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64、连环买卖

　　段续收好了泪，可孟婆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枯坐着，眼中失去了所有神采。
　　如果说，她刚来时还像一个普通的乡间老太太，那么现在，她就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无声、无息。

　　这样的绝望，看着让人闷得难受。可这是她自己所求，也实在怪不得别人。
　　我忍不住上前，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老婆婆，您还好吗？”

　　无神的眼珠在干涸的眶子里动了动，慢慢转向我。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睛里亮起一线微光。
　　苍老的声音问道，“姑娘，你的声音，很像我的那位故友，你能摘下面纱吗？”
　　我果断地摇了摇头，“我是妖，受天劫时毁了脸，修成了人形也无法弥补。所以一直带着面纱，从来不摘下，抱歉。”
　　孟婆眼中的那一线光，“倏”地熄灭了。

　　我自然不是妖，也不是一直戴着面纱，这不过是之前合计好的说辞。
　　今天，铜铃响后，段续本来是不让我下楼的。他说，他虽然不知道来者是谁，但能感觉到来者阴气太重，比鬼差还重，应该是长年守在冥界的。活人要是直面这样的生灵，会折损阳寿。
　　我记得马面临走时说的话，对这位来客十分好奇。于是便跟段续死缠硬磨，争取在一旁偷偷瞄上几眼。
　　段续无奈，找蝶薇讨了条面纱让我戴上，说是这样便不会受阴气侵袭。
　　他警告我，如果我拿下面纱，影响了自己寿命，后果自负！
　　我们合计好了，如果客人问起我为什么戴着面纱，就如此说。

　　我按着合计好的说辞，搪塞了过去。可是看着她眼中的微光熄灭殆尽的时候，我的心里十分难过，又十分不安。
　　难过是因为她的绝望。而不安，是因为我意识到一件事情。
　　我的声音，她绝无可能熟悉。让她觉得熟悉的，一定不是我的声音。她是将我当成了曼殊沙华。
　　可是，单凭声音，就能将我和曼殊沙华联系起来，那说明我不仅长的和她很像，连声音也很像。这样的巧合是不是太惊人了些？

　　孟婆在衣襟里摸索着，拿出了一个木头的做的小瓶子。
　　她拔下塞子，对段续说，“年轻人，再帮我个忙吧。一会儿我喝下这汤水后，你再告诉我，今天我只是来缅怀故人，别无其他。”
　　段续稳稳地坐在她对面，唇边噙着一丝笑，“我是个生意人。”
　　“我会再给你一滴泪。”

　　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能让看尽沉浮、甚至看穿生死的孟婆不堪承受，需要用遗忘来麻痹？可这个答案，已经被那一小瓶孟婆汤洗去，这世上，怕是再没人知道了。

　　“这是哪里？”满脸褶子的老婆婆一脸疑惑地问。
　　“这里是咫尺齿科，”段续为她添上一杯新泡的千日红，“您来这里缅怀故友，在曼殊沙华的牌位前祭了杯酒，您不记得了吗？”
　　“殊华？是啊，我常常想起她。可是，我是怎么摸到这里的？”老婆婆似乎更加疑惑了。
　　“马面带您来的。”
　　“马面呢？”老婆婆四下看了看。
　　“他还有差事。见您睡了，他便先走了。您放心，段续会送您回去。”
　　老婆婆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人老了，记性不好。不过我认得你。可惜了殊华，一百年前，她要是听我的劝，喝碗汤水，就不会有那样的结局。”
　　段续笑了笑，岔开话题，“我让人带您到客房歇息会吧。天亮之前，我会送您回去。”
　　孟婆扶着拐杖，佝偻着背站起身，“现在就送我回去吧。我又该熬制新汤了。”
　　段续恭敬地弯了弯腰，“是。”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的脑子里蹦出了一个问题——这孟婆喝了自己的汤，会不会忘了怎么做汤？
　　她要是忘了做汤的方法，那可就要出大事了。想像一下，新生的婴儿不哭不闹，用老人的眼神看着这个世界，那该多么可怕！
　　我拿这个问题问蝶薇，她如往常一般淡淡一笑，“这我不清楚，不过，段续会安排好的。”
　　她总是那么相信段续，甚至段续曾因为另一个女子试图赶走她，她还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维护他。也许，在她心里，除了段续，一切都是无所谓的吧，无所谓对错，无所谓是非。
　　“也许吧。”我违心地说着，转身收拾茶几，准备草草地结束这个话题。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看到一只白皙的手，递过一张便签。
　　“她不会忘记怎么做汤。她的记忆，只抹去了九百年。”
　　九百年？！那可是近一个世纪的时间！
　　“那孟婆回去后，难道察觉不出异样吗？”我惊诧地问。
　　赵化告诉我不会。
　　他说，孟婆常年守在忘川河边，少言寡语。她会为来往亡灵递上一碗汤，送上一个笑，与鬼差鬼吏们少有往来。她最多觉得，最近的亡灵们着装有些怪异，再不会觉察更多。
　　这话听着挺有道理，只是，赵化他怎么知道的那么详细？
　　“你认识那孟婆？”我睁大了眼睛问。
　　他点了点头，告诉我，他跟着殊华，在忘川河边住了千年。孟婆虽是话不多，倒是喜欢不时到花神殿坐坐，讨杯茶，因此常常见到。
　　“那刚才，她怎么没认出你呀？”
　　“那~时~，殊~华~不~在~意~我~这~半~张~骷~髅~脸~。因~此~，我~从~不~戴~这~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我看着他的脸，哆嗦着问，“段续不是说，你这面具是用最高级的硅胶做的，属于高科技产品吗？”
　　“这~是~人~皮~面~具~，殊~华~做~的~。段~续~骗~你~的~。”
　　我不禁后退了两步，指着他的脸颤声说，“殊华她~，割下人皮做了面具？！这也太残忍了。”
　　赵化斜斜看了我一眼，不屑地转身离去，“人~死~不~过~一~皮~囊~，有~什~么~残~忍~的~。段~续~对~那~孟~婆~做~的~，才~叫~残~忍~。”
　　“那杯茶，是孟婆自己求来的。这怎么能怪段续？”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着，为段续抱不平。
　　他停下脚步，偏了偏头，“其~中~缘~由~，你~自~己~问~吧~。我~说~的~，你~不~会~信~。”
　　缘由？缘由孟婆已经说了，不就是一个奇怪的鬼魂，和一句奇怪的话吗？

