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77、禅修众生

　　在酣畅淋漓的大雨中，修众们陆续入住。深午通知我和翩翩，说主管库房的幽丁法师找我们。
　　行止住持共有九名弟子，除了一位外出云游、一位远赴他国学习之外，其余七位“幽”字辈的法师分管着寺里的各项任务。可直到今天，我才把“幽丁法师”的法号和人对上。
　　其实，幽丁法师长的很有特点，想不留意都难。他生的又高又瘦，脸又窄又长，无从是从前看还是从后看，都像细竹竿。再加上，他总是腰杆笔直，无论是站是坐，都是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我来寺里的第一天便注意到他了，只是一直不知道他的法号而已。

　　他从库房里拿出一只麻袋，里面装满了女款的禅服。
　　他说，这是一位居士发愿供养的，昨日才送来，让我们拿去分发给女修众们。
　　我和翩翩点了二十余套，撑着雨伞离开了库房。为了方便照料，翩翩住进了云水堂，而上客堂便交给了我。

　　上客堂的其余五间房，陆陆续续住满了人，热热闹闹的就像大学时代的学生宿舍。只不过，宿舍楼里住的是青春无敌的女孩子们，而这里大都是中老年的大姐大妈们。
　　其中最吸引眼球的，是一对六十岁上下的老姐妹。
　　她俩姓初，微微有些发福。她们穿着宽松的素色衣裤，随身带着念珠和佛经，应该是笃信佛法、长期持戒的居士。
　　见到我，她们双手合十，道一声佛号，叫一声师兄。我赶紧将已经到了嘴边的“阿姨”收了起来，学着她们的样子双手合十，回了声“师兄”。
　　她俩不参与其他几位修众的闲聊，刚在房间里安顿下来，便从行李箱里取出蒲团，盘腿而坐、掐着念珠念起了佛号。
　　适才，幽丙法师叮嘱我一定要逐一给上客堂的修众讲讲寺里的规矩，可我觉得若是由这两位居士来教我，怕是更为合适。

　　另有六位大妈，应该是忍痛牺牲了广场舞的时间来参加的禅修班。
　　她们有的撑着遮阳伞、有的戴着遮阳帽、有的系着红纱巾、一派外出旅游的架势，花花绿绿地进了上客堂。她们虽然互不相识，但一见面便执手寒暄，一副相见恨晚之态。
　　她们热络地聊着聊着各自参加禅修班的原因，我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
　　东北来的那位张大婶是冲着养生来的。她觉得，人上了岁数，就得注意养生，而“禅修”两个字听起来特别的养生！所以，她来了。
　　四川来的李大妈从包里掏出辣条分给大家。她咬着辣条说，先辈种树，后辈乘凉。她参加这种修行活动，就等于是给她的孙儿种了一颗大树。得这颗大树保佑，她孙儿明年高考一定会旗开得胜的！
　　安徽来的陈大妈听了一拍大腿，微微嗔怨地看了李大妈一眼，“儿孙自有儿孙福，咱这么大岁数还瞎操什么心呐！这自个儿修行是自个儿的事，帮不到旁人的，哪怕是自己的孙儿！不过呀，”
　　她眯着眼睛笑着说，“这修行的福可不同寻常，在这修行几天再去买彩票，指不定就能中一个大奖呢!阿弥陀佛呀！”
　　“阿弥陀佛，你们都不懂佛！”南方来的老太太王奶奶怜悯地看了眼其他几人，语重心长说道，“这佛菩萨呀，保的是来世，不是今生。咱们这些诚心向佛的，下辈子就会托生在富贵人家。不仅能貌美如花，还有花不完的钱！”
　　“得了得了王大姐，”本地的吴大妈和杨大妈打断了她的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什么来世不来世的，谁见过啊？”
　　“跟你们说件只有我们本地人知道的事儿！”
　　“少林寺、龙泉寺名气大不？可那些个地方跟着这落霞寺比，通通靠边站！”
　　“有句话，我说给你们听。”
　　“世人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牛*极客入龙泉。却不知道，若问立地成佛处，只看金陵落霞山！”
　　“对，就是这句！好多小庙，住的都是些酒肉和尚，可这落霞寺不一般，里面的法师都是真正的修行人！”
　　“那是，这可不是个一般的地儿！咱们来这儿啊，是开眼界来的！”

　　吴大妈和杨大妈神采奕奕地说着，另几位大妈大婶们睁大了眼睛，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怎么就立地成佛了？快说说快说说！”
　　“成佛了有人伺候三餐吗？”
　　……
　　昔日不沾红尘气息的上客堂，此时竟是满满的烟火味儿，让我倍感亲切。可寺里规定，禅修期间即使在住所，也不能寒暄嬉笑，因为修行要求静心。
　　为此，幽丙法师给了我一个写着“止语”的木牌子，让我扛着在住处来回走动，提醒修众们保持安静。
　　眼看着大妈大婶们聊的尽兴了，我扛起了写着“止语”的木牌子，和她们一一说了遍寺里的要求。

　　上客房一共住了十名修众，除了那对居士姐妹和这些大妈大婶们，还有两位年轻些的修客，一位姓田，一位姓顾。
　　姓顾的修客刚来时，装扮的很华贵。
　　她穿着真丝的衣裙，脚上蹬着锃亮而优雅的高跟鞋，脖子上、手腕上戴着墨绿而通透的玉吊坠，右手无名指上有一道细细的环形印记，应该是戒指留下的。
　　她的长发精心地打理过，卷着大波浪；脸上描着精致的妆容，但是就像一张面具似的，没有半点表情；眼周描着眼线，但掩不住眼睛里的疲惫。
　　虽然名册上写着四十三岁，但她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样子。
　　从进了上客堂，她一句话也没说过，只在默默地刷着手机。关于彼此之间“师兄”的这个称谓，以及禅修期间基本的规矩和要求，她只点点头，表示了解。

