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75、录音片段

　　暮鼓敲响后不久，整个寺院渐渐陷入酣酣梦香，连鸣蝉都只剩下一两声梦呓。
　　我摸黑溜出了上客堂，在幽幽月色中悄悄摸到大雄宝殿。殿门前，我用力将厚重的木门推开一些，侧身溜了进去。
　　空旷的大殿里，只有一盏长明灯静静地守在巨大的佛像前。风透过门缝，吹动了的火苗。火苗发出纤弱的光，照在古铜色的佛像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晕。
　　在这光晕之中，大佛垂眸而立，静静地俯视着我。平生第一次，我虔诚地拜倒在佛前。

　　行止法师告诉我，在他行将带着满腔愤恨、暴戾、不甘灰飞烟灭时，一个僧人舍了肉身和魂魄，度了他。最后一刻，僧人为他取名行止，希望他从此行止至善。那僧人曾发愿度化千人，而他，是第五百个。
　　那之后，他在山野之间游荡了很久很久。忽一日，他误入了深山之中的一座小庙，从此诵经念佛，又过了很多年。
　　后来，他开悟了。他来到了那僧人出家的落霞寺，亲手为他修了一座舍利塔。僧人早已经尸骨无存，只留下一块名牌。他将名牌放入舍利塔，发愿终身守塔，代他完成度化千人之愿。

　　行止法师说，迄今为止，这世上的魔没有一个能彻底逃过心魔的，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段续的时间，不多了。
　　心外见法即是外，若悟自心，即离生死，即是涅盘。想在被心魔吞没之时涅槃重生，唯此一途。

　　我求住持帮帮段续。他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他说，他试过了，现下，段续有化不开的执念，他度不了。只有解开了段续的执念，他才有度化他的可能。他还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段续的执念只有我能解开。因此，在段续请求让我入寺时，他才破例应允。
　　我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出，段续的系铃人不是我，我只是她的人偶，一只被段续舍弃的人偶。
　　不过，他将我当作人偶也罢，将我当作工具也罢，在那看不见边的海上、在孤十酸臭的手掌里、在蓝烨的咄咄逼人之下，他都救过我。
　　如果可以，让我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我也是愿意的。可是，我不是曼殊沙华，解不了他的心结。

　　住持用他那通透人心的目光看着我。他说，现在已经别无他法，如果我愿意一试，段续还有一线机会。
　　“舒华，愿与不愿，遵循本心即可，不用勉强。因缘际会，绝非巧合。你愿，是段续种下的善果使然；你不愿，便是他孽障深重。”
　　我怎么会不愿意，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想了想，我问，“住持，从前有一位叫曼殊沙华的花神，您认识吗？”
　　“一面之缘。”
　　“那好，只要住持告诉我她是什么样子的，我愿意试一试。”
　　“红衣如血，长发如墨，额间花开。”

　　如果只有曼殊沙华能救她，那我愿意假扮成她，试上一试。
　　只要扮成她的样子在咫尺外守着，我相信即使我进不了结界，段续也一定会出来见我的。因为，这是他梦里的人。那时，我就可以试者用曼殊沙华的身份劝他，放下这段执念。
　　可是住持没有答应。
　　他说，我和咫尺有一劫，就在最近。现在，段续应该在专心度劫。如果我这时出现惊扰了他，心魔会来的更快。而他开过光的这两套衣服，就是给我避劫用的。这衣服可以掩住我的气息，轻易难以寻到。
　　他还说，我不需要假借他人的名字。渡人先渡己，只有我自己先放下执念，才可能劝段续放下执念。
　　我十分困惑地告诉他，我随遇而安，并没有什么执念。他摇了摇头，说只要我虔心向佛，自然知晓。

