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118、无言以诀

　　车在N城外停了下来。古教授扶着我和正源的肩膀，念了个诀，眼前的景象顿时一花。瞬间，我们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
　　幽暗的山洞里，摇曳着微弱的烛光，水滴沿着洞顶细长的钟乳一滴滴落下，激起清幽的回响。积水沿着地面的浅沟汇成细流，在山洞的正中央圈起一块微微凸起的高地。
　　那块高地上，放置着一只模样古怪的三足大鼎，应该就是段续炼丹用的。虽然这三足鼎已经火烬灰冷，但仍灼着我的眼睛。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怆然响起，行止住持从三足鼎后面绕了出来，双手合十施了个礼。
　　“怎么样”古教授一边朝里走去，一边出言问道。
　　行止住持没有回答，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跟在古教授身后，挪动着僵硬的双腿，用最快的速度地朝里走去。可将将绕过三足鼎，我便猛地停了下来，再也无法迈近一步。
　　那张熟悉的黑濯石床静静地立在三足鼎后面七八步远的地方，一道细流将二者隔开。床上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形物，像是烈火烧灼后的残骸。那人形物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气息。
　　“不！这不是段续！”我失态地大叫着。
　　他一直那么好看，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聚集所有光华，怎么会是黑乎乎的一堆？他永远那么的气定神闲、洒脱从容，怎么会像一具破碎的骸骨一样躺在那里？
　　那不是他！那怎么可能是他？！弄错了，古教授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舒华？”一声低低的呼唤从骸骨的喉间发出。那声音沙哑不堪，完全没了往日的温润如玉。可那语气和语调，我却再熟悉不过……
　　我看着那具骸骨张了张嘴，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呵，我又做梦了。”低哑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带着淡淡的失落，“是我要瞒着她的，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没做梦，是我自作主张把舒华带来了。”古教授缓缓说到。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他跟前的。只记得昔日那玉石般的面容已是一片焦糊，眉心邪魅的红线也消失无踪。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那么晶亮，像两颗钻石嵌在了焦炭之中，又如灰烬上的残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触碰我的脸，可将将抬到一半便颓然停住，无力地落回床榻之上。可就这么一点轻轻的碰撞，居然让那根漆黑的小指头就此折断，化作一团黑烟消散无踪……
　　“段续，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我捧起他的手痛哭失声，却不想他的另两根手指也因此折断，化作了一团黑烟。我一怔，赶紧咬着嘴唇收起声音，只默默地流泪，生怕哭声震碎了他破碎不堪的身躯。
　　“对不起，吓到你了！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你面前，还真是冏啊。”低哑的声音努力上扬着，做出愉快的腔调。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哽咽着问，泪流成河。

　　“别哭，我不过是将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而已。”晶亮的眼睛含笑看着我，低声说道，“你不愿意做个怪物，就做个长生不老的人，好不好？”
　　“不！我什么都不要，”我使劲儿地摇着头，“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到底怎么样你才能好起来？”忽然我脑中灵光一闪，“只要曼殊沙华回来，你就可以不死了，是不是？那我把魂魄还给你，现在就还给你！”
　　“没用的。”焦糊的嘴唇轻轻地翕动着，“曼殊沙华也罢，舒华也罢，都不过是个名字而已。这两个名字之间，隔着一段记忆，隔着一人一神。可无论是人是神，你就是你，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自己到底是谁呢？是不是？”
　　“好，我就是曼殊沙华！”我擦了擦泪，打起精神，柔声对他说，“只要你能好起来，我愿意做曼殊沙华！那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好起来？”
　　“太迟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你都没有原谅我。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少恨我一点。”
　　“我没有恨你，从来没有~”
　　“真的？”他的眼睛亮了亮，却又很快暗淡了下去，“你现在，只是可怜我而已。”
　　“当然不是！”我赶紧摇头，“我从没恨过你，我只是~，只是不能接受你做的一些事。”
　　“那还是没有原谅啊。”他苦笑一声，“你还记得，千年前你将我从血池里捞出来后，对我说的话吗？”
　　顿了顿，他自言自语道，“不，你早已经忘了，我又糊涂了。”
　　他用干枯的手覆上我的手背，眼睛中浮着深深的内疚。

　　从古教授和行止住持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段续这回凶多吉少。可我就是想试一试，我想试一试如果他自己愿意活下去，到底还有没有可能起死回生？既然灰飞湮灭的曼殊沙华都可以魂魄再生，那他为什么就不能好起来？
　　可是，我说了那么久，也没有激起他哪怕一点点活下去的意愿。既然舒华做不到，那就让我，做一回曼殊沙华吧……

