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111、一路西上

　　曾经，我见过如我一般的凡人死去，那时魂魄离去只余躯壳；
　　曾经，我见过妖的死亡，那时幻影皆散原形毕露;
　　曾经，我也见过鬼差散魂，如同消融在烈烈岩浆之中;
　　曾经，我还见过仙人消亡，如漫天流萤飞散而去。
　　这一次，我见到了神的寂灭。

　　寂寂空气中，忽然涌出数丈透明的、果冻样的波涛，以汹涌之势向四面八方迅速播散开去。眼见着果冻样的波涛兜迎面扑来，我条件反射似的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瑟缩着准备迎接那无形的汹涌。可是，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小心地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俨然置身于那果冻样的浪潮之中。巨大的波浪，铺天盖地，又悄无声息。浪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越来越小，最终消于无形……

　　古教授在山顶上坐到日落，又坐到日出。我和正源不敢惊动他，只在山上搭了个帐篷，做好长期驻扎的准备。
　　得了白帝残余神力之后，我并未觉得与之前有什么不同，直到我看着正源的眼睛给他讲故事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能清晰地感觉出他的情绪。那感觉就像，我的思想侵入了他的大脑，能够喜他所喜，哀他所哀……

　　当阳光第三次洒遍山头时，古教授起身了。他对老猿说，“潇，他彻底去了，你愿意跟着我吗？”
　　老猿如雕塑一般站着，一动不动。
　　古教授神色一紧，伸手探向它的眉心。
　　良久，他幽幽一叹，缓缓放下触在它眉心的手，“如此，也好~”

　　我们收起老猿的尸身，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将他葬在了白帝庙后的悬崖壁上。古教授施法，将它化作了石像。它双手合抱于胸前，嵌入崖壁之内，永远地陪伴着这座白帝之庙。

　　告别了三峡，我们继续西行。
　　古教授说，人间有几处胜景不逊仙境，天子山便是其中之一。
　　天子山已被开发成旅游景区，游客众多，鱼龙混杂，我本该绕道而行的。可是古教授说，白帝将神力给我后，我已然气泽大变。单凭气泽，现在别说是妖类，就是冥王也未必能识出。如今，我与之前相像的地方，只有这张脸。
　　可是，这种脸总归是长在我脸上的，搬不走，挪不动。难道，为了不让别人认出，要让我毁容不成？
　　就在我为难的时候，小正源从乾坤箱里翻出两张人皮面具。古教授翻看了一下，颇为嫌弃地丢在一边，“唰”地掏出一整套化妆品。
　　他手法专业地帮我涂抹着，边涂边絮絮地说，“人皮面具最不靠谱。一个不小心碰掉了，立即露馅！就是没碰掉，表情什么的也不自然，行家极容易看穿。”
　　“古爷爷，那你用法术帮她易容吧！”小正源托着腮在一旁看着。
　　“法术易容也不靠谱。法术这东西，就如同这山丘一样，一山更比一山高。只要比施法者法术更高些，就能一眼看穿！法术低些的，即使看不透本来的样子，也能约莫瞧出脸上蒙了层法术，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古教授，”我惆怅地问，“这化妆不是更容易被人看穿吗？”
　　“那可不是！”古教授神采飞扬地说着，手中的化妆刷挥舞地越发快了，“化妆，才是真正化腐朽为神奇的易~容~术~！嘿嘿，成了！”

　　古教授满意地看着自己地作品。
　　我忐忑地对着镜子照了照。唔，脸扁了些，鼻子有些趴，眼距宽了些，皮肤有些蜡黄，脑门上有几颗逼真的痘痘。要不是知道镜子里的人是我，我还真不敢认！古教授的这手化妆技巧，确实不一般！

　　我们混迹在人群中徐徐而行，走遍了六十九道岩湾，八十四个观景台，看奇石危峰，烟云缭绕。危峰如柱、如塔、如笋，低者数十米，高者数百米。奇石雕镂百态，有屈子行吟，有姐妹私语，有夫妻情深，有众仙聚会，有群娥起舞，有天兵出征。数不清的泉水小溪、看不够的瀑布水帘穿行其中，从那红砂岩中流出的彩瀑，更是绝佳的景色。
　　为了观赏云雾，我们等候数日，终于等到久雨初晴。
　　初时朦胧大雾，继而层层云朵环绕飘浮。云雾从溪口涌出，爬过峰顶，以铺天盖地之势飞泻而下，一道云瀑赫然显现。无边无际的云海中，群峰时隐时现，让人仿佛置身仙境。