　　姓田的修客，虽然名录上也是四十多岁，但是看起来远远大于她的实际年龄。
　　她穿着廉价的短袖短裤，皮肤松弛，面容沧桑而憔悴，眉毛已经有些秃了，眼神茫然而自卑。
　　从我手中接过禅服时，我看到她的手指上满是老茧，掌心的纹路粗粝而杂乱。我将寺里的要求告诉她时，她有些无措，似是不太懂。我便多说了几遍，直到她彻底听懂。
　　不一会儿，翩翩来了。她提醒我，药石时间到了。

　　进入斋堂后，总管斋堂的典座幽己法师先是带领大众念了三声佛号。
　　幽己法师黝黑而瘦小，俗家四川，虽然在落霞寺修行了二十余年，但声音中仍未脱去家乡味儿。他对修众们谆谆告诫道，寺里的一切饮食皆有十方供养而来，希望大家能够珍惜每一粒粮食、每一滴汤水。
　　当他说出，这是修众们入寺后最后一顿像样的晚斋，以后每晚只有小半碗稀粥时，如我所料传来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那些大妈大婶们也只是倒吸了两三口凉气，并没有窃窃私语或出言质疑。

　　今晚，僧众们照例只有小半碗稀粥，但修客们每人都分到了一碗粥一个馒头一撮蔬菜。
　　由于人数多了，赵化和深午忙不过来，我和翩翩便主动加入了分饭的队伍。之前，我还担心那几位大妈大婶挑拣饭菜，没想到她们不仅不挑拣，还能努力地按照寺里的要求，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已经很不错了。
　　托修客们的福，今晚我也分到了一碗粥一个馒头一撮蔬菜，不用再饿着肚子了。赵化分给我的那只白面馒头上，粘着一粒煮熟的红豆，面面的很好吃。

　　饭后，我和翩翩把修众们领到了禅房，由幽甲法师开示。
　　我之前以为，像幽甲法师这样深居佛堂的首座僧，整日神情肃然，应该只对高深的佛法在行，对人间俗事一无所知。所以，当我听到他对修众的这番开示时，觉得十分的不真实。
　　他用标准的男低音侃侃而谈。
　　“首先，欢迎大家参加我们的禅修班。大家都知道，修行是善举。可是，大家有没有想过，修行到底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呢？在这里，我可以告诉大家，修行就基本的作用，就是解除烦恼。”
　　“烦恼，无处不在，无人能逃。有的人，为了学业烦恼；可拿到了文凭，又为了找工作烦恼；找到了工作，又为了买不起房烦恼；买到了房，又为闲钱没处投资烦恼，等等。有的人，为了爱情烦恼；可得到了爱情，又为生孩子烦恼；生下了孩子，又为孩子的学业烦恼，等等。可以说，在生活中，烦恼是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修行，就是为了摆脱烦恼而生，……”

　　幽甲法师深居佛堂，极少外出，但他谈经济、谈爱情、谈家长里短，不仅通俗易懂、见解深刻，还能与佛法相结合，剖析到位。
　　我坐在下面听着，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却是风起云涌。不错，“爱情”只是一种小爱，让目光寓于一人，烦恼丛生，只有放下，才能解脱。可是这“放下”二字谈何容易，多少人在里面愈陷愈深，直至飞蛾扑火……

　　继幽甲法师之后，幽丙法师给修众讲了这七天的作息规律和禅修内容。我这才知道，幽丙法师不仅是负责客堂的知客，还是寺里的西堂僧，论地位仅次于首座。
　　当幽丙法师说到，需每日四点半起床，晚上九点止休时，李大妈捂着心口，“哎呦”了一声晕在了地上。
　　幽丙法师连忙叫来幽乙法师。我在一旁看着幽乙法师有条不紊地把脉、选针、定穴、先刺再捻，不禁大为惊讶。
　　幽乙法师小眼睛塌鼻梁、高颧骨招风耳，再加上不苟言笑，显得难以接近。他主管禅堂，每逢佛乐奏响时，必然都是由他领头，一板一眼。
　　他用银针在李大妈的几个穴位上扎过去，李大妈“哎呦”了一声幽幽醒来。
　　幽乙法师给李大妈开了几副药，同时嘱咐我她有心脏病，需要休息，让我带着她先回住处。

　　在法师面前，李大妈像模像样地循着规矩。可刚离开禅堂，她的嘴巴就没停下来过。
　　“舒华小师兄啊，我这心脏病可是二十多年没犯过了。晚饭只有粥就算了，还让我们早晨4点多起，这哪里是修行，明明是虐待啊！我这心脏病，是生生给吓出来的呀！”
　　“什么过午不食！就是这帮和尚抠门儿！这都什么时代了，不仅对自己抠，还对我们这些老人家抠！但是吃人的嘴短呐，这毕竟是免费的嘛，我是有理也没处说！”
　　“阿弥陀佛！我这老太婆是掉火坑里喽！”
　　“我从家里出来前，还跟院子里那几个老姐妹说，多拍点照片给她们看看。这下好，连手机都不让用！阿弥陀佛，这七天可怎么过？”
　　“不过这寺里虽然穷的可怜，倒是吃穿用住看病一条龙啊，这点还算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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