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69、身不由己

　　落霞寺的侧门很窄，只容一人通过。高高的门槛连着着寺里寺外，隔开两重天地。寺内是佛家的庄严法相，寺外则是一派道家风骨。
　　寺院的后山，种了漫山的枫树。据说每到秋天便红似云霞，美不胜收。
　　啾啾鸟鸣声中，我跟着幽丙法师，沿着山林小道迤逦前行。一路上古木成荫、山花点缀，路边的大石头上长着丛丛青荇，山涧里流淌着淙淙山泉。
　　我们在山林中穿行了半个多小时，路过了两座四角飞檐的小亭子，途径了四块斑斑驳驳的石碑，拐到了一棵大树根下。
　　一只通体洁白的小狐狸，脖子上挂着一只小铃铛，蔫蔫地趴着。
　　我眼前一亮，之前的忐忑不安一扫而尽。

　　“正源！”我轻唤一声。
　　小狐狸耳朵动了动，抬起绿幽幽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
　　我上前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其他人呢？”
　　它无精打采地看了我一眼，索性闭上了眼睛再不理睬我。
　　呃~这小狐狸平时生龙活虎的，今天怎么这么蔫儿？它是生病了，还是因为什么事闹脾气了？左右它在这里，段续他们也就不远了，还是先找找他们，再问问清楚吧。

　　我转向幽丙法师，发现他正面朝着一边的树林毕恭毕敬地合掌曲躬。他的脚边，有一条不甚明朗的小路，通向密林之中。
　　礼毕，他朗声说道，“住持，昨夜投宿的那位女施主来了。”
　　林子里传出两声豁达的笑声，“幽丙，请施主稍候！”

　　怎么连住持都惊动了？我不禁讶然。难道，段续的那位“老朋友”不是幽丙法师，而是住持？
　　我正在暗自揣测，头顶上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这身衣服不错！昨晚睡的可好？”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语气是轻快的，似乎心情很好。
　　我抬头向上看去。

　　果不其然，一个穿着米白色禅服、身形修长的人，手里捧着本书，正潇洒地坐在树叉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挂着慵懒的笑。
　　把我一个人丢在寺里，他倒惬意得很！
　　我白了他一眼，“托你的福，我睡得还不错！只是不知道，你们几个在哪里安枕的呢？”
　　树上的身影一闪，段续已经稳稳地落在地上。他气定神闲地合上书。
　　“本来，打算一起在寺里住下的。可是昨晚到了才知道，最近寺里的寮房客房都在装修，能住的空房只剩下一间了。看你太困倦，我就把仅剩的那间让给你住了。我们几个在后山搭了个帐篷，将就了一晚。”
　　呵！他怎么着都有理！
　　一声招呼不打，我把独自一人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害我担惊受怕一场，还能说的好似很为我着想一般！他要是昨晚告诉我这些，我情愿和他们一起住帐篷。
　　“这样呀！那我是不是还要好好谢谢你，把唯一的房间让给我住呢？”我不阴不阳地说着。
　　段续假装没有察觉到我的阴阳怪气。他谦虚地笑了笑，“不用谢我，好好谢谢住持就可以了。”
　　“呵呵！佛门清苦，委屈施主了！”住持的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
　　我本正想再嘲讽段续几句，这会儿也不得不把话咽了回去。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老和尚正双手合十对我行礼。
　　这老和尚穿着一件半旧的僧袍，手持一串菩提子做的念珠。他上了岁数，胡子剃得很干净，眉毛已经花白。他乐呵呵地笑着，眼睛里是了无牵挂的洒脱，和超度世人的悲悯，这神态颇有几分像大殿里的弥勒佛。
　　我赶紧鞠了个躬，“多谢住持收留！”
　　老和尚唐然一笑，“阿弥陀佛，佛门以慈悲为怀，理当大开方便之门。施主能到这里投宿，是与佛有缘，不用谢我！”
　　看看，这胸襟真是太不一样了！
　　这要是段续的院子，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无家可归，他也不会让出一间屋，除非能从中敲到一笔。
　　只是，这个慈悲为怀的老和尚，怎么会和段续这种好坏参半的家伙是朋友？想必也是被他的外表所蒙蔽吧。

　　出家人本来就清苦，我在这里白吃白住，心里过意不去。我想着等拿回了钱包，往寺里的功德箱里投些钱，权当是我的房钱和饭钱……
　　段续似乎看出了我心里所想。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发愣了。行止住持是得道高僧，这点小事不需要你回馈。只要以后，住持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不要推却就行了。”
　　“那当然。”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如果我能帮上住持的忙，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推脱！”

