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73、私下交易

　　千佛斋里，我托着腮，坐在四四方方的木桌旁边，看着赵孽在前台点单，付钱，取牌。
　　他将号牌往桌上一搁，挺有范儿地往下一坐，“谢谢舒华师兄赏光啊，这顿饭我请了！”
　　“嗯。”我点了点头，“赵师兄，你第一次来这里吃饭吧。”
　　他咧嘴笑了笑，“怎么会？我是这里的常客。”
　　呵呵，连义工在这里用餐免费都不知道，还说是常客？真会装！不过，我并不打算立即戳穿他。我要静静地看着他演戏，然后兵不血刃地搞定他！

　　他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来一根？”
　　我摆了摆手，“我不抽，师兄你自便。”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将烟塞进嘴里，掏出打火机点燃。
　　趁他点烟的空，我在桌下将手机解了锁，悄悄按下了录音键。
　　我不愠不火地说，“赵孽师兄，今天中午你违反寺里分饭的规矩，招呼都不打一个强行给我加了一大勺饭，只是为了威胁我和你见面？”
　　他吐出一口烟，呛得我一阵咳嗽。我赶紧用手挥了一阵，驱散面前的烟雾。
　　“舒师兄啊，你怎么能说是威胁呢？多难听啊。我只是看你太瘦了，想让你多吃点嘛。再说，你中午多吃点，晚上就可以少吃点嘛！”他油腔滑调地说。
　　“想让我多吃点，就给我加了是平时三倍的米？”我神情自若地问。
　　他的桃花眼斜斜地挑了挑，朝我抛了个媚眼，“你不是全吃下了嘛，哪里多？”
　　我见过抛媚眼儿的，但没见过男人抛媚眼儿的，不禁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努力维持着表情和仪态，“如果今晚我不来见你，或者我不给你想要的答案，你明天会不会故伎重演？”
　　他嘿嘿一笑，“舒师兄你真是个聪明！我就喜欢聪明人！”
　　应该可以了。我满意地按下暂停键，将手机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又赶紧收起来。

　　我和颜悦色、略带得意地对他说，“你刚才说的，我全都录下来了。今后啊，别说故技重演了，你只要有什么让我不满意的地方，我就把这录音交给寺里的法师！”
　　“你故意套我话！”赵孽一掌拍在桌子上，郁闷又愤恨，也不再装模作样地跟我客套了，“你居然随身带着手机！寺里不准用手机的，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哪有你这样做义工的！”
　　“我又不是僧人，只要不在寺内公共场合用就可以了呗。”我怡然自得地看着他抓狂的模样，“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赵孽一口又一口地抽着闷烟，我满意地夹着菜。我中午撑的狠了，晚上食量有限，稍稍吃一点便饱了。
　　放下筷子，我客气地向赵孽的这顿饭表示感谢，同时一脸善意地告知他，寺院的义工在千佛斋用餐，都是免费的。话毕，我静静地等着看他吃瘪的表情。

　　赵孽掐灭了烟头，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我，问我这歪论是从哪听来的？
　　我和蔼地告诉他，这不是歪论，我本人已经在这里免费吃了好几顿晚饭。
　　他挑了挑桃花眼，“你确定？”
　　“当然！”我颇为得意地捏起一颗葡萄，放进嘴巴，“不仅我，还有那个叫叶翩翩的女孩，也都是免费吃的。”
　　他不屑地“切”了一声，“那叶翩翩是老板娘的亲侄女，她当然在这免费吃了！”
　　“你确定？”这回轮到我惊讶了。我和她一起来过两次，她除了点菜，和老板娘再没半句闲话，哪里像姑侄的样子？
　　“我说，你穿着她给的衣服，怎么对她一点都不了解？”
　　“这，这衣服不是寺里发的吗？”我一头雾水。
　　“动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这里是和尚庙，哪会有女人的衣服发给你？”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翩翩只是告诉我，这是我的衣服，并没说是寺院里发的。可她给我的与她自己身上穿的，无论是布料、颜色、还是款式，都一模一样，我便默认为这是寺里女义工的工作服了。
　　赵孽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你这身衣服是开过光的，不仅能辟邪，还能掩住你的气息。那天叶翩翩送了几套衣服去开光，我就觉得很奇怪。可这衣服居然穿到了你身上，我就更奇怪了。现在想想，你一定是走后门进来的，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把这‘后门’，当成了正门。”
　　“难怪，今天老板娘破天荒给我打了五折，原来是沾你的光。”他咂了咂嘴，“这样吧，看在你和我哥相识的份上，今天我就帮你看清真相。”
　　“梅姐，过来一下！”他扭头喊道。

