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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白帝何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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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还没停稳,古教授便飞身上岸,正源紧随其后。等到我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时,古老爷子却忽然不走了。
“您怎么不走了?”我喘着粗气问。
他自嘲地笑了笑,又变回了那个风趣的老人,“我这个老土地,一向来去无羁。想不到今天,居然也会有近乡情怯的感觉!”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纳闷。在我们穿过的百余座山峰之中,这座小山并不打眼,山上的草木甚至有些荒芜,并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怎么会是古教授的家乡?
又或许,古老爷子虽然是仙人,但本体是这座山上的草木?
“您还有亲人在家乡吗?”我试探着问。
“不不,”古教授慨叹地说,“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一位挚友常相约在这里会面聊天。刚才听到与从前一样地暗号,吃了一惊,所以急急忙忙赶过来。可是,他早已经寂灭。那暗号,恐怕只是一个巧合吧。”
寂灭?能将死亡称作寂灭的,只有~
“您的这位朋友,是神?”我问到。
“是啊,”他负手遥望山顶,点了点头,“既然来了,你们就陪我走走吧。就当是故地重游。”
这座小山并不陡峭,爬起来并不吃力。
山顶上,站着一只老猿,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我从没见过,这么老的猿猴。在猿里,它算是大块头。稀稀落落的褐色毛发暗淡无光,已经遮不住皱巴巴的躯干和四肢。眉弓上两撮白毛耷拉着,深陷的眼窝几近干涸,只有眼睛里的那点灵光显出它仍是个活物。它很瘦,佝偻着腰,用两条后腿僵硬地站立着。但是毛发十分干净,显然打理过。
它站在山顶,用幽深的目光看着我们。
“你,是潇?”古教授迟疑地问。
老猿挪动着“吱吱”作响的骨骼,朝我们弯了弯腰。
“之前的暗语,是你传给我的?”
老猿又弯了弯腰。
古教授怜悯地看着这只枯槁的猿猴,“潇,我知道猿一贯重情。但是他早已寂灭,你一直守在这里,又是何苦?”
老猿艰难地挪动着身躯,让出了身后的空地。
那空地上明明只有几块乱石,以及石中丛生的杂草,古教授却震惊地看着,久久不能言语。他颤着手想去触碰,却又怕惊扰了对方似的,犹疑着不敢上前。
“古爷爷,这团灵力好奇怪啊!”正源惊叫道,“它没有形体,却能动!气泽还和白帝庙里的一模一样!”
古教授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他缓缓说道:“孩子,他就是白帝。”
“白帝?”我和正源异口同声惊呼道。
我凝神看向那片空地,可还是什么也看不到。看来,我虽然受洗髓药物的影响,能看到亡灵,但毕竟是肉眼凡胎,什么灵力、什么气泽,我是根本感觉不到的。我只知道,古教授对着一团空气潸然泪下~
“玄嚣,千年以前,冥界的事情刚定,我便听说你神力溃散,已自行前往归墟等待寂灭。我赶到归墟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也没能找到你。我以为,是自己慢了一步,才没能送你走完最后一程,一直很内疚。”
“盛衰有常,不必悲伤~”一道空灵而衰弱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顶上响起。
“天上地下的生灵都以为,当年是我说服了众神前往冥界援手,才扭转了局面。可实际上,如果没有你的全力支持,众神怎么会为区区仙人所动!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众神都说你寂灭了?”
山顶飘起幽幽的叹息,“什么也没发生,我倦了而已。”
“倦了?”古教授面上飘过一阵疑惑,“所以你就骗了众神,说自己即将寂灭?”
“万千生灵,均羡慕神。可这世间的生灵,只有神是带着枷锁而生。你懂的,仓颉。”
仓颉?白帝管古教授叫仓颉?!仓颉是造字之神,古教授是土地仙,他们俩居然重名了?还是说~
不可能!一定是重名了。仙和神是完全不同的生灵,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一定只是重名了。
“不对不对!”小正源摇头晃脑、文邹邹地说,“寻常生灵,轮回不息,寿数短暂。若要跳出轮回,便要修行,承担天劫之重。神祁生来寿数无尽,不受天劫之苦,不受形体之拘,怎么会戴着枷锁?”
“正源啊,”古教授转过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世间生灵虽然寿数短暂,但初生之时均是自由之身。就说人吧,确实有很多人因权利、财富等欲望给自己戴上枷锁,但那是自己的选择,并不是生来如此。如果愿意,人大可以随遇而安。神看似拥有众生渴望拥有的一切,但神是由生灵的欲念凝成,是带着使命而来。雨神掌雨,风神主风,从没有过自由之时。”
正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却已经心下了然。
神身负使命而来,无从选择,也无法逃避。既然无法遵从本心,活的再久也是无趣。
白帝引天地间清气荡涤三峡,守到它山清水秀。千年之前,魔族之乱又从根源上得到了解决。白帝一定是觉得自己已无牵挂,便托言寂灭,隐身遁去,到天地间逍遥去了~
我心中正想着,忽然觉出一丝异常。虽然周围空空如也,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股气流正缓缓地绕在我周围。我伸出手去,想触碰一下这股神秘的气流,它却巧妙地躲开我地手,缓缓退去了。
“仓颉,这名女子是谁?”空灵的声音再度响起,“她身为凡人,却能体悟我的所想所感,甚是难得!”