　　段续的时间，不多了。慢慢参悟，我怕自己等不起。
　　摇曳的烛火中，我在佛前虔心求问，我的执念是什么，如何放下？古佛在淡淡光晕中静默不语……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见过了妖，见过了鬼，遇见过仙人，也遇见过夜叉。甚至，我还爱上了一个魔。
　　他们初初看上去，都和人没什么两样。可佛是什么样子的？如大殿中的佛像一般高大？如佛经中所说光芒万丈？他真的可以帮我吗？
　　我伏在古佛脚下，泪湿沾襟。
　　深午、深未他们说，佛主慈悲，普度众生，只要虔诚求问，便会在某一天霍然开朗，那就是佛祖给出的指引。
　　现在，我够虔诚了吧。佛主，什么时候会给我指引？

　　我在佛前跪了一夜，可依旧迷茫。也许，是我跪的还不够久吧。没关系，我会日日跪下去，直到霍然开朗的那一天。
　　晨钟敲响，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撑着跪的发麻的膝盖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回了房间。稍作收拾后，我装作将将晨起的样子，跟在众僧后面，开始了一天的修习。
　　还好，除了幽丙法师问我昨夜是否睡的不好，其他人并没有发觉我的异样。我用天气太热难以入眠，就轻易搪塞过去了。

　　午斋时，一个多礼拜没见的赵孽又出现了。荷，这家伙痊愈得真快！
　　只是，他居然穿着考究的衬衫西裤，真是转了性了！
　　轮到他给我分饭时，我半捂着碗口警惕地看着他。他只在我碗里放多放了几瓣我喜欢吃的糖蒜，没再为难我。
　　他，居然知道我爱吃糖蒜？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闪了闪，便这么过去了。我太累了，已经无暇顾及这些。

　　午休时，我睡过了，闹钟也没能闹醒我。等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错过了下午的修行，万不能再错过晚上的了。我赶紧起身。
　　匆忙推开门，我却被立在门边的身影吓了一跳。
　　“赵孽！你怎么在这？”

　　我将赵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有些吃惊。
　　仅仅不到十天的时间，他就像脱胎换骨一般，一改之前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他一身肃然之气，绅士般地立在门边，幽幽将我看着，一言不发。
　　“怎么，痛定思痛，决定痛改前非了？”我问。
　　他依旧一言不发，只将我看着。其实，他找我想做什么，不说我也猜得到。
　　我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你还想问其他的，等过段日子吧。最近我有事，烦心的很。”
　　他的眼睛闪了闪，依旧没说话，只默默地递过一袋面包。
　　是了，已经过了药石的时间。还是吃完饭再去大殿吧。反正，他曾经欠过我一包泡面，这袋面包权当是他还我的。

　　等我填饱了肚子，再次推开门时，我惊奇地发现赵孽依旧守在门边。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我耐着性子问。
　　他仍就幽幽将我看着，一言不发。
　　这什么意思？是要跟我耗上了么？我抬脚向外走去。现在，我实在没心情和他慢慢理论。

　　从上客堂到大殿，再从大殿回到上客堂，他一直跟着我。在踏进上客堂前，我再次问道，“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他仍旧沉默着，却在我转身走进上客堂时，想抬脚跟进来。
　　我丢下了一句话，“这是女客住的地方，你跟进来是想偷看女客洗澡吗？”
　　这句话成功镇住了他，他没有再跟进来，在门前止住了脚。

　　收拾完毕，我想等熄灯后同昨晚一般溜到大殿，独自像佛祖祈求。可又担心赵孽还在外边没走。他总是不说话，却又跟着我，如同魔怔了一般，这怎么回事？
　　我可以不理会他，可如果让他发现我晚上偷溜进大殿，总归是不好的。怎么办呢？我转了转昏昏沉沉的脑子，想到了我捏着的那个把柄。希望，还有用吧。

