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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断续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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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从没有哪年的夏天,像今年这般热过。
白天,即便在最凉快的藏经楼里,也会汗流不止。每当用斋饭时,可以看到一粒粒亮晶晶的汗珠,从师傅们的光头上滴下,落在已经汗湿的僧衣上。
房间里太过闷热,我索性将席子铺到地板上,就着那点凉气勉强睡去。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暮鼓晨钟和单调的蝉鸣声中,时间一天天过去。
距离第一期禅修班开班,只剩下两天了,寺里的房屋已经整顿完毕。这两天,我的主要工作是打扫上客堂和云水堂,并整理床铺。
从那天起,我再没有去过千佛斋。因此晚上那一顿,我只能跟着寺里的僧众喝些稀粥,总吃不饱。
我也想买些方便面什么的充饥,可离寺院最近的超市,还在3公里开外。烈日炎炎,我实在不想去。
我想托赵孽帮我捎些,可自打那天目送他走远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我告诉他那段往事,本是想解开他的困惑,可没想到却熄灭了他的希望。他的初衷看似自私,却也正常。如果换了我,从小忍受莫名的苦痛与折磨,也会把摆脱这种痛苦当成人生的第一要务。
以他那样的性子,绝不会寻短见,应该是找个地方伤心去了吧。是我的错,我不该告诉他的……
上周末的时候,叶翩翩来了。
她坦诚地告诉我,那是她新做的衣服没错。是幽丙法师让她拿了两套衣服给住持亲自开光,再让她送给我的。她觉得这是件有功德的善事,便照做了。
我向她道了谢,顺便问她知不知道梅姐餐餐给我免费,到底是为什么?她一头雾水地问,不是所有长期义工都免费吗?
我跟她攀谈了许久,才搞明白事情的原委。
虽然翩翩还是在读的中专生,但是已经考取了佛教大学,也是落霞寺的第一位女弟子。由于家里强烈反对,她和家人协商,等中专毕业后,再到落霞寺落发受戒。
她的家人中反对最为激烈的,就是她这位姑姑。
她说,她从小父母早亡,可以说是姑姑养大的。也是因为姑姑的缘故,她才会接触到佛学。
可当她在九岁那年发愿要出家时,她姑姑便开始极力反对,不仅再不许她进入寺庙,还动用体罚措施想让她断了这个念头。从此,她就住在寄宿学校,再不愿意回家。
她功课一般,初中毕业后考上了职业技术学校,总算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了。这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考取了佛教大学。
她本来打算从职业技术学校休学,立即到寺庙里来的。但是因为爷爷奶奶年纪很大,担心他们气急攻心,气坏身体,还是选了个折中的办法。
因此,虽然她姑姑一直跟她说,长期义工在千佛斋可以免费用餐,但她极少去,也就和我一起去过两次。
我找了个机会,跟幽丙法师提起了衣服这个话题。幽丙法师同第一次一样,直接把我带到后山上,来到住持跟前。
只不过,这次他直接带着我沿着那条矮树和灌木密密环绕的荆棘小路蜿蜒前行。
前行了七八米,眼前出现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相当于半个篮球场那么大。
空地上铺着磨得溜光的青石板,中间是一座半人高的尖顶小塔,石头做的。小塔前,安放着一只蒲团。住持正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手里掐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空地的一角,一株上了年头的老枫树硬生生从青石板间挤出,足足长了十米高,浓密的树冠遮出了一方荫凉,下面摆放着石凳石桌。幽丙法师领着我在石凳上坐下。
这片空地在众多树木环绕之中,一丝风也没有。虽然在树荫底下,躲开了毒辣的日头,可依旧热气蒸人。
我汗透了衣襟,汗珠沿着眉毛流进了眼角,又痒又痛。
幽丙法师的光头蒙着一层水气,仿佛水洗过一样,看样子也热的不轻。
按理说,坐在大日头底下的行止住持,应该是最热的一个才对。可他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上,却连一丝汗星也没有,身上的那套海青也十分干爽,没有半点汗流浃背的迹象。这实在不是一个正常人在酷暑之下应有的样子……
行止法师虽然名为住持,可在寺里的存在感并不高。他从不在大殿出现,连寺里最看重的早课和晚课上,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方丈永远大门紧闭,无人出入。
甚至,住持从不到斋堂用斋。寺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由几位“幽”字辈的法师主持。
可每当提到行止住持,僧人们总是合掌屈躬,一脸的崇敬,哪怕住持并不在跟前。
他们说,几十年前的那场动乱中,是住持的高僧大德保住了这所寺庙和老一辈的僧人。他们还说,住持发愿度化世人,是众僧的楷模。在寺里,行止住持就像是一个画在墙壁上的符号,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我问过翩翩,为什么住持总不在寺里?
