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6-80小节 ...


  •   56

      世人说,国师有通天彻地之能,实际上过分夸大了。

      所谓国师,不过是一些拥有特殊力量的普通人罢了。

      强横如师父,可以为一个腐朽飘摇的王国逆转星象,强行续命,却不能令一人起死回生。

      又譬如我。

      57

      我无意成为国师,但师父将它交给了我。

      我欲与流偃辛杦死战,他却对我困而不杀。

      我只能是秦的国师,我不知他为何还要留我活命。

      那些叛逆自立为楚国,自有些奇诡偃术,不奉神鬼,让我活着对他本无益处,或者说,我该凄惨的死去,才更能巩固他的威信。

      但或许……他现在不杀我,是因为还没到我最该死的时候呢?

      被卸去攻击手段受到关押时,我不禁阴暗的想。

      58

      楚人自以为与秦人不同。

      秦人供神问道,吉凶寄于天,楚人则认为人定胜天,他们的机关偃术精巧,精于此道者甚至能赋死物予生灵。

      国师便如秦人心中的支柱,唯有国师也死去,秦才能真正的在人心中死去。

      这样一个时代终结的象征,自然不能死在普通的日子。

      我一直等待着,我轰轰烈烈死去的那一天。

      59

      他将我带出秦王宫,囚在另一处华美的宫殿里。

      他为我带上一对精巧的银镯,银镯上偃术与巫术并存,限制了我的灵力运转,使我成为一个无法运用巫术的普通人。

      他又收去我身上的配饰,以防我找到利器破坏这限制,然后安排了一个侍女,贴身照顾我。

      那支师父赠与的长簪也被他取走,我只从佩带的其它饰品里拆下了一根丝带,聊以束发,好在他并未连这根丝带也收走。

      60

      侍女并不能知道很多事。她只以为我是被流偃辛杦囚禁在这里的某个秦国贵族的女儿,并笃定我们有些风花雪月的关系。

      流偃辛柩将我关在这里,派了两队私兵日夜巡逻,加上宫内原有的守卫,将这座宫殿围得铁桶一般,又好吃好喝的养着我,这更加深了侍女对于我们错误的印象。

      侍女脑子里有很多故事,她时常会找到契机,讲给我听。

      “小姐,您知道吗,这里曾是秦王为他的王后所建的宫殿呢。”

      “二十年前,韩国公主的美貌艳冠七国,秦王欲迎娶她为王后,为表重视,在王宫外为公主修筑了这座宫殿,并派遣秦国第一剑客去迎亲。但是在来秦国的路上,刺客袭击了和亲的队伍,公主失踪了。”

      “直到宫殿修筑完成,公主也没有被找回来,而那位前去迎亲的剑客,也在回到秦国后,因为害怕秦王降罪,而叛逃了。”

      侍女为我讲这个故事似乎另有寓意,她以韩国公主映照我,试图以自己的方式使我改变心意。

      但这个故事我也曾听过,那是另一个版本。

      韩国的公主拥有特殊的力量,秦王因此迎娶她。公主迫于无奈答应和亲,却在路上被剑客所杀。剑客若无其事的回国,然而最终东窗事发,他盗走了秦王宫的一样宝物,开始在六国流浪。

      61

      某一个夜晚,我忽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向星空。

      师父极力扭转的明亮星空,终究还是暗淡下来了。

      秦的天空,很快就要陷入永夜了。

      “可是今夜的星空,分明群星闪烁啊?”侍女说。

      我只是报以一笑,没有为她解答。

      我的永夜,也即将来临了。

      62

      天未明,我看见外面的战火,从很远的地方燃起。

      到硝烟散去时,秦已亡国。

      我又被秘密带入新的楚王宫软禁。

      流偃辛杦登基的那天,天色很好,我许久没见过这样晴朗的天空了。

      我站在大开轩窗前,寂寞的看着窗外的景色。

      霜融,旭日,芽破土,群芳含苞。

      “今日是陛下即皇帝位,万民朝贺,普天同庆,那场面一定很盛大。小姐是想去看看吗?”侍女怜惜的看着我问。

      “是啊。”我近乎叹息般回答。

      侍女天真的想要满足我这个愿望:

      “虽然不能带您去前朝观礼,但宫中恰巧有个地方,从那里能够看得很远,也许能看到一些盛况呢!”

