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117、星月兼程

　　古教授不在，我们便不敢乱走，每日只老老实实地呆在“忘乡”。除了睡觉时间，我们几乎都在“忘乡”那间舒适的茶室里度过。
　　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我和正源窝在茶室舒适的沙发里，他专心地看着蝌蚪文，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个小学究；我涂涂画画地规划着未来，不时眯起眼睛，透过玻璃看向窗外的天空。
　　高原的天空是很纯粹的蓝，蓝得通透而清澈，仰着头可以一眼贯穿，却又看不到底。“忘乡”建在山巅上，从这里看去，天空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白云飘在天空，像是一团团有厚度的岛屿，浮在深不见底的碧蓝上。
　　这里的阳光也比江南的要亮上许多，让我这初来乍到的人一时间无法直视。

　　收回视线，我继续在纸上涂涂抹抹，在大海边上画上一颗椰子树。
　　我想着，既然注定了孑然一生，不妨四处走走，不必拘于一城。我喜欢阳光，离开这里后，想先去海边。
　　在那里，我会找一份工作。如果能和所学相关自然最好，如果没有，也没关系。如今，没有了心脏病的掣肘，我随便找一份杂务工或服务员的工作，总归是不难的。
　　然后，在清晨或傍晚，到海边走一走，吹一吹海风，捡几片贝壳，便算全了心愿。

　　至于下一站去哪里，我还没有想好。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无牵无挂，即使随意买上一张车票去往一站，也可落脚。
　　本以为，只要再等上一个月左右，等古教授来了给我一个假身份，我便可以成为一缕追逐阳光的风。
　　没想到，不到一个礼拜，古教授就提前回来了。更没想到，这一个礼拜，是我这一生中拥有的最后一段阳光。

　　那天傍晚，古教授风尘仆仆地赶来。他见到我后不及寒暄，便拿出一颗药丸让我服下。
　　拇指大的丸子泛着幽幽红光，被一团仙气护着，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
　　我刚想张口问问这是什么，却被古教授抢了话头，“舒华，什么都别问，赶紧吃下，不然就来不及了。”
　　自然，我并没立即服下。
　　闯进了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后，我吃过两种古怪的药。第一种是“不老丹”，是赵化和段续趁我不备时塞进了我的喉咙。第二种是洗髓药，是梅如和赵化偷偷掺进我食物里的。
　　还有一种，段续本打算在我彻底忘却从前后再让我服下，但是因为事情败露没能成行，那就是从A集团董事长那里抢来的长生药。因此，我对这些古怪的药很是有些心理阴影。

　　“古教授，我并没有生病，不想吃药。”我为难地说。
　　“舒华，我之后慢慢跟你说。这药只能保持两个小时，现在只剩两分钟了。如果错过了时间，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老者深邃的眼睛里，是深深的焦急，连带着语速也快了起来。

　　两分钟？一辈子？这~
　　古教授是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之一。看着他眼中的焦急，我不再多话，仰头吞下了药丸。
　　很快，一种不知名的、带着些微温度的东西融进了我的血液。它们缓缓流动着，渐渐蔓延开来，又慢慢地沉淀下去，最后消失无踪。
　　这感觉，我隐隐觉得很熟悉。可我认认真真地在脑子里却搜了一边，也找不到与之相关的任何记忆。这样的事，明明是我没有经历过的。那么，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我心里一阵苦涩。因为，那只有一种解释——这种熟悉感来自这灵魂的前一个主人。
　　还真是，兜兜转转怎么都绕不开呢！

　　“药我吃了，您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了吗？”我苦笑着说。
　　古教授没有立即向我解释，而是答非所问地说，“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见段续最后一面。”

　　这话里的意思，是相当明确的。可是当时当地，刚刚听到这话时，我不知怎么的，居然没明白其中的意思。我选择性忽略了古教授脸上的悲凉与小狐狸眼中的震惊，兀自絮絮地说着，“在落霞寺的最后那次见面，就是最后一面了。哪里还有什么最后一面？”
　　于是，小狐狸怒了。
　　“你有没有心啊？”他愤然指着我，咬牙切齿地说，“都说蛇族冷血，我看你们人比蛇冷血多了！段续叔叔就快死了，你居然一点都不在乎！你的那个秘密，我不再帮你隐瞒了，哼！”
　　我的脑袋“嗡”了一声，条件反射似的去捂小正源的嘴，“你这孩子，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也瞎说！”
　　“正源没有胡说。”古教授悲悯地看着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段续？死？怎么可能？冥王不是说了吗，等我的魂飞魄散了他才会去找段续。我还好好的，段续怎么可能死呢？他不是还等着洗去我的记忆，和他的曼殊沙华团聚吗？
　　他，怎么会死？