她说,住持年逾百岁,一直在后山苦修,只在每年的佛诞日法会上露面为众生说法。但如果出现法师们无法度化,需要住持亲自度化的人,就会由幽丙法师领着去见住持。
说完这话,她微微发囧地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明白了,在她看来,我是一个需要住持亲自度化的人。我只轻轻一笑,将这话题带过,没再多做解释。
我坐在石凳上,看着烈日下那颗清清爽爽的脑袋,将前前后后的事情串起来一想,不禁怀疑,行止法师到底是不是人?
他深居后山,连寺里的僧人都很少见到他,怎么认识的段续?他从不去斋堂,到底吃不吃东西?酷暑之下,他为什么一滴汗都没有?他年逾百岁,为什么行动之间丝毫没有滞缓?……
行止住持念完经,对着石塔顶礼一拜,乐呵呵地站起来,“舒华,寺里还住的惯吗?”
“住的惯。”我按寺里的礼仪,对住持行了个礼。
“那就好,那就好!幽丙,你先回去吧,我和舒华说一会子话。午斋之前,你来接她。”
“是,住持!”
幽丙法师走后,我恭敬地对住持说,因为心有疑惑,所以想来找住持解惑。
“好啊,你慢慢问。”
他从树荫底下拿出一只茶壶两只茶杯,放到石桌上,在桌边不紧不慢地坐下。我抢在他之前,拎起茶壶倒好了水。
“住持,咫尺齿科的段续,是怎么与您结识的?”
“呵呵,”老和尚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他从前是我上司。”
我一口水呛住,咳个没完。
半晌,我哆嗦着问,“您,您也在咫尺齿科工作过?”
“这倒不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他有同一个师傅。我的天份没他高,修习的没他好,所以,给他当手下。”老和尚风轻云淡地说着。
它们师傅,我只听段续提起过一次。说是他幼时溺亡后,他师傅救了他,让他重生。可他的父母没有他这般好运,早已经魂飞魄散。段续不是人,那这位住持自然也不是!
“您的师父,很善良吧。”我试探着问。
住持被逗乐了一般唐然笑了两声,“他跟善良可沾不上边。他是这世上第一个魔。”
“到底,什么是魔?”我忐忑地问。
“所谓魔,说的是那一类罔顾天道、修习禁术、豪取强夺、为祸世间的恶灵。修魔的,都是些不甘命运的恶灵。他们强行修习禁术,用别人的命延自己的命。修魔之路,凶险万状。能真正修成魔的恶灵,不足亿万分之一。即使修成之后,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心魔吞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明明是酷热难耐的天气,我却觉得周身一阵冷。恐惧从心底升起,我猛地抬头看向行止,想从他那慈眉善目下找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不躲不避,静静坐着任我打量。无论我目光里的是恐惧、怀疑、还是探究,他都和往常一般,坦荡又和善地笑着,笑容中带着一丝悲悯。
这老和尚的眼睛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竟慢慢地化去了我心里的恐惧。他口中的“魔”激起我心底的恐惧,可他本身却是化解恐惧的良药……
沉默良久,我问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老和尚伸出手,将一只爬上石桌的蚂蚁放回地上,随后缓缓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问了,我当然得实话实说。”
“谢谢住持的坦诚。”我想了想,硬着头皮问道,“那么住持,您是魔吗?”
“我尝试过,但没修成。那时,我嗜血好杀,无恶不作,恩将仇报。但是现在,我只是一个出家人。”
“那,段续呢?”我努力稳住声音中的那丝微颤。
“他不仅修成了,还是翘楚之一。段续本来叫‘断续’,离断的离,续接的续。意思是‘断以天命,续以魔道’。虽然,他和其他魔族一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是他冰雪聪明,懂得克制,是魔界中的另类。为了躲开天罚,他从亲自动手,一向都是借刀杀人。为了避免被报复,他从不豪取强夺,但经年日久地设的一手好圈套。”
我喉咙发紧,涩涩地问,“住持,可我觉得段续他,虽然有私心,但并不是恶灵。”
“善恶只在一念间。但他只要还利用魔界修炼,就脱不了一个本恶。不过,近些年他对你,却是从没有过半点恶念。”老和尚缓缓说到,“舒华,上次见到他时我就察觉,他离被心魔吞噬,不远了。不过,他似乎并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