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63、奈何桥边

　　她说，在她所有的记忆中，自己都是老妪的样子。
　　她说，自己长年在忘川河边，支着一口大锅，取忘川河的水，提炼成汤。每个踏上奈何桥的灵魂，她都会送上一碗汤，好让他们忘却过往的恩怨荣辱，以赤子之心，重新轮回。
　　人们管她叫孟婆，管她的汤水，叫孟婆汤。

　　马面走后的第二天夜里，这位老婆婆就拄着拐杖走进了咫尺的结界。就像马面说的那样，她一到这里，便开门见山地问，是否可以给她一杯曼殊沙华。
　　段续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让我泡了壶千日红。
　　“老婆婆，我们这里是齿科诊所，从不卖茶的。忘川河边的曼殊沙华早已消亡殆尽，我手里的这些，都是千年以前留下的，是对故人的一点念想，从不轻易予人。”
　　孟婆波澜不惊地回答着，苍老的声音仿佛生了锈的轮轴，“若是故友还在，我这老婆子自然不会到这里来叨扰。”
　　“当年的事，我很抱歉。”段续微微颔首，神情晦暗不明。
　　“虽然我不理解，故友当年为什么做那样的决定，但是，那是她自己的事，旁人倒也无缘置喙。”老婆婆沙沙地说着。
　　段续神色微变，不着痕迹地变了口风，“如果老婆婆您是事出有因，请务必说明缘故。看在她的份上，如果情理难却，我自会斟酌。”
　　孟婆苍老的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造访的缘故，说清楚是应该的。毕竟唤回记忆的曼殊沙华，已是天地间的禁物，就是故友还在，我也一样会说清楚的。”

　　她坐在沙发上，喝着我为她泡的千日红，用苍老的声音，慢慢地讲完了她的来意。
　　她说，她长年守在忘川河边、奈何桥上，无忧无虑的，倒也自在。只除了一件事。
　　她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一个人，走上奈何桥、接过孟婆汤时，总会看着她的眼睛，愣愣地说，“我见过你。”
　　是啊，他每一世都要走上这奈何桥，喝下这孟婆汤。他确实见过自己。不过，他既然记得，那就说明，汤水需要升级了。
　　她一笑而过，递过一碗汤。
　　“你想让我喝？”他凝视着她，问道。
　　她像对每一个亡灵那样，尽量和蔼地笑着点点头。
　　“好。”那人举着汤碗一饮而尽。

　　因此，那人每过一次奈何桥，她就升级一次孟婆汤。可无论她怎么升级，那个人走上奈何桥、接过孟婆汤时，总会以同样的表情，说着同一句话。无论他那一世是贵胄还是乞丐，是书生还是屠夫，也无论他死去时是垂垂老者，还是朗朗少年。
　　在数不清的岁月中，时间是模糊的，只有他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能让她觉出时间的变换。那个人，一遍一遍说着相同的话，直到他这次轮回。
　　上一世，他是一名教书先生，中年时死于炮火。他踏上奈何桥时，依旧穿着教书的长袍。接过孟婆汤，他愣愣地盯着她。这一次，他停顿的时间比以往都长。
　　难道，这次汤水升级有效了？她暗暗高兴。
　　终于，那人开口了。这次，他说了一句以前从未说过的话，就像一记惊雷，响在她心上。
　　他说的是，“我记得你年轻时的样子。”

　　她呆住了。
　　因为，她从不记得，自己也曾年轻过。
　　怔忡之后，她习惯性地递过一碗汤，让他喝下。可是忽然间，她很想问个清楚，那人到底记得些什么？但是那人已经仰头喝下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
　　这一次，她没再升级孟婆汤。
　　她向判官打听了，那个人，这一世能活到46岁。她开始数着日子过。她想着，等他再次走上奈何桥的时候，一定要拦住他问个清楚。
　　她这么等啊等，时间忽然变得慢了下来。从前，百年的时间都是转瞬即逝，可这回的几十年，却长得像一生。
　　到了第二十个年头的时候，她忽然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向一个喝了那么多次孟婆汤的人，打听遥遥不可及的从前，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也许，他只是认错了人；也许，他只是随口一说。无论怎样，他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从前。连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他怎么可能记得呢？

　　她不再刻意去等他，只在每次熬制新汤的时候，默默数数又过去了多少日子。可是，心结已经种下。
　　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去想，自己为什么没有年轻时的记忆？
　　每个人都年轻过，不是吗？纵使自己是个鬼魂，但活着的时候，也一定年轻过，不是吗？
　　从幼小的孩童，变成窈窕少女，再到垂垂老矣，这是多么漫长的一过程，就这样被自己悉数遗忘了吗？
　　在那些岁月里，发生过什么？是自己刻意将它抹去了吗？还是，因为特别的原因？