      63

      她带我去了一座很高的阁楼。

      而我的目的正是如此。

      我站在栏杆边,遥遥望着一身黑袍的帝王。

      寻常人的目力其实并不能看清他,但我尽管受制不能使用巫术,五感也远比一般人灵敏。

      我看见他登上御道,黑色皇帝袍上金线绣的龙张牙舞爪。

      御道的尽头是他华丽威严的皇帝座椅,他转身端正的坐下。

      御道的两旁,百官俯首叩拜,他挥袖好似说了句“平身”。

      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只觉得,他与从前的星旧,再无半分相像了。

      又或许,星旧,从未存在过。

      64

      我解下束发的丝带,将它折至九寸长,拔下一根头发绕于其上。

      侍女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慢慢地,她吃惊的睁大了双眼:

      发带缠了头发便不再柔软,我一手并指成剑从头到尾抹过它,发带便成了长簪的样子。

      御座上的流偃辛杦察觉了什么,直直的朝我这个方向看来。

      ——我用近来自创的巫术,交换了发带与长簪的位置,无论他那些制住我的法子是在书上、蒹葭那里学的、或是有谁传授给他的,都决不会知道我这个术法。

      看他的神态,原来他竟一直将这发簪带在身上吗。

      我朝他笑了一下,带了些挑衅的意味。我知道他能看清。

      65

      我托起长簪,像描眉那样,在眉心竖划出一道血痕。

      血痕出现的刹那,无形的的风吹开,我原本黑白参半的长发瞬间变得完全雪白,并不断疯长,而国师袍却被浸染成了全黑色。

      条件达成,我解开了从小就被刻下的封印。

      被压抑许久的力量如今被释放了,我已经满足了所有成为国师的条件,而这其实不需要我亲手拿到王宫中的那枚所谓“国师信物”。

      66

      我感觉到了流偃辛杦看到这一幕的惊愕。

      他一定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女鬼吧。

      一个苍白的,黑色的,可怖女鬼。

      我捏着簪子,白发在身后堆叠了厚厚一层,我没有再用它挽发。

      身旁的侍女已经完全吓呆了,瘫坐在地上,不能言语。

      我最后看了流偃辛杦一眼,捞起长长的头发和衣摆抱在怀里,转身离去。

      67

      这座宫殿里挖了一面湖,是为韩国公主所挖,希望能营造与她家乡一般的住处。公主无福消受,最后却是我住进了这里。

      我来到那面湖边,这是一片清澈的死水,它的源头被截断,也没有别的河流与之相通。

      可我第一次看到这面湖,就知道,它的源头就是郊外的荒沉湖,天女的血也随之流淌到了这里。

      我看着水上的倒影,水面映照着陌生的另一个自己。

      我轻轻回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来路,重重的宫阙。

      我来时施术迷惑了那些守卫,他们失魂的时间足够我达成目的,不会有人来阻止我。

      68

      就在昨夜,流偃辛杦登基仪式的前一夜,我与师父的联系断了。

      同一时刻,我作为国师能感应到的很多人的“线”都断了——温黎,清越,江素,还有那些巫女宫仆。

      我很清楚,是死亡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结。只有蒹葭的平安符还能感应到,可是那些死亡已经太过沉重,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无力追究他们的死因。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师父油尽灯枯,巫觋宫人自绝以殉葬;要么是楚人厌恶神佛,于是在新帝登基前,对他们赶尽杀绝。

      我是大秦的国师。

      可我并没有做到一个国师该做的、任何一件事。

      我自继任起,为完成继位嘱托,落入敌人陷阱,囚禁至今。

      楚人即将改朝换代,我却仍旧一事无成。

      不该是这样……我不能这样!

      69

      幽冥之门开启后没再关上,是他们也在等我吗?

      历来亡国的国师,除去殉国还有别的选择吗?

      蒹葭是机关偃术的造物,融合了巫术,是流偃辛柩亲手所制,他会照顾好她的吧?

      ……

      一个季节过去,荒沉湖畔的草木仍然葱郁吗?

      70

      眼前的湖水幽深,倒映出我的摸样。

      白发凌乱,黑袍翻飞,眉心红痕鲜艳,肤色苍白,神情寡淡。

      原为神裔之躯,而今更似妖鬼。

      长簪还握在我的手中,我用它向湖水凌空劈了一道,在某种程度上联通它与荒沉湖。

      倘若这片湖容不下我,那我就会到荒沉湖里去,那是天女陨落的地方,诅咒的力量最强。

      71

      湖水平如镜,我握紧长簪,灌注灵力在左手腕用力划下。

      强烈的疼痛伴随鲜血涌出,血滴落在白玉的台阶上,痛感持久不散。

      有那么一瞬间,我无比希望有人来阻止我,很快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这一生,少年便被称为天才,得人厚望,国破之时却藏身匿迹,未能力挽狂澜。

