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82、谁人之过

　　我声厉色荏地说，“我问你，如果不是你主动在他面前提起，有勾起从前记忆的药，他怎么会向你求取？明明是你抛出了诱饵，他才上钩的！你和段续沆瀣一气，为的到底是什么？”
　　顿了顿，我补充道，“你装起无辜来，跟你那弟弟还真像！仔细看，你俩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兄弟！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赵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黑水晶般的瞳孔像是碎裂成千片万片，浓郁的痛楚从裂隙中溢出。
　　他愕然看着我，不甚连贯地说，“你~觉~得~，我~和~段~续~是~一~路~货~？你~认~为~，我~和~那~个~禽~兽~不~如~的~弟~弟~别~无~二~致~？”
　　我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但盛怒之下仍冷冷地答道，“就事论事，你做么做确实很残忍！”
　　赵化愣愣地看着我，眼中是刻骨的失望，“殊~华~她~不~会~这~么~说~我~。你~，不~是~她~。”
　　“我当然不是她，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他眼中的失望渐渐转为淡漠，眼瞳上似是蒙上一层寒冰。
　　“你~听~着~，这~个~把~戏~，段~续~已~经~玩~了~千~年~。”
　　“这~两~世~，他~为~了~达~到~目~的~，给~幽~戊~的~药~量~逐~渐~增~大~。幽~戊~为~前~尘~所~困~，幽~闭~二~十~多~年~，苦~闷~不~堪~。”
　　“残~忍~的~，是~你~心~心~念~念~的~段~续~。而~我~，是~为~了~终~结~这~个~游~戏~！”
　　我一时五味陈杂，脸上一热，先捡最重要的一句说了，“我没有对段续心心念念！”
　　说这句话时我虽然声音很大，但很没底气。赵化蹙了蹙眉，甩下一句“你~自~己~清~楚~”，便转身要走。
　　“赵化！”我冲他的背影叫道，“段续为什么那么做？”
　　“为~了~得~到~孟~婆~的~眼~泪~”他脚下顿了顿。
　　“那孟婆的眼泪是做什么用的？”
　　他没有回答，头也没回地向前走去。跨过门槛时，他脚下一踉跄，险些摔倒，狼狈而落魄……

　　幽戊法师木雕一般坐在屋里。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便抄起扫帚，细细地打扫起庭院来。
　　这院子，幽戊法师天天打扫，并没有多少灰尘，只有院外飘进来的零星落叶，被扫帚轻轻扬起，落在秋日的晨光里。
　　一片绿色尚未褪尽的叶子，在风中飞旋着落下。
　　我伸出扫帚，原本想接住它，可不小心碰歪了盖在井上的那片木板。与此同时，扫帚带起的风改变了树叶的轨迹，不偏不倚，它飞旋着落入了井中。
　　扶着扫帚，我弯下腰向井里看去，只看得到水面泛起的粼粼微光。这水，幽戊法师常打来洒扫，赵化也常用它配药，若是让落叶腐在里面，怕是不太好，还是捞起来妥当些。我提起井边的水桶，正要丢进井中，可想了想，又放下了。
　　我干预了这叶子的命运，它就会沿着我设想的轨迹发展吗？我想接住它，反让它掉进了井里，如今我想捞起它，它会不会因此被弄碎？我会不会搅浑了井水？
　　我索性在井沿边坐下，发起呆来。我想帮忙打扫庭院，结果落了片叶子到井里。我想帮幽戊法师讨个说法，结果中伤了赵化。我想帮段续消除执念，可是连自己的执念都看不清……我深深地体会到，“事与愿违”这四个字里，潜藏着怎样的悲哀。

　　平日里，谦和尔尔的赵化，今天居然因为我的一番话，那般狼狈地离开。
　　我明白，他的那个孪生弟弟，是他不可触及的伤痛。他对赵孽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没有原谅他曾经犯下的滔天大错，一心想和他划清界限；另一方面，他又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到伤害。
　　但无论如何，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与他是一类人。而我，却口不择言地将他俩归为了一类……
　　不过，这倒也让他看清了一个事实——我不是曼殊沙华。