　　在人群之中穿梭时，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能读心！
　　当我看着一个人的眼睛时，不仅如看着正源那般能感觉出他的喜怒哀乐，甚至能清晰地知道这个人的所思所想，就像侵入了他的大脑那般！起初我觉得难以置信，甚至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是几经试验，我发现这不是幻觉!
　　古教授让我不要惊慌，他说这便是白帝残余的神力，只要我不去看别人的眼睛，自然不会为误读他人的心智而困扰。他还说，等我此生了结之后，虽然冥界不收，但是这股神力可以护佑我一段时间不会魂飞魄散，直到神力耗竭。
　　我想起之前对他的愤懑，我不禁愧疚不已。他是个口厉心慈的神~
　　“其实，我没有资格接受白帝馈赠的，”我愧赧地说，“毕竟，曼殊沙华曾经因为一己之私，危害了其他众多生灵~”
　　古教授呵呵一笑，“你犯的那点错，与我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不要太过自责。曾经，因我一时心软，诞生了这世上第一个魔！”
　　“什么？”
　　我忘了自己还在车里猛地站起来，脑袋撞了个包。正源咕咚一声从车顶上滚落下来。

　　“白帝叫我仓颉，你们难道没注意到？”古教授倚着车门看向远方，“要不是我，这世上本不会有魔族。我耗尽所有神力，即将寂灭之际，玄嚣悄悄救下我，送到曼殊沙华处将神魂做成人魂。为了瞒过冥王以及众神，他们没来得及给我灌下孟婆汤，便拎着我投胎去了。”
　　“怎，怎么是这样？”我好不容易挤出了几个字。
　　“想不到吧，”古教授笑笑，“若没有魔族，曼殊沙华也不会遇到那场孽缘。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我常常想，若是在万年以前，我真的寂灭了，便不会看到后来的魔族之乱，也不会在内心深处受这万年煎熬。”

　　这世上的事，一环接着一环。我接受了白帝的神力，又会引起怎样的变数？我会，像曼殊沙华那样，不小心给他人带来灾祸吗？
　　我不敢再想下去~

　　距离天子山不远的黄龙洞，也是人间胜景。与天子山不同，黄龙洞只开发了不到一半，最美的景致却是在了无人迹之处。古教授撑起小船，穿行于地下迷宫般的阴河之中，我和正源捧着夜明珠。静谧的石洞之中，穹顶石壁满是经千万年凝聚成形的石乳、石柱、石珍珠、石珊瑚等，如水晶玉石般琳琅满目、玲珑剔透、异彩纷呈。
　　小船在曲折幽深的石洞中行驶着，远处传来激扬的水声。与潺潺泉流不同，那是大量水流拍击石壁的声音，声音雄浑胜过三峡。随着激扬的水声越来越响，小船忽然驶入一片开阔的水域之中。眼前豁然开朗，如烟似雾的瀑布从几十米高的洞顶倾泻而下，衬着色彩斑斓的石壁，美的直击心灵深处。

　　虽然美景应接不暇，但是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白帝寂灭时的场景便会在我脑中重现。一天，从山中回到车上，我透过天窗看着漫天繁星，忍不住问古教授，“白帝，为什么会寂灭？是因为他千年以前假死遁形吗？”
　　“神，因众生欲念而生，以众生心念为食。”古教授的声音低沉而沧桑，“他本是河神，掌陆地水脉，世间生灵对他的祈愿，便是他的食物。这千年以来，人渐渐学会了修堤筑坝、泄洪引渠，不再需要他的神迹。不管他当时是否假死遁形，结局都是一样的。”
　　“白帝庙一直都在，我瞧着香火还挺旺，应该不缺祈愿的人才是呀。”我不解地问。
　　“香火虽旺，有口无心，并且与河流无关，他只会逐渐衰弱~”
　　“那，这世上还有多少神祁？”
　　“这世上仍有法力的神，只剩下冥王了。其余的神祁要么已经寂灭，要么即将寂灭。”古教授仰头看着夜空。
　　“千年之前的那场神魔之战，是不是加速了众神的寂灭？”我心虚地问。那场大战因曼殊沙华而起，她的罪孽，就是我的罪孽……
　　“恰恰相反，”古教授转眸看向我，“幸好在千年之前有那一场神魔之战，让魔族几近覆灭。否则拖到众神寂灭、人心不古的今天，这世间便是魔的天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当年曼殊沙华寂灭时，是副什么景象？”我幽幽地问。
　　古教授将视线转回夜空，“无尽冥河，尽是飞花~”
　　“那，您想过，帮白帝重新聚魂吗？”我小声问。
　　“没想过，”古教授答的果断，“这世间没有永生不灭的生灵，冥冥之中，自有来处，亦有归处。强行聚魂，逆天而为，无论时施法者还是受法着，都必然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段续为你聚魂，我一直是极力反对的。”

　　古教授说的是对的。我此生要承受的，就是那样的代价……泪水蒙上眼睛，我谎称困了，钻回车里用软被遮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