　　这些念头困扰着她，又是二十年。终于，她下了决心，她要知道从前的事。
　　她说，有了心结，不解开总是不好的。再说，无论过往发生过什么，都不会在她这双看尽沧桑的眼睛里，掀起多少波澜。
　　她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遗忘从前的岁月。还有，那个人，真的认识她吗？

　　她说着故事的时候，我看着她。
　　这是个不寻常的老婆婆，因为她的笑容。
　　她不笑的时候，就像一位寻常的乡间老奶奶——上了年纪，背微微有些驼，一头白发挽成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着。那遍布沟壑的皮肤和浑浊的眼睛，默默诉说着曾经的沧桑，只是那沧桑，早已被她自己遗忘。
　　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便不会再有人将她当作寻常的乡间老太太。因为，她笑起来的时候，柔和的光芒穿过浑浊的眼球，每一丝皱纹都透着融融的暖意和无形的光彩，就像有一张绝美的面容，要从这具衰老的躯壳中破壳而出。
　　我相信，她给过往的灵魂送上孟婆汤的同时，一定也送上了她的笑容。否则，便不会有这个故事了。

　　她的故事讲完，一贯冷静的段续竟眼角微微泛红，露出了动容的表情！
　　我揉了揉眼睛。
　　我没看错，段续确实是一副感动的表情！
　　这个果断狠厉、经常撒谎、精明至极的段续，居然会为这个故事感动？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在演戏！
　　段续拭了拭眼角，“老婆婆，我也有难解的心结，和您算是同病相怜。看在这同病相怜的份上，我可以破例一次。可是，您想好了么？要知道，过往不都是美好的。有时候，忘却也是一种幸福。”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二十年了，不用再想了。”孟婆抚了抚她那麻布做的衣襟。
　　“段续会为您保密。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您擅用曼殊沙华的事被冥王知晓，那忘川河边怕是没有您的容身之处了。您，可会后悔？”
　　老婆婆呵呵一笑，“我这个老婆子在忘川河边守着，看着世间生灵的生死轮回，这‘生死’两个字，早就看开了。与其困于心结惶惑不安，不如解开这个结，然后一切顺其自然。开个价吧，年轻人。”
　　“我只需要，您的一滴泪。”段续平静地说着。
　　“这~”老婆婆有些为难，“老婆子我，从没落过泪。也许是我太老了，已经没有泪了。”
　　段续微微一笑，“若是没有泪，这杯曼殊沙华，就算是段续送您的。”
　　“那就，谢谢你了，年轻人！”
　　“您想记起多久之前的事？记起的时间不同，茶的泡法也不同。”
　　“我想记起此生所有的。”

　　这曼殊沙华泡的茶，之前我只见玄青喝过。当时，是蝶薇将泡好的茶直接端过来的。今天我亲眼看着泡制的过程，着实开了眼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人类的典籍中，关于曼殊沙华的功效没有特别的记载。因为，人泡不出这样的茶。
　　赵化拿来一只窄颈深腹的球形玻璃瓶，里面有一团白色的雾气，在缓缓游走。他告诉我，那是仙气。
　　他将瓶口向下，拔出瓶塞，将蝶薇早已准备好的五根花蕊丢了进去，再将瓶口封上。
　　段续指尖轻点，玻璃瓶从赵化手中飞起，悬空旋转着。他掌心翻转，一小团红色的火焰飞出掌心，将悬空的玻璃瓶整个儿包住，无声地燃烧了。
　　几分钟后，火焰渐渐熄灭。玻璃瓶中的雾气和花蕊都不见了，只剩下少许淡粉色的液体，静静地躺在瓶底。蝶薇将那些液体引至杯中，刚好一杯。

　　干枯的手指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她静静坐着，浑浊的眼睛竟渐渐通透起来，从老妇的混沌渐渐变成少女的盈盈秋水，似是时光倒流。
　　须臾之后，她眼中波涛汹涌，像是掀起了惊天骇浪。
　　再然后，她的神采渐渐黯淡，眼中的光芒悉数熄灭。与此同时，一滴晶莹璀璨的泪，从干涸的眼窝中缓缓渗出，沿着枯朽的皮肤慢慢流下。
　　能让看尽人世沉浮的孟婆落泪的，该是什么样的过往

　　段续取出一只拇指大的水晶瓶，在瓶身上轻轻一弹，那滴晶莹的泪珠便飞到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