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76、真真假假

　　黑暗中，我抱着膝盖，在床的一角蜷成一团，静静地坐了很久。
　　我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不记得那天的事，是因为我喝醉了。可那样的事，即使醉了也不会忘得那么干净彻底，除非，我喝下了荼靡花。
　　细细回想起来，那之后的一段时间，赵化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段续冷着脸跟我保持足够的距离。我还以为是因为我醉酒后不小心划伤了段续的脸，他生气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气的，应该是我灌醉了他，害他将我误当成他的妻子。把我当成他的妻子，发生了那样的事，对段续来说是一种侮辱吧，所以他才会那么生气……

　　可是对我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我觉得委屈，可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归根到底，发生了这样的事，是因为我不仅灌醉了他，也顺带着灌醉了自己。主要责任在我。

　　以我对自己的了解，那杯荼靡花，不会是我在清醒的时候自行喝下的。我不喜欢做鸵鸟。
　　不管是谁让我喝下的，初衷都是好的，是担心我和段续无法面对彼此。可即使忘却了，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没有办法抹煞的。
　　忽然，我很想再醉一场。只有醉了，才能肆无忌弹地哭，肆无忌惮地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黑暗中抱紧自己，将泪水无声地咽下……

　　金色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棱，又是新的一天了。
　　今天，是禅修班正式开班的日子。第一期四十名修将从五湖四海赶来，寺里会非常忙碌。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病倒了。
　　屋外，是近40度的高温，可我还是觉得冷。翩翩说，我发烧了，得去医院。我婉拒了她的好意。
　　她拗不过我，从幽乙法师那里讨了一副他自配的药。
　　她说，幽乙法师俗家是中医世家，经营着一家颇有名气的中药房。他平日经常自配些药物，施舍大众。她看着我喝完了那碗又黑又苦的药躺回床上，才放心地离开。
　　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看着那只风铃在耀眼的阳光中轻轻地打着旋。风铃上的那几只铜铃铛，折射出金子一般的光泽，发出好听的声音。时间似乎慢了下来，连往日里短促的蝉鸣声，都显得那么的悠长。
　　我累了，什么也不想去思考，只想这么脑袋空空地躺着，看着那几只金色的铃铛。
　　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在闭上眼睛前的那一瞬，我忽然想，如果，就这么静静地死去，也挺好……

　　“你死了可以再度轮回~，段续入了心魔就会永生永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猛地睁开眼睛，可屋里并没有其他人，只有回声一圈一圈地回荡着。这种传音方式，我并不陌生，从前段续也用过。
　　我坐起身子，大声喊道，“行止法师，是您吗？”
　　“是我~。舒华，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悲伤如水，倒掉即空，空则明净~。我即将入定，数月之后才会醒来~。这期间，但凡有事，先问幽丙，不要离开寺院半步，包括后山~。切记，切记！”
　　“可是，住持，为什么不能离开寺院？”我想在最近去一趟朱雀湖，远远地看看，段续怎么样了。
　　我头重脚轻地站起来，“住持，住持？”
　　可是无论我怎么喊，都再没有了回音。

　　我本想立即去找幽丙法师，问问他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段时间我不能离开寺院？可是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今天是禅修班开班第一天，会非常忙碌，我帮不上忙已经很内疚了。若是在这时，我病恹恹地赶过去，会给他添麻烦的。
　　不行，我得快点好起来！
　　我扶着墙走到行李箱边上，打开了中间那只，找到了那些白色的小瓷瓶。
　　瓶子里，装的是赵化配制的药品。

　　我找到了那只刻着“祛邪”的小瓷瓶，瓷瓶的背面写着“治感冒，舌下含服一粒，即愈”。我取出一粒，含在舌下，淡淡的苦味从舌底慢慢泛开……
　　到了下午，我觉得好些了，便起来洗了个澡，吃了几块翩翩送来的糕点。我照了照镜子，病色去了不少，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推开上客堂的门，强烈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不禁一阵眩晕。我伸出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方，尝试着慢慢适应这样的光线。
　　“好~些~了~吗~”标准而僵硬的男中音，一板一眼，一字一顿说道。久违的声音……
　　我慢慢地转过身，看着依旧守在门边的“赵孽”。

　　我有很多很多话想问他，此时却哽在嗓子里，一个字也吐不出。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我任由他将我揽进怀里，伏在他的肩头哭了个畅快。

　　藏经楼后面，有一口干涸的古井。井边，一株虬然老树倚着红色的院墙，长得郁郁葱葱。树荫下，有两张斑驳的石凳，原本是供汲水人休息用的，现在已经少有人来。
　　我和赵化坐在石凳上，聊了很久。
　　他说，咫尺要停诊一年，他闲着没事，想听听经，顺带瞧瞧我，便以社会人士的名义，在寺院官网上写了个做义工的申请。寺里缺人手，很快便应允了他在斋堂帮忙。
　　他来之前，住持便已经进入半闭关状态，并不知道他与常人有什么区别，更不知道他是咫尺齿科的。与他接触过的法师们只知道他不能说话，别的一概不知。
　　他还说，我将他误认成赵孽的时候，他很意外。他事先并不知道，他那个曾经的孪生弟弟也在这里待过。

