕裂般的疼痛。一个女子为了救出我,就像被什么东西抽去了生命一般,从少女变成了老妪,然后渐渐远去。”
“虽然,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也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却能感觉到刻骨的牵挂和哀痛。她一直住在我的梦里,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遥不可及。”
原来,孟婆是这样才变老的……她是因此才选择忘却吗?
而幽戊法师,之所以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在他心中激起涟漪,是因为他唯一在意的人已经不在世间了吧……
可是,那个眉心有红印的人,是什么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让幽戊法师忆起从前?
不对,眉心,红印?难道是?
“那个眉心有红印的人,是不是个字很高,长得很好看,让人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我捏着手心的汗,咬着牙问道,想印证我内心的猜想。
“能让我忘不掉的,只有梦里的那个人。”幽戊法师直直地看着窗外。
“现在,我已经记起了所有事情。她忘记了,也好,有我替她记着就行。至于那个眉心有红印的人,我很感谢他。每一世,他都会来找我,帮我找回过往。”
能在幽戊法师的每一世出现,能助人勾起过往,眉心有一道红印,不是段续,还能是谁?!
他曾经说,那个鬼魂是在生前自己向他求取的茶水,那完全就是扯蛋!若不是由他骗幽戊法师喝下了第一口,勾起旧日的梦景,幽戊法师又怎么会“主动求取”?
二十多年前,他出马骗过幽戊法师,现在再由赵化出面,引诱幽戊法师彻底忆起从前,他们放的好长的线!让一个活人忆起本已与他无关的前尘往事,因而承受巨大的痛苦,他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我扼住心里的熊熊烈火,将赵化扯到屋外,寒着脸问他为什么?他正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我,他已经对幽戊法师晓以利害,但他仍执意求取曼殊沙华,因此,他便遂了他的心愿。
他眼中的坦然引爆了我压抑的怒火。
在咫尺,他和段续如何行事我不好评论,毕竟他们的世界有他们的法则。但幽戊法师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出家人。
给幽戊法师造成了如此大的痛苦,赵化他居然还能如此坦然!我们这些平凡人的命运,就可以如此任他们玩弄吗?!
被怒火冲昏了头,我捏着拳头,冷笑一声,一时口不择言,说出了一通刺伤赵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