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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1-55小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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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的星象杂乱无章,光芒暗淡,夜间观星时,师父久久的望着星空,不发一言。
长久的沉默中,我盯着某一柱光,微微走神。
帝星蒙尘,天狼熠熠,隐隐有改朝换代之象。
——秦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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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星旧在荒沉湖畔与我告别,那原本是我带上了蒹葭,想向他分享蒹葭近来变化的日子,她已经可以做到和正常人一样,自由坐卧行走,饮食休憩,只是做出表情时会稍显僵硬。
早秋微凉的风吹动他的衣角,也吹乱我们的发丝。
我俯身理好蒹葭翻飞的飘带,顺手理了理她的头发。
他说,天下已乱,众生同悲,他要为平乱世献出薄力。
他问我能否帮他一个忙——借蒹葭同行。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他。
他看出我的不舍,向我详细解释了原因、利弊,并承诺会好好待蒹葭。
我沉思良久,同意了,低声嘱咐过蒹葭,目送她被星旧带走。
过后我才想起来,当时未来得及问他,要为谁效力。
可是此后我们竟再没见过面,这个问题也再没了问出口的机会。
渐渐的,我开始担心起来。
我不知他去了哪里,何时回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见我,更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安全、是生或死。
他会保护好蒹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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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某个时刻,我忽然发觉,其实我与他的联系实在少得可怜。
除却蒹葭,便仅有那凶名在外人迹罕至的荒沉湖。
我们没有正式交换彼此的身份,没有留下通讯的方式,我对于他的映像,甚至只源于他本身。
原来我们之间的联结竟如此单薄。
一旦不再见面,就可以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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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一年,我仍旧常去荒沉湖。侍花、养草、修习巫术,无聊时坐在亭子里铺纸写下一两句风物记,写完就将它们藏在影子里。
一年过去,那些风物记已有百余张,有时候,一天便能写上三五张。写得多了,随意放着,风会将它们吹散,飘到地上、草木间、湖水里。
落到湖里的纸笺很快被消融,缺了一些,于是我也懒得再去拾回另一些,施术引出一道重水,布了一场小雨——如此,那些四散的诗行便会被消弭。
它们留存与否其实不重要,毕竟不会再有别人看到这些字句,有所缺漏,则更失了几分留存的意义。
也许,这其实也是一个预示,告诉我不该再沉溺在这里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明白了一些东西:此前星旧不说,如今不再联系,或许是不便对我说、不可再联系……
我想,他大抵站在了秦的对立方。
他或许还会回来,但大约不会再见我了。
他骗走了我的蒹葭啊。
我,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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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觋宫地处王城郊外,亦是战乱中难得的一片净土。外面战火纷飞,硝烟四起,侵扰不到这里一草一木,宫中宁静一如往昔。
又或许,是因为师父以一人之力将那些纷乱挡在外面——在星象开始明显紊乱的时候,我已看出他日益疲惫。
我在晴朗的夜晚看着星辰,它们告诉我,秦的天空虽有一时之乱,但仍可长明百年。
而分明之前并不是这样的星象,或许这就是师父衰败的原因。
师父教授我时政时,曾粗略的描述了秦的君主。那是一个矛盾的人,君王滥情,辜负许多女子,于国家大事却极明智。可他后来性情恣虐,纵欲嗜杀,对巫觋宫也时而尊敬时而冒犯,恶行累累,群臣敢怒不敢言。
而数月前,那位秦王崩逝,新王即位,我作为国师继承人参与他的继位大典,见到了他,看上去像是一位温和的君主。
素来对秦王室不很上心的师父,在那之后转变心意,开始襄助新王稳定局势。
在那之后,秦暗沉的星空终于开始散发光彩。
可又是什么样的期待,能够让师父不惜重伤也要延续这个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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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的身体很快衰败下来,像一朵夜昙从盛开到凋零那样地迅速。
病榻前,他送了我一支极长的发簪。
“再过不久,你就会成为新的国师了。”他慢慢的说,呼吸间好像很费力的样子。
我接过长簪,细细观察。
那根发簪足有九寸长,整体呈偏亮的银色,簪棍八寸,尾端尖锐,簪头一寸,呈弦月状,弦月怀中虚抱一颗珠子。
珠子拇指大小,以一种无形的力量被束缚在月心,会因外力转移位置,片刻后又会回到月心处。莹白剔透的珠体内有游动的黑色丝絮,珠外漂着一层淡淡的红雾。
不像是人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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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摘下发间的短簪,拆开发鬟捋了捋,挽起一半头发,将那根发簪斜插在脑后。师父伸手理顺我耳畔的乱发。