　　老板娘正如往常一般，倚着门静静地看着院墙。听到赵孽叫她，她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梅姐，”赵孽用下巴指了指我，带着几分命令口吻说，“你说说，她在这吃白食儿的原因吧。”
　　说完，他拾起筷子，慢悠悠地吃起饭来，一副“不着急，你慢慢说”的样子。
　　老板娘神色之间闪过尴尬。不过这尴尬只出现了短短一瞬，便被她唇边的笑意压了下去，“舒华是翩翩的好朋友，我不好意思收她饭钱。但怕她心里过意不去，就扯了个谎。”
　　赵孽一边慢悠悠地夹着菜，一边摇了摇头。他抬起眼睛，看向我，“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
　　叶翩翩是个心善的好女孩，可我和她只能称作是认识，朋友还远谈不上。她话很少，除非必要，极少主动开口。我刚来的头两天，心情并不好，因此也没有主动与她多聊。除了名字，我对她的其余并不知情，她对我应该也是一样才对。
　　若是对我这么一个并无瓜葛的人，她便如此优待，那更因该照顾在这里做了一年义工的赵孽才对。

　　“舒华，你不相信？”老板娘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说的是真的。而且，我一看到你，就像看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很合眼缘。”
　　“嘿嘿，‘很合眼缘’这话，对任何一个长相说的过去的人都能用，梅姐真会说。”
　　赵孽搁下筷子，可嘴里还在嚼着，“一般来说啊，生意人明面上做的那些看似亏本买卖，私底下都有秘密交易，要不还能真亏本不成？除非，这人真的思想境界极高，极具奉献精神。不过梅姐你具不具有这样的精神，幽戊法师应该是最清楚的。”
　　老板娘睫毛颤了颤，有些生硬地问，“你想怎么样？”
　　赵孽咂了咂嘴，“他从来不过问寺里的事，一个义工和千佛斋的故事，他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如果我哪天去藏宝阁送饭时，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知道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呢？如果他觉得蹊跷，稍微查上一查，不知道会查出什么结果呢？”
　　老板娘嘴唇颤了颤，踌躇半晌，“这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保证~”
　　“我保证绝不在幽戊法师面前多嘴。”赵孽答得爽利。
　　“我也保证，绝不多嘴。”我赶紧举手附上一句。
　　老板娘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睛，“因为几天前，有人给我打了两万，预支舒华姑娘一年的饭钱。但主顾要求我对舒华保密，所以我只能用‘义工免费’来搪塞了。”
　　她抬起头，带着些微厌恶扫了一眼赵孽，“寺里的义工除了翩翩，只有三五个人，你们又极少到千佛斋来。我没想到你和舒华认识，更没想到会穿帮。虽然，我确实做了笔私底下的买卖，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人想照顾舒华而已。这下，你满意了吧。”
　　赵孽有些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谁帮我预支的饭钱？”我问老板娘。
　　“抱歉，他只和我在网络上联系过，没见过面。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这我相信。这个时代，很多交易并不是见了面才能做成。
　　“那你知不知道，翩翩为什么特意将开了光的衣服交给我？”
　　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我的衣服，皱了皱细长的眉毛，“这我真不知道，没听翩翩提起过。”
　　“哎呀，”赵孽重新吃起来，“我就会遵守诺言。梅姐，你去忙吧。”