听到这个问题,古教授似乎有些吃惊。可是很快,他脸上的惊讶之色褪去,转而被悲恸所取代。
“玄嚣,你到底衰弱到何种地步?怎么连她也认不出来?”
白帝沉默不语。
古教授三言两语讲明了我与曼殊沙华的渊源。
“聚魂成形,忘却前尘,托生人间?”空灵的声音沉重地说,“舒华,你既是曼殊沙华,又不是曼殊沙华。世间种种,终必成空。执念如此,如堕深渊。”
“是执念没错,却不是我的执念。”听他如此评说,我忍不住反驳道,“曼殊沙华决定舍弃魂魄时,没有问过我;段续为她重塑魂魄时,也没有问过我。我因他人的执念而生,可自己并没半分执念。”
白帝幽幽一叹,缓缓说道,“如此,倒是我失言了。不过,曼殊沙华罪无可赦。身为神祁,我永不会宽宥她。”
“玄嚣,”古教授软声劝道,“你我老友重逢,说些高兴的,不好吗?”
“没关系的。”我笑了笑。白帝不宽宥她,就是不宽宥我。可无论是曼殊沙华还是我,都从未祈求过他人的宽恕。
我尽量风轻云淡地说,“白帝您放心,虽然我不是曼殊沙华,但已经代她受罚了。等我过完这一世,魂魄入不了地府,也没法修行,就算是走到末路了。”
“你内心通透,如此甚好。”空灵的声音说道,“你此生坎坷,也是必然。我向来恩怨分明,也无法帮你消除众神之咒。但看在你帮过我旧友的份上,我可以将残余神力赠予你,算是答谢。”
“舒华,还不快谢谢白帝!”古教授殷殷地看着我,示意我快点接受。
什么是神力,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需要他的施舍。“不用了,谢谢。”
“这脾气还真像!”空灵的声音竟带上了几分笑意,“我即将寂灭,剩下的些微神力留着也是浪费。你现在只是一名凡人,要与不要,由不得你。”
“等等!这要舒华同意才行,我来劝她!”
古教授阻拦不及,似乎有一小股电流钻进了我的指尖,带着微微刺痛迅速像全身蔓延。仿佛有无数根小针,轻轻扎着我全身的每一寸神经,从肌肤发根到五脏六腑无一幸免。
我咬牙忍住,可那疼痛瞬间加剧,像是有活物钻进了我的四肢百骸,全身骨骼“咯咯”作响,疼的痛彻心扉!
剧烈的疼痛让我呼痛出声。随后我死死地咬住嘴唇,却仍不由自主地蜷成一团。
好在,疼痛的时间不是很长。待疼痛完全消失后,我才觉出满嘴的血腥味。
古教授拉起我,带着歉意说道,“他向来如此,虽然是一片好心,但凡事独断,不由分说,你别往心里去!”
我自然知道白帝并无恶意。但是他如此做法,只让我觉得屈辱。对一名凡人,原来神祁并不仅仅可以生杀予夺,他想施舍的时候,我甚至连区区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他是古教授的好友,这么做又是出于好意,我自然不能再与他争口舌。可如此这般被迫着接受了他的施与,“谢谢”这两个字我实在是说不出口。于是我闷不出声地站到一边,远眺山河之秀来疏解心中的不快。
“玄嚣,”古教授轻声说,“你瞒过了世间生灵,只为再无拘束,这我理解。可是,你为什么连我也一起瞒了?”
一声轻若羽毛的叹息飘进风里。
“仓颉,”空灵的声音幽幽说道,“神,都是孤独的,可你我例外。我们一同降生,一同踏入神祠。用人间的说法,我们是情同手足的兄弟。作为兄弟,在你犯下大错时,我瞒着众神救了你。可作为白帝,我始终无法原谅你对众生犯下的罪孽,你可明白?”
“你说的不对!”正源抢白道,“古爷爷最是心善了,他怎么会对众生犯下罪孽?一定是你胡说~”
“正源!”古教授叫住了他,黯然说道,“白帝说的没错。我曾经因一时心慈犯下大错。”
他沉默良久。终究,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你本不打算再见我,但在弥留之际我却恰巧路过,于是潇自作主张召唤了我~”
“能见你一面,我已无憾。你走吧,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