　　说这话的时候，我是真心实意的。只是我没想到，我自己口中这个“高兴还来不及的机会”，会来的那么快，又是以这样一种形式。

　　行止住持双手合十，念起了佛号，“阿弥陀佛！舒华施主果然与佛有缘。寺里眼下正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想要拜请施主帮忙呢！”
　　听住持那么一说，我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可等我弄明白他想让我帮的是什么样的忙，不由得傻了眼。

　　为了弘扬佛法、普度众生，落霞寺准备开设禅修班。社会人士均可报名，户籍不限、年龄性别不限。
　　原本，估摸着招个半年，能凑够二十人集中开班，就很好了。可没想到，消息贴出来将将一天，便有近两千多人报名。
　　主持此事的幽丙法师当机立断，撤下了禅修班通知，换上了另一则——禅修班人数已满，请静候下回，阿弥陀佛！

　　由于原先的通知上写的是“只要身体健康、独立自主、恭敬三宝，均可报名后参加”，并没有说有报名后有筛选PK、选择淘汰的程序。
　　秉着众生平等、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原则，寺里只能硬着头皮将这一千九百六十八人照单全收。
　　寺里的八位执事左凑右凑，凑出的房间勉强可以容下四十多人。可即便如此，也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将这一千九百六十八人全部排完。

　　禅修班修众更替频繁，需要大量人手照应。
　　男修好说，寺里众僧能照应过来。可女修这边的生活起居，只能靠女义工照料。目前，寺里的女义工只有叶翩翩一个人，每周末过来两天。

　　“我想拜请舒华施主留在寺里，做一年的义工，帮助照顾女修众的起居，直到禅修班结束。不知道，这个请求是否唐突啊？”
　　“施主可以慢慢思索，不用急着回答。施主如果答应了，那就是我这老和尚和这落霞寺的福气啊！如果，施主有为难的地方，也不用勉强，我们可以再想其他法子。”

　　我一时语塞，心里微微不快。我不过是欠了寺里一饭一宿，住持居然就提出这么个要求，这真是想让我挖口井来报答滴水之恩呐！
　　虽然住持说了不用勉强，但是之前我已经满口答应要帮忙，直接拒绝面上实在是过不去。
　　如果是做个一两天义工，我是愿意的，可是一整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些。一天两天那是体验生活，要是待上整整一年，就是苦行了。目前，我并没有苦行的打算。
　　眼下，我跟咫尺齿科的契约还没结束。算下来，还差一年左右的时间。用这里理由拒绝，倒是合情合理！
　　只是，这话如果从我嘴里说出来，有推脱的嫌疑。但如果由段续来说，就顺理成章了……

　　我悄悄朝段续眨眨眼，再眨眨眼。可这家伙只顾着看风景，没有理会我的意思。
　　好在，住持并不要我立即回复。还是回头跟段续挑明了说，再让他帮我拒掉好了。
　　“好的，我再仔细~”
　　我本想说的是，“我再仔细想想”。可“想”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段续打断了。
　　“住持，舒华她不用慢慢思索，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您放心，我会解除她的后顾之忧。”
　　段续这是暗示我直接拒绝吗？那~，多难堪！这不是让我自己打脸么！

　　我尴尬地站着，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段续慢慢转向我，眼睛看向别处，“在你做义工期间，咫尺的薪水照发。一年之后，禅修班结束，你的契约也刚好解除，一举两得。”
　　听了这话，我心里暗暗叫苦！我说呢，他怎么风格大变，原来是会错了我的意思！
　　我看起来，是想到寺庙清修的人吗？
　　段续平日里精明，这会儿怎么犯这种傻！不仅会错了我的意思，还自作主张地帮我排除起障碍来，把我这本就尴尬的处境，搞的愈发尴尬，这可怎么办是好？！

　　“阿弥陀佛！”行止住持接过话茬，“段施主，这事还得舒华施主自己做主才行，旁人替不了。”
　　我焦急地朝段续使着眼色，暗示他会错会了我的意思。可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住持，我们是老朋友了，你有需要，我尽力帮忙是应该的。舒华是我雇的杂务工，在咫尺本来也是可有可无。既然住持需要，权当我将员工送给法师用上一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况且~”
　　真是忍不了了！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点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不想留在这里，真的！”

　　我本以为，会在他脸上看到恍然大悟或者吃瘪的表情，可是并没有。
　　他表情如常，有些淡漠地对我说，“这不是你能决定的。理由么，我刚才已经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