　　赵孽满意地夹着菜，我满腹心思地呆坐着。
　　虽然老板娘不说，但是这个帮我打帐的人，无外乎他们三个。段续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从此我们两清了。
　　可他们又在暗地里搞这么一出，是为什么？难道我对他们而言还有剩余价值？或者只想帮我省个饭钱？亦或者，老板娘接受的任务不仅是帮我免单而已，还有其他附加条件？
　　咫尺齿科就像一汪深潭，看不明，摸不透。
　　赵孽把桌上的饭菜清了个干净，心情颇好地打了个饱嗝，“舒华师兄，谢谢你陪我吃饭。”
　　“以你对老板娘的了解，她说的有几分真？或者说，她有没有可能隐藏什么没说？”我压低了声音问。
　　赵孽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我帮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你不想说，我自己琢磨得了。”我起身，作势要走。
　　赵孽伸手拉住我，“我开玩笑呢，别那么当真么！”

　　他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跟我一前一后走出千佛斋，沿着石子小路在山门外兜圈子。他跟我细细分析道，老板娘私底下做的买卖一定不止她说的这一桩，还有别的；并且被她隐藏的那些，依旧与我有关。
　　“如果单单只有这件无伤大雅的事，她不会那么害怕她的青梅竹马加暗恋对象幽戊法师知道。”
　　“至于叶翩翩那个丫头，她笃信佛教，不会撒谎，衣服的事你直接问她就可以了。”
　　此外，他建议我再也别到千佛斋吃饭了，可以像他一样，买些方便面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最后，他提醒我，“这世上人心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这老板娘看起来如此良善。”
　　这句话并无特殊，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因为，这世上的人心再险恶，怕是也恶不过他的前世吧。这么一想，我看着他那张绝色的脸孔，不禁觉得有些发冷。
　　瞎想什么呢？我晃了晃脑袋驱赶走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那是他的前世，又不是他，我瞎担心什么~

　　“对了，你在寺里做义工，但是为什么从不在斋堂吃饭？”我随口问道。
　　他苦笑一声，“斋堂里的饭菜，是十方供养而来，我这样的罪人是受不起的。”
　　也许是许久没有吐露心声了，他一打开话匣子，便再也收不上。他说，虽然他对前世只有零星的片段，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罪孽深重。他来这里是为了赎罪，即使赵化一直不原谅他，他也要用其他方式赎罪。
　　这一年，他打工攒了些够做伙食费的钱，便买上几箱吃食，来寺庙里做义工赎罪。等东西吃完了，就再去打工赚钱。他也想过，要不要干脆出家算了，可是他没法放弃和哥哥重归于好的希望，不想一个人在寺里。
　　“我威胁你，不过是想知道，当年我和我哥之间的恩恩怨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他指了指心口，“那个像烙印一样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赵化不想告诉他那段往事，也是希望他能放下过去吧。可现在，他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
　　我犹豫了一阵，还是慢慢地说了那个久远的故事。等我说晚了，才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我递过一张纸巾，他没有接。他用手抹了把眼泪，喃喃地，又无比沉痛地说道，“这原来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惩罚！原来连我自己都没有原谅自己！”
　　他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向寺门的相反方向走去。我拼命追赶，在他身后大喊，“你前世犯下的错，并不等于你犯下的错，其实你不用背负那么重的包袱~”
　　“你懂什么！”他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说着。一双桃花眼赤红赤红，像一头野兽，“你真以为我找他，是为了求他原谅？你真以为我想赎罪？”
　　他一把扯开自己的前襟，露出那个魂印魄纹。“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有多痛？从记事起，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痛得生不如死！从小到大，我不知道看过多少医生，都找不到原因。我也试过自己拿刀把这块肉剜掉，可过不了多久又会原样长出来！我以为找到了他，就找到了解除痛苦的钥匙！我以为赎清了罪，就再也不用受这样的罪！”
　　“哈哈哈~”他一阵怪笑，“想不到啊，这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惩罚！我从来都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我活该受这样的罪！我装什么善人？做什么义工？我啊，还是去做我的混混好了！哈哈哈~”
　　我想去扶他，被他一把甩开。他狞笑着，歪歪斜斜地走了。
　　“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