　　我将赵孽的事情详详细细讲完，他目光如水，并无波动。
　　他告诉我，既然知道了魂印魄纹是消不掉的，赵孽便不会再来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除非对自己有利，否则他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善举。
　　我并不觉得赵孽如此不可救药，但也没有反驳。事实胜于雄辩，等他回到落霞寺时，赵化自然会对他改观的。
　　关于梅如说的那个交易，他说他并不知情，也不认为段续和蝶薇会这么做。他说，我拒绝了这一年的薪水，他们确实觉得亏待了我，所以给我多装了许多行李，都是钱买不来的好东西。
　　我跟他提了，行止住持不让我在他闭关期间离开寺庙，这让我觉得很难办。
　　他劝我听住持的，在寺里安心住着，不要乱走，因为我实在太像曼殊沙华了，如果离开寺庙容易再被错认，受无妄之灾。
　　此外，他告诉我，住持法师助已经用开光的衣物助我遮掩气泽，我只要在寺里住满一年，就会气泽大变，以后任谁也不会再将我当作曼殊沙华。

　　我问他，咫尺长时间停诊，以及半胁迫式地让我到落霞寺，是不是都是因为段续的心魔？
　　他的眼睛略略闪避，说诊所每隔数十年都会长时间停诊一次，段续没什么大碍。
　　他反问我，心魔的事是从哪听来的？
　　我直言是行止住持告诉我的，并追问他，是不是段续不让他说？他说并不是。他告诉我，这次段续确实凶险，不过在蝶薇的协助下，已经度过了危险关头，行止住持可能误会了。
　　我本来还不太相信，觉得他是不想让我担心而故意隐瞒，直到他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
　　“他~不~是~良~善~之~辈~，我~讨~厌~他~不~假~。可~我~清~楚~，只~有~他~那~样~的~手~腕~，才~能~挽~救~殊~华~。所~以~，如~果~他~有~危~险~，我~会~竭~尽~所~能~帮~忙~，你~放~心~”

　　听他那么说，我稍稍放下心来，打消了去咫尺的念头。蝶薇，会照顾好他的吧……

　　我将手腕上的小海螺解了下来，递给他，“在咫尺的时候，多谢你们照顾。我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将纹纹还给蝶薇，想请你帮我转交。还有，你们帮我多装的那些行李虽然好，但我不需要，也用不惯。我已经将那些整理出来了，请你帮我还回去。”
　　赵化没有接。他递过一张便签，写着，“行李箱里的那些你如果不想要，就自由处置吧。至于纹纹，是蝶薇送给你的。如果你想还给她，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亲自和她说吧。”
　　他还说，他动用奇门遁甲之术，给咫尺换了个位置，随后段续对结界进行大改，让咫尺完全成为一个隐形的所在。现在，咫尺已经不在本来的位置了，即使是仙人到了咫尺门前，若不是法力高深也不知道它就在眼前。
　　原来，湖边已经没有那栋小楼了~

　　该问的都问完了，除了那一个。我欲言又止好几遍，最终还是臊着脸问出了，“之前，段续的脸上的那道伤口，是怎么来的？”
　　赵化神色平静地在便签上写道，“我划伤的。”
　　他是为我抱不平，才划伤段续的吧。我不禁百感交集。
　　“其实不用的。”我低声说。
　　赵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他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我的眼睛，似乎想看进我的心里，“你~想~起~来~了~？”
　　“算是吧。”我红着脸说，“荼靡花，是你让我喝的吧。”
　　“是~段~续~”
　　“他呢？也忘了吗？”我干巴巴地问。
　　“他~忘~与~不~忘~，没~什~么~区~别~。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你不知道啊？”

　　我忽然很想扇自己几个耳光。没搞清楚状况，就乱提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我真是蠢到家了！
　　从赵化口中得知，那天我醉的不省人事，是被段续抱回去的。段续不等我酒醒，便急着给我灌下荼靡花。
　　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便盘问段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无论他怎么逼问，段续始终一言不发，甚至他失手弄伤了段续的脸，段续也一改常态地没有反抗半分。

　　“他~是~不~是~逼~你~做~了~什~么~，你~不~愿~意~的~事~？”赵化关切地问。
　　“没有，他没逼我。”我干巴巴地说。
　　“那~，你~自~愿~的~？”
　　“当时，我……”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可巧天公作美，前一刻，热辣辣的日头还挂在天空，忽然，一片路过的黑云遮住了日头，温热的雨点带着微微的泥土气息，密密地砸了下来。
　　“下雨了，我先回去了！”我掩面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