　　高原上耀眼的阳光，一下子暗淡了下去。空洞的天空像是倒扣着的无底深渊，在我听闻噩耗的那一刻，它忽然颤动了起来，带着大地和山峰一起，像波浪般起伏颠簸。屋子、草木、山石通通扭曲变形，古教授和正源变了形的脸就在我的眼前，可声音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胃里剧烈的翻腾，让我从混沌中醒来。我睁开眼睛，正对着打开的天窗。可奇怪的是，天上的星斗正义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着。
　　“原来，这就叫‘斗转星移’，”我沙沙地说，“这是哪里？”
　　“你醒了！”绿幽幽的大眼睛凑过来看了我一眼，一双肉乎乎的小手递过来一杯水，“我们正在赶着回去。”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有袋子吗？我要吐。”我强忍着说到。
　　正源捏着鼻子递过来一个袋子，我倒海似得呕起来，连胆汁都呕了出来。我瘫坐在座椅上，胃里总算是舒服了一点。
　　小正源颇为暖心地递过一张纸巾，“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所以古爷爷催动了仙力。你是凡人，受不了那么快的速度，就会觉得不舒服。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照顾你的。”
　　“谢谢你。”我接过纸巾，坐直了身体向驾驶座看去。
　　只见古教授双手扶着方向盘，鹅黄色的暖光自掌心不停地溢出，笼住了整个车身。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沧桑的前额上渗出密密的汗星。
　　“舒华，再坚持一会，快到了。”
　　“我没事。”我压下胃里的又一阵翻腾。

　　趁着这会儿功夫，古教授跟我说了那颗药丸的来龙去脉，“关于那颗丹的事，段续不想让你知道。告诉你，是我自作主张。”
　　“其实，我们离开金陵城后，段续便一直在暗处悄悄跟着，他放心不下你。直到偶遇白帝，你改变了气泽，他才离开。”
　　“埋葬了那只叫潇的老猿后，我与段续见了一面。他带着了无牵挂的笑容对我说，你改变了气泽就安全了，他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临行前，他拜托我一定要去一趟了却寺，代他在佛前上一柱香，因为他曾答应过一位故人。”
　　“后来我才知道，是他拜托行止住持，通过幽壬法师传话。我匆匆赶回后，看到段续面色苍白地守着丹炉炼丹，而在一旁护持的，居然是百余年未曾出山的行止住持。当看到丹炉里的东西时，我更加吃惊。”
　　“一千年前的那场浩劫里，曼殊沙华将自己的神力给了段续，他才活了下来。而那时，段续正将自己体内剩余的神力，和经过净化的魔力悉数提炼做出来的。”
　　“换句话说，段续正将自己作为原材料，炼丹。他在寻死。”
　　“苦劝无果，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完成最后几天的炼制，奄奄一息。”
　　“虽然你不能修行，但是只要再吃下长生药，那颗丹药里的灵力供你再活个千年绝没问题。”

　　千年？我有说过想再活千年吗？我又不是王八！我求的只是几十年的平凡生活而已啊！还有那曼殊沙华的神力，我有说过想要吗？再有，我虽然不想再面对他，但是我有说过，想让他去死吗？
　　他怎么可以，代替我做下这样的决定？
　　“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恍惚地问。
　　“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亏欠你吧。又或者~，”古教授幽幽说道，“他想尽可能给你足够的自由，包括时间上的自由。”
　　“不，不对，”我自言自语地说着。
　　思绪猛然拉回几个月前，在那轮冷月下，我冰冷且厌恶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说的是，“她应该是和我一样，对你的自以为是绝望了！她根本没想再醒来，也没想再遇见你！是你，硬生生拼凑出了这么一个怪物！”
　　我记得，那句话后，他的眸子褪去了所有的光华。
　　是因为那句话，一定是因为那句话！
　　是我！是我扑灭了他的所有希望！是我害死了他！
　　可我不想的！我情愿立即将魂魄还给他，也不想让他死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泪水滂沱而出，我趴在椅背上哭到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