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华续》水中墨

109、三峡之秋

　　一大早，古教授便把我叫醒。正源欢腾地蹦下车去，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跟在后面，一下车便被眼前的景致震住了——葱郁的树木中，红墙掩映；红墙身后，是一片疏阔的山水！
　　古教授站在熹微的晨光中，面上一派祥和，“孩子们，这白帝庙后面的，就是三峡！”
　　畅游三峡，当然离不开船。古教授打开乾坤箱，一阵翻找，找出了一只窄窄的小船，只有一片叶子那么大。这便是我们的交通工具。
　　之前的那辆车，不知被古教授使了什么法术，早已变成指甲盖大小，静静地立在乾坤箱的角落里。

　　深秋的风，清冽中略带寒凉。
　　窄窄的峡谷中，江水滔滔，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站在船上仰头看去，两岸的崖壁似是刀削的一般，直直插进云里。峭壁上层林尽染，色彩斑斓，与朝霞相互辉映。鸟儿婉转的曲调中，时有高猿长啸之声，在空谷中传响，久久不绝~
　　滔滔江水中，倒映着两岸的斑斓。小船飞快地前行着，搅乱了缤纷的波纹。古教授叉着腰站在船头，衣襟飞扬，“我这个老土地，最爱的就是这大好河山。”
　　正源跃起来接住一片飘落的黄叶，欢喜地嚷嚷着，“我也喜欢！”
　　“舒华，你看这三峡，美不美”古教授转过头，沟壑纵横的脸上神采飞扬。
　　“美。”我努力地牵动嘴角，笑的自然一些。
　　“是啊，这三峡的确是美。你知道，这三峡是怎么来的吗？”
　　这还用问？地壳运动形成的呗。可是看着古教授兴致勃勃的脸，我实在不想让他扫兴，于是认真看了看两侧耸立的峭壁，比划着说，“难不成，是从群山之间劈开的？”
　　“聪明！”古教授从船头走下来，看着峭壁长叹一声，“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神魔大战中，魔尊为了毁掉大地灵脉，用魔斧将群山硬生生劈开一条长长的口子，形成了三峡。”
　　提到魔，我便想到了他。为什么，兜兜转转总是绕不开那个名字？

　　“您是说，这三峡是段续的师傅劈开的？”我平静地问。
　　“是啊。他败给了神，四处躲藏，招天地不收的游魂荡魄和各类恶灵，壮大魔族。也就是那个时候，段续被他收入麾下，成了他的得意弟子。”
　　“段续他，也做过很多坏事，对吗？”我闪烁着目光，不清楚自己是希望听到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答案……
　　“唉，他呀！”古教授一声长叹，“他手上沾的血，是怎么也洗不干净的。不过，他从来不会伤害无辜的凡人和未成精的鸟兽虫鱼。”
　　“因为他本来也是人吧。”我低声说。
　　“是啊。因为神龙搅海，他们整个渔村陪了葬。他为了活下去，以残魂修魔，其中的痛苦挣扎难以想象，也难怪他会怨恨神族。后来，他慢慢地变了。这千年来，他手腕没少使，不过都是为了弄些补魂的材料而已。偶尔在不得已的时候，他还是会下痛杀手。所以，他仍是个魔。”
　　让他改变的，是曼殊沙华吧。可是无论如何，他仍是个魔，是个一声不吭，就打算悄悄将我先变成白痴，再变成怪物的魔。

　　“这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古教授似是看出我心里难过，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这片峡谷劈开后的好几百年里，一度群魔出没，瘴气弥漫，没有鸟兽的踪迹。后来，神界的白帝亲自来峡谷镇守，引清气入峡谷，荡涤万年，终于成了现在的模样。”
　　眼前的山水清澈明净，丝毫看不出戾气的痕迹。我不禁感叹，“想不到，三峡还有这样的故事。”
　　“古爷爷，您说的白帝，就是白帝山上的白帝庙里，供奉的那个神祇吗？”正源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是啊，”古教授摸了摸他的脑袋。

　　“嘟~嘟~”一阵嘹亮的汽笛声搅乱了峡谷中的宁静，一艘庞大的游轮迎面驶来。古教授取出长桨轻轻一拨，小船便漂到了一边，让开了道路。
　　邮轮的甲板上站着不少观景的人，有依偎的小情侣、有携家带口的中年人、有蹦跳的孩子、有坐着轮椅的老人。长长短短照相机“咔嚓”、“咔嚓”地闪烁着，游轮上一片欢声笑语，仙境般的山水间一下子注满了红尘味儿。
　　看着游轮上欢娱的人群，我不禁五味陈杂地。我原以为，自己和他们一样，是地球上50亿人口中的普通一员，只要找份工作，就能好好地活下去~可是，这只是个错觉。我是一个被天地抛弃的灵魂，本不该降生在这世上……