　　我努力地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极尽温柔地抚上他的前额，“从前的事，我虽然不记得了，但你只要告诉我，也是一样的。那时，我说了什么？”
　　他有些怔忡地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要听？”
　　我努力维持着最灿烂的笑容，点了点头。
　　“我有眼无珠，将以此身向冥界万灵赎罪；与你永诀，纵使化灰亦不复见~。”
　　原来曼殊沙华舍了自己救下他之后，说的不是情话，而是诀别……
　　我怔了怔，不知如何接话。
　　“我对不起你~”他咳了两声，一层黑色烟雾脱体而出，破败不堪的躯体显得更加破败。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想捂住他的嘴，却又怕让他伤的更重，一时间有些无措，“先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好起来？等你好起来了，我再慢慢听你说，好不好？”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又一层黑色的烟雾从他的掌心散去，“还能再见你一面，已经是意外的惊喜。欠你的，我早该还给你的。只因为你的魂魄千疮百孔，承受不了这样的神力，所以才一拖再拖。现在好了，白帝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我再也装不下去，眼泪不争气地落下，“可我担心呐！你因为一颗丹药，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要就这样死了，我永远没法原谅自己，你知道吗？”
　　干枯的手指滑过我的脸颊，“这都是我咎由自取，与你无关，不要责怪自己。千年前的事，尽管你不记得了，但我，仍想解释给你听，可以吗？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
　　“不！我不要听最后一个愿望！”我捂住自己的耳朵，失态地叫着，“想让我听，你就快点好起来！你好起来我才会听！”
　　“对不起~”他轻声说着。

　　“舒华，”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扭头看去，是古教授。
　　“不要任性，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你想让他，抱憾而去吗？”

　　在段续低哑的嗓音中，千年以前那段让我想割裂干净，却又忍不住窥探的历史，揭开了面纱……
　　魔域的所在，一直是个秘密。其实，它就藏在忘川河里。
　　没有人知道，忘川河有多深。往生的亡灵在这里饮下孟婆汤，将前世的爱恨情仇悉数留下，才能以懵懂之态重生。亿万年以来，忘川河里积聚了旷世的不舍、不甘、不愿。
　　魔尊在忘川河深处另结密境，借助忘川的戾气与怨气，瞒过了神界的眼睛。这也就导致，想要离开魔界，必须借道冥界。
　　魔域势力越来越大，渐渐地，冥王觉出异常。他虽然不明就里，但为了防微杜渐，还是用法力给忘川河加了一层结界，却意外地导致魔族被悉数封住，无隙可出。
　　为了破局，魔尊选中了段续。他本就以亡灵之态修行，在魔尊的帮助下破印而出后，立即封了自身法力，看上去与普通亡灵无异，避过冥界耳目。也因此，他与曼殊沙华相识。

　　他们决定诉诸婚姻，神界尚且不容，更何况魔界。段续身为魔尊心腹，知道魔尊太多的秘密，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于是，他答应了魔尊的要求，做了笔交易。
　　按照约定，只要段续帮魔界借道冥界直捣神界，魔尊就放他远走高飞。

　　世间生灵皆知，神魔必然再有一战，只是时间问题。因此段续想着不如将计就计，借着神魔之战的混乱，与曼殊沙华彻底脱身。从此，他再不入魔域，她再不会神祁。可魔军过处，必然生灵涂炭，他知道她不会同意。于是索性骗过了她，想等着尘埃落定，再让她知晓。
　　可是，魔尊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借道冥界，而是掌控冥界、杀掉冥王和曼殊沙华……

　　他的身体像是一团松散的尘埃，一点点轻微的动作也能让黑色的烟雾脱体而出，仿佛蒸汽一般消失在空气中。他的五官越来越模糊，连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舒华，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他的声音已低不可闻。
　　“你说。”我簌簌地掉着泪，柔声回答。
　　“喝下曼殊沙华，想起从前，然后，告诉我你原谅我了，好吗？”他几乎是哀求着说道。
　　“好，”我想都没想便立即答应下来，“我喝。”

　　古教授递过一只茶盏，里面盛着淡粉色的液体。
　　我举到嘴边正要喝下，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钻进了鼻息。这香气很独特，我怔了怔，不由得停了下来。
　　这香气，很熟悉，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可我却没有抓住。
　　“舒华，我这最后一个心愿，你也不愿意帮我全了吗？”段续虚弱地说着，声音里是无尽的哀伤。
　　“当然不是！”我不再多想，仰头喝下了杯中的茶。

　　茶一入口，浓浓的香气直入肺腑。花香中参着酒香，竟是这样醉人的味道。这就是曼殊沙华的味道吗？真好喝！只是，眼前的一切都变的朦胧了呢~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手一颤，茶盏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是那个龙孙！那个龙孙喝的茶，似乎就是这个味道！
　　“这不是曼殊沙华，这是荼蘼花！你不是想让我记起从前，而是想让我忘记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要忘记！我不要！
　　我歇斯底里地对着床榻上的尸骨叫喊着。
　　模模糊糊中，黑色的烟雾如风卷残云般散去，空余下一套空空的衣服，颓然落在床榻之上……
　　有一个声音低低说，“忘记吧。情之一字，蚀骨之毒。我不舍得让你和我一样，受千年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