　　每天，幽戊法师除了打扫庭院，还要将这三层小楼通通打扫一遍，再将扶梯、曲栏、佛台一一擦拭干净。
　　楼上我是不能去的，于是只细细地擦拭了佛台。我在香炉中上了几支香，坐在蒲团上静静地看着。微弱的火苗一点点埋入细细的香柱，在身后留下的灰色足迹越来越长。没过多久，残破的香柱就轰然崩塌沉入炉灰，再看不出一丝之前的形迹。
　　中午，深午过来送午斋。
　　我担心他看出幽戊法师的异样，跟他说幽戊法师交代了，先将斋饭放在制药的那间屋里，他过会儿就过来取。
　　深午将斋饭搁下，担忧地问，“他吃药了吗？”
　　我顿时愣住了。
　　幽戊法师的事只有我和赵化知道，难道是赵化告诉他的？佛门之人，最忌执念，这件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对幽戊法师是很不利的。赵化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故作讶然状，说道，“幽戊法师为什么要吃药？他今天早上还和往常一样打扫庭院，擦拭佛台，并没有生病的样子啊。”
　　深午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我说的是赵化护法，你不知道他病了？他身体不舒服，才托我来送的午斋。”
　　我做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早上他确实脸色不太好，不过已经吃过药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深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他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一定是太累了。他一心只为他人解除病痛，一定会有善果的，可也要注意身体才行。虽然他不需要吃饭，但是适当的休息还是需要的。”
　　我心里一颤，“你，你什么时候发现他不需要吃饭的？”
　　深午摸了摸光头，“这么明显的事，当然是一开始就发现了。”
　　“那，那其他人呢？”
　　“都知道啊。”深午又挠了挠头。
　　“深午，”我恳切地对他说，“我来寺里之前就认识赵化，我可以担保，他虽然和我们不一样，但并不是坏人。”
　　“舒华护法，你想多了。在我们佛家弟子眼中，有灵性的众生，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一只蚂蚁，还是一个人。”
　　“深午，”幽戊法师的声音忽地在身后响起，“众生平等，但善恶有别。赵化护法是通过了考核，才被寺里委以重任。”

　　门口，幽戊法师长身而立。他面容很是憔悴，眼睛虽然依旧没有神采，但也不再空洞。
　　深午对他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师叔的教诲，深午记住了。”
　　“下午还有功课，你回去早些休息吧。得空的时候，帮我转告幽甲师兄，等住持出关后，我便还俗离开。”
　　“啊？”我和深午异口同声惊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法师，您的意思，是不再做出家人，要离开寺庙吗？”我难以置信地问。
　　“正是。”幽戊法师点了点头，缓步踏进屋里。
　　“师，师叔~，这~，这可不是小事，您可要想清楚了!”深午急得满红耳赤。
　　“我知道。住持出关后，我会向大家说明原因。提前知会幽甲师兄，是为了方便他提前安排好下一名守阁僧。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可是~，这~”深午为难地挠着头。
　　“你把我的原话转告幽甲师兄，他会懂的。”
　　“哦。师叔保重！”深午行了个礼，心事重重地向门外走去，“咚”的一声撞在了门柱上。

　　深午离开后，幽戊法师和我聊了很久。
　　他让我不要因为他的事，而对赵化有所不满。他告诉我，赵化的这杯茶，确确实实是他苦求了好多天，才讨来的。虽说那段前尘让人痛苦，但他情愿因此而痛苦，也不舍得忘却。即使没有赵化，他也会想方设法、不惜一切代价寻回那段记忆。
　　“若想寻回隔世的记忆，必须修成大德，脱离肉身。若要修成大德，必先放下一切，去除自己的分别心、是非心、得失心、执着心。”
　　“二十年前，我发愿做这守阁僧，就是为了摒除一切干扰，尽快放下一切。”
　　“这么些年，我几乎与世隔绝，形同苦修，可不仅没有丝毫进展，最近甚至渐渐受到佛宝侵蚀。我看似无所挂碍，实则内心煎熬不已。赵化看出我的苦痛，助我从中解脱，我对他感激不已。”

　　我问他，想还俗是不是因为，再也无法静心修行？
　　他摇了摇头。他说，他之所以出家，就是想参透三生，知道她是谁。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她的所在，便知道去哪里找她了。
　　“可是，法师，她在奈何桥边，只有亡灵才能到达那里呀！”
　　“那不是刚好，”幽戊法师风轻云淡地说，“只要我不再修行，去不了西天佛境，自然就能见到她。”
　　难道，他是想自杀？
　　“您可千万别想不开！”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会的。”他微微一笑，眼睛里浮现出期待的眼神，“二十多年都等过来了，我不在乎再等上几十年。”
　　“那就好。可是，法师，您别忘了，她喝下了孟婆汤，您就是去找她，她也认不出您了。”我忍不住提醒。
　　“我记得就行。”幽戊法师定定地说。

　　我终是无法再说什么。
　　我不明白，是什么样刻骨铭心的过往，能让幽戊法师这般决绝地要寻回？这段过往里又有怎样不堪回首的痛苦，要让孟婆忆起后再次选择忘却？
　　末了，幽戊法师告诉我，藏宝阁里有一样至宝，拥有妖术或邪术的生灵一旦接近，便会为其所伤。
　　寺里提议让赵化进藏宝阁，其实是为了试探他，毕竟他是异类。但这么久了，他毫发无损，这说明他修的是正道。
　　“这段日子，我能看出来，你对赵化护法而言意义非凡。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对他能少些误会，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