　　“咔嚓！”
　　响亮的快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仰头看去，一架派头十足的专业相机正堪堪对着我，一个圆脸的小伙子正冲我灿烂地笑着。
　　我本想回以善意一笑，可笑容尚未完全展开便僵在脸上。因为我猛然想起了古教授之前的叮嘱——还有好多妖族在到处找我！
　　我立即收起笑容转过身去。
　　我相信，那小伙子并无恶意。随着时代变迁，这江中漂着的都是大邮轮，我们这样的小船早已绝迹。物以稀为贵，我今天又穿了一件红衣很是应景，那小伙子应该只是想把我当作风景拍下来。可惜，我不是一个能站在阳光下的人。只希望，那张照片不要引起新的麻烦。
　　“没事的，”古老爷子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咱们这条船，是魔界的幻影船，并没有实体。每个人眼中看到的，都是自己最想看到的样子。所以啊，他眼中的你，并不是你，他眼中的船，也不是你看到的船！”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放下心来。

　　那艘庞大的游轮与我们擦肩而过，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之中，连同那一船欢腾的人群、以及那属于人间的暖意一起。人间，我真的回不去了……

　　小船顺流而下，一片幽深秀丽的水域豁然眼前。峡江两岸，大大小小的山峰层层叠叠，江流穿行其中，百转千回。时而大山当前疑无路，忽又峰回路转别有天。小船仿佛行驶在一条迂回曲折的画廊之中，将绚丽的水彩尽收眼底。
　　云腾雾绕之间，猿声渐渐密集起来。大猿长啸，此起彼伏，凄厉的声音萦绕在山水之间回荡着，勾起人心中的悲怆。
　　“长江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我明白，这是到了巫峡。
　　我不再恨曼殊沙华。她从神坛上摔落，不过是因为一片痴心。也许是共享一个灵魂的缘故，我可以想象她当时的感受。若换我和她异位而处，很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我也不再怨恨段续。他想将我变成白痴也罢，变成妖物也罢，都是为了找回曼殊沙华，那个为了他落下神坛的女子。
　　他们当年的事虽然迷雾重重，但我几乎可以确定，段续必定是负了她的。否则赵化不会那么耿耿于怀，蝶薇也不会说他欠的已经还清。而他，也不会一直千方百计地瞒着我……
　　曼殊沙华用自己的性命来宽恕段续，段续试着用千年的时光将她找回。他们之间，已然圆满。而我，不过是这一过程的中间产物，是隔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幻影。幻影破灭的那一刻，便是他们重新拥有彼此的时候。
　　幻影本该无知无觉，而我，偏偏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会爱会笑，会哭会痛的人。现如今我使用着的这个灵魂，源自曼殊沙华，又耗了段续千年的心血，确实属于他们俩的。这个灵魂，我不能霸占太久。段续他，究竟打算再留给我多少时间？一年、一个月，还是一天？
　　既然时间所剩不多，就尽情地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吧。我深吸一口湿润氤氲的空气，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星，却抹不去心里的伤痛。

　　忽然间，萦绕在群山之间的猿声嘎然而止。一时间静的怪异，只剩下江水之声还在耳边轻声吟唱。是什么，能让所有大猿几乎是同时收了声？我虽然不知道，但总觉得这清明的山水之间似乎有双看不见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古爷爷，这是怎么了？”小正源感觉到异样，藏到古教授身后紧张地问。
　　古教授做了个噤声地手势，一脸凝重地眺望群山，一言不发。
　　忽然，一声苍老却苍劲的猿啸从一座遥远的山头传来，像是一只老猿用尽全部的力量吼出，在群山之间回响不息。待这声长啸的余音彻底消失之后，大猿们就像得到了解禁之令一般，又你一声我一声地叫了起来，一切如故。
　　但是古教授，不再如故。

　　他一反常态地脸色大变、双目含泪，紧锁的眉峰间是深深的哀伤。那个风趣的老人不见了，只余一名悲怆的老者，怔怔地张望着什么。我从未见过这样地古教授。
　　他颤着嘴唇念了句什么，随即周遭的景象便像快进似的花了起来。一阵目眩之后，周围的一切慢慢清晰起来——船停在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