　　打开“音频”文件夹，里面有两段录音记录。我点开最近录的那段。还好，是完整的，希望威慑力还在。
　　另一条，是为了留下蝶薇，我给段续灌了酒后录下的。这一段，竟有两个钟头那么长，一定是我点开之后，忘记关上了。
　　我到寺里的日子并不长，可总觉得从前在咫尺的时光已经恍若隔世。段续的声音，我也很久没听到了~我下意识地地点开三角形。
　　手机里传来清亮而惊喜的女声，“你答应让蝶薇留下来了？”
　　“答应。”温润如玉的声音不假思索。
　　接着，是几秒的沉默。
　　再接下来，温润如玉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和几分蚀骨的温柔，“我也有个心愿，你可以答应我吗？”
　　“什么心愿？”清亮的女声中竟带了些柔情。
　　“陪我醉一次。”温润如玉的声音几乎是呢喃地说着。
　　我按下暂停键。
　　这之后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应该是醉了的缘故吧。不过，根据后面的事情看，我应该是不小心抓伤了段续，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痕。那道伤疤，过了好久才痊愈……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抓伤他？

　　我指尖微颤着，再次点开了三角形。
　　倒酒的声音，酒坛轻触石壁的声音。
　　“这一杯，敬今天的一醉方休！”女声十分豪气地说。
　　“好，一醉方休！”温润如玉的男声也是一派爽快。
　　接着，是清脆的酒杯碰撞声。一杯接一杯，两人喝的欢快，不时欢笑着。只是，笑声中的醉意，越来越浓郁。
　　终于，我像是醉的不轻，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娇憨说道，“段续，我醉了，我要躺一躺。”
　　接着，是软物落下的声音，但不是落在石壁上，而像是落在另一个软物上。男声闷哼一声。
　　我那是砸在他身上了吧。难道，就是这时候弄伤了他？我心下揣测。

　　“呵呵，段续，你的酒量真小，这么容易就让我撂倒了，呵呵。”女声犹自傻乐着。
　　“我知道。”男声低低的，微微有些沙，“我还知道，你的酒量也很小。”
　　“呵呵，是啊。以后啊，我可不敢乱喝酒了！我听蝶薇说呀，她从来没见过你喝酒，你就是怕醉才不敢喝吧，呵呵！”女声傻笑着。
　　“是啊，千年了。一喝醉，就疯了似的想你，所以，我不敢喝。”男声呢喃着。
　　“想我？”女声有些生气，“别以为我醉了，就可以糊弄我。你们都一样，拿我当曼殊沙华的替身。你们讨厌！”

　　我再次点下了暂停键。后面的事情，我能猜到。一言不合，我便伤了他吧。
　　我在黑暗中静静坐了一会儿。可鬼使神差地，再次点下了那个三角形。也许，是因为我太思恋他的声音了，即使是迷醉不堪的……

　　“我从没把你当成别人，快回到我怀里来，我想你了。”男声带着笑，也带着无限宠溺。
　　“不回！”女声回答得决绝干脆。
　　“那怎么行。你已经嫁给了我，怎么可以不在我身边。”男声温柔又低沉。
　　“我已经嫁给你了？”女声的尾音高高扬起，似乎是极不相信。
　　“当然。”男声答的笃定。
　　“不行的，我们不是一个物种。我是人，你是魔，还是分开吧。”
　　女声有些难过，声音渐渐低下去。可片刻后，又带着无限欢愉说，“你要是个普通人，我一定追着你不放。段续，我喜欢你。”

　　我飞快地按下暂停键。
　　我居然对他表白了！饶是隔着手机，我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热。
　　那么，他的脸，是我表白被拒之后，恼羞成怒弄伤的？我不是这么暴力的人，即使醉了酒，也不应该啊。
　　我稳了稳心绪，再一次，点下了那个三角形。

　　“你喜欢我？”男声热切地求证。
　　女声失落起来，“还是不行，你即使是普通人也不行，你是蝶薇喜欢的人。”
　　“我爱的是你，只有你。”男声低低呢喃着，呼吸声渐渐清晰起来。
　　“真的吗？”女声再次欢喜起来，“那我要嫁给你！”
　　“你已经嫁给我了~”
　　再接下来，就是男子粗重的呼吸，和女子的娇喘低吟，以及一连串无法描述的声音……
　　我条件反射地按下了停止，把手机远远地甩到一边，再没勇气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