我跪坐在师父床边,长发蜿蜒委地。师父看着它们 ,眼神渐渐放空。
时人爱长发,不论男女,皆长发及腰,但过长时会令匠人或修或剪。巫颂宫中则不然,发丝蕴含着极强的灵力,也是个人强大与否的体现,因此不许剪发,连修发也要再三慎重。
我的这头长发养了十七年,发尾已经垂到脚踝,在很早之前,就是阖宫最长的。
听闻上一代的巫女天资卓越,未满十八便长发及地,我从未见过她,师父说,那是我的母亲,他的妹妹。
未来的国师因为外界的男子而陨落了,故而他从不允许我私下与外界人接触。
此时此刻,师父想必是想起了她吧。
我就这样草草成为了新的国师,师父躺在病榻念着祝词,由江素来见证这简陋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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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告诉我,从巫觋宫到王宫,有一条隐秘的捷径,会经过荒沉湖畔。
当然不是我与星旧相遇的那里,不过也就在附近。
师父已经虚弱得需要搀扶才能行动,江素很细心的照顾他。
他要我走这条捷径去王宫,悄悄的拿一样东西,与长簪相合,真正的继任国师之位,然后平安归来。
我第一次穿上了国师规制的礼服,宽袍大袖,下摆曳地而不沾尘,黑色与白色为底,绣着银色的玄妙花纹,华美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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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明,我孤身上路,随手招来一群萤蝶照明。
路过荒沉湖,遥遥看了一眼湖面,湖水倒映着暗淡的星光,夜浓如墨。
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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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上的星光虚虚实实,仿佛映照着什么。
唯恐迟则生变,我揽起飘浮于地面的长袍下摆和过于长的头发拥在怀中,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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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预感果然很准。
一路无事的从秘道悄悄进了王宫,到了师父说的放着信物的阁楼,才进门,我便被一队黑衣人包围。
他们看起来也是夜闯王宫的,足有二十人,每一个都是高手,与此前轻巧避过的王宫禁军实力乃天壤之别。
他们的敌意实在太重,站位也极巧妙,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是有备而来,守株待我。
为何要悄悄进宫、为何能那么轻松地避开禁军巡逻,这些好似有了原由:
这些叛逆显然早就得知了我要来这里的消息——师父交给我这个任务时,江素并不在场,四周也没有偷听的人,很显然,是师父泄露了我的行踪。
只是我仍不明白,师父的立场是秦?是叛逆?还是我此前未曾知晓的某一方?
他要我今晚来拿国师信物,是否已经另有打算?
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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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谨慎,我们谁都没有率先出手,保持着表面平静的对峙着。我忌惮他们的武力,而他们则忌惮我的巫术。
僵持良久,一个人终于忍不住动了,昏暗的烛光里,铮亮的刀光晃了我的眼。
他持刀向我劈来,而我则近乎瞬间施放了一道反击的巫术,将他弹开。
另外十九人却在此时抓住机会,一拥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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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过最坏的可能就是今晚,死在这里。
但并非如此。
他们制住了我,却也只是制住我。
我原想施术反抗,但他们似乎有能抵御巫术的东西,我的杀招并未生效,他们仅仅是受了一些伤。
他们的武器架在我脖颈,我不好妄动,便等着幕后人出来——从我身后响起渐近的脚步声,我慢慢转身去看。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
萤蝶飞去他身侧,我于是看清了他的脸,那相貌三分熟悉,七分陌生。
是一个已经很久未见过的人。
一个我以为,他或许已经死了的人。
奇异的,此刻再见到他,站在对立面,我的内心竟然很平静。
大约是早料到了这一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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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地看着他,回想那个很多年前听过的名字。
“流偃,辛杦。”
流偃辛杦,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当时师父没有猜错,他确实是流偃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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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量了我一会,笑着问:
“阔别一年,你已经接任了国师?”
我不知道他在隐喻着什么,反而更像是没话找话,于是没有接话。
他将手里的东西展示给我看,那是一颗婴儿拳头大的透明珠子,里面封存了一颗莹白的石头。
“你潜入王宫要找的,是这个吗?”
“是。”我心平气和的答道。
他顿了一会,又说:
“我知道你拿到它会做什么,所以我不会给你。但是你如果舍弃秦,投入我大楚,我不但会把它还你,还会给你更多秦王给不了的。”
我沉默了一会,给了他回复。
“我是大秦的国师。”
他摇头叹息。
“想不到,你和孟川一样,愚忠、不知变通。”
我并不将他的评价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