　　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自打进了六月，天气就像爬坡似的，一天热似一天。那天晌午，气温终于突破了三十度，阳光已不再和煦，而是辣辣得有些灼人。
　　小楼的边上有几只废弃的陶盆，有膝盖那么高，满是泥垢。
　　我戴上遮阳帽，套上那件轻薄宽松的丝质防晒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几只陶盆挪到水榭上，打算洗刷干净后拿来种花种草，也算是废物利用。
　　听到响动，在烈日下打坐的赵化睁开眼睛。
　　我冲他笑笑，挥了挥手里的大刷子，算是打招呼。他看了看我身边的泥坛子，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嫌弃。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缓缓阖上了眼睛。

　　我就着清凉的湖水，卖力地刷洗着陶盆。看着盆上的泥污越来越少，我心里越发愉快。
　　“你想把这好端端的湖水，搅成忘川河吗？”一个声音慢悠悠地问。
　　我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看到一双锃亮的皮鞋。是段续回来了。
　　他平时很少穿着这么亮的皮鞋，今天这是去了哪里呢？
　　虽然心里好奇，但这类问题，我是不会问的。
　　“忘川河是什么样的？”我继续着手里的活计，没有抬头，但是没忘记提醒他，“你最好退后两步，小心脏了这双好鞋。”
　　他反倒朝前走了两步，锃亮的皮鞋踩在一小滩污水上，“忘川河么，就是一趟浑水。就像我脚底下踩着的。”
　　“快好了，还剩最后一个。”
　　我抓着最后一只陶盆的边，往水榭边上拖了拖。眼看就到了合适的位置，一只皮鞋踩在盆边上。
　　“舒华，最后这只，扔了吧。”
　　“为什么？”我活动着僵硬的脖子，站直了身子不解地问。
　　“为什么？”他饶有趣味地重复着我的话，“你因为这么几只瓦盆，污了这一湖水，值吗？”
　　这个理由，真是让人无语。
　　“这是活水，有自洁能力的好不好。”我嘀咕道。
　　“那么，弄脏了你自己呢，值吗？”
　　得，抬起杠来了。我要是说“不值”，他会继续让我扔掉这最后一只陶盆。我要是说“值”，保不准他又要说浪费洗衣粉、浪费水、污染环境之类之类的，没完没了。
　　“先不说我，”我弯下腰，用湖水洗去手上的泥污，将话题抛回他身上，“你对那孟婆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其实，我这么说，只是想换个话题。
　　可是，段续的眼睛闪了闪，盯着我的眼睛凝视片刻，问，“谁告诉你的？”
　　“赵化。”我硬着头皮继续编下去，在心里暗暗祈祷他别找赵化核实。
　　段续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说，“不错，那个鬼魂生前喝了曼殊沙华，才认出孟婆的。不过，那是他自己求取的。我不过是，做了笔买卖。”
　　“啥？”我惊的差点栽到水里，“那个鬼魂之所以认出孟婆，是喝了你的茶？！”
　　一根修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冷冷地说，“赵化没有告诉你！我居然，被你诓到了。以后再敢胡说，刺探秘密，你就永远走不了了。”
　　说完，他身形一晃，不见了~

　　我总算明白，段续做了笔买卖，却因为连环效应，又促成了另一笔买卖，成了连环买卖。这两笔买卖，给当事人带来的是痛苦不堪的回忆！
　　可这两笔买卖，都是应当事人所请，才达成的，并不能完全怪段续……孰是孰非，我实在无从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