      如今既然选择了殉国,就当坚定不移。

      72

      我换了一只手拿长簪,方便划开右手腕脉。但大抵是先前伤口划得太深,以至于左手完全使不上力,纵使灌注了灵力去划,右手的伤没有达到想要的深度。

      我干脆放弃了余下的那些不太重要的步骤,以簪为笔血为墨,放空思绪,凌空画下施术所需的符文。

      这是最高等级的献祭符文,绘制的过程十分消耗气血,但同样的,符文吸收的气血越多,最终达成的效果就越强。

      73

      我思考了一整夜,要不要动用这个术法?动用之后要达成什么愿望?想了很久,毫无头绪。

      我终于发现,原来,我没有什么宏大的愿望。

      那我的存在为这世间带来了什么?

      我的死亡会有意义吗?

      我最终做下了决定——我要死得有意义。我没有愿望,那就去完成他们最伟大的愿望。

      74

      符文既成。

      我挥出最后一笔,将它拍向湖面,霎时间风云变色,湖水生波。

      灵力翻涌成风,我在这阵风中,纵身跃入湖水。

      我听到远处兵甲声响起,那些守卫这么快就冲破了我的迷惑术么?我漫不经心地想。

      冰凉的湖水立刻包围了我,天女残留的怨气撕扯着我的灵脉,恍惚间,我好像听到星旧的声音,悲切的喊着我的名字。

      流偃辛柩,他分明还在登基典礼上呀……

      75

      等待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于是我封闭了五感。

      可献祭之术唤醒了天女残存的怨念,加诸我身,那是超越肉身,直击灵魂的疼痛。

      刹那间,我明白了:原来天女和我一样,为献祭而死。

      唯一不同之处,大约在于她是被逼迫,而我是自愿。

      76

      千百年前,天女被迫以身为祭,怨气浓重到让埋骨之地死寂至今。

      ——今日,我自愿以身为祭,希望换得贤主善民,太平丰年,人畜有居食,百姓无流离。

      77

      流偃辛柩赶到时,灵风已息,那面湖水平静无波。

      他一路焦急跑来,帝冠歪斜,袍服凌乱,神情仓惶,连身后紧随侍卫的呼唤也听而不闻。

      他一双眼只看到,湖前玉阶上有一滩半凝固的血迹,湖里沉着一个模糊的黑白身影,渐渐被湖底的黑暗吞噬。

      “——玄泱!”他惊怒道。

      也就在那一刹那,像是有一种无形的能量从湖水里舒展开来,湖边枯萎的草木因此生根发芽,抽出枝叶。

      春天以这里为起点,蔓延至整座王城,所过之处,草木复苏,伤患康愈。

      人们惊奇的出门来,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家里的报春花突然就开花了!”

      “是啊是啊,我院子里的花也开了!”

      “有没有受伤突然痊愈的?我刚刚劈柴伤了手,好像有一阵风吹过,接着伤口就愈合了!”

      “我儿眼盲多年,也是突然就能看见人影了!”

      “好奇怪啊,是因为陛下登基的缘故吗?是撒了什么药粉?”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楚地的人不信神,连帝王即位的祥瑞天象他们也能撇清与神明的关系,他们猜测,这是为庆贺楚皇登基而研制的某种秘药,通过一些机关媒介,纷扬整座王城,才营造出神迹一样的效果。

      78

      “是国师吧……”

      王城中更多的是旧秦遗民,他们不敢大声宣扬神明之类的言论,但偶尔在人群中瞥见一两个与自己一样神色有异的人,还是会确认般的对视一眼,将内心的哀伤隐藏在楚人的喧沸里。

      在他们的祖辈流传下来的传说里,当天神的后裔,心怀善念地死去时,天地万物会随其心意,焕发生机。

      可是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死去的国师,并非他们心中以为的那位——那个在百姓心中留下名字的国师幽横,已经死在昨夜了。

      他死前洗净了帝星的罪孽,于是帝星可以高悬长夜不畏邪煞。

      他没有给他的继任者再留下半点字句,可他的死亡本身就是一种指引。

      79

      与黑夜一体的生命,虽然憧憬光明,却决不会死在白天。

      他们一日是秦的国师,就一生都摆脱不掉这个身份。

      80

      直到很久以后,人们还对那场盛大的登基仪式印象深刻。

      但是他们永远说不清,那场堪比神迹的春天,究竟因何出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