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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40小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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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那一天我回到巫觋宫,见师父时,他正与人论事。
来找师父的多半都是些朝中重臣,皇亲国戚,来谈大事或私事的,我渐渐长大,只要不是太隐秘的消息,师父都允许我旁听。
我隔着一扇屏风听着,他们在说什么“流偃家”,大意就是这家人遭了大劫,只剩长孙活着,好像是因为触怒皇帝而被抄家杀头了,抓人当日,唯有长孙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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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我听见他们说到那个“嫡长孙”,名字跟星旧的很像,叫“辛柩”。
星旧,辛柩。
有事,遭劫。
——这会是巧合吗?
我莫名其妙产生了这个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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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们谈了很久,我练完了三个大巫术,估计他们的茶也换了三盏了。
从他们的谈论中,我得知帝王暴政,民心渐失,日前无故诛杀偃术世家满门上下……客人在问师父的选择。
各地已经出现了“义军”,扛着解救百姓,讨伐暴君的旗帜。客人问师父,是要从君,还是顺民。
后面的话他们压低了声音,又好像是师父向外隔绝了他们后续的谈话,我没有听到师父的选择。
但我想,他应该选择了从君吧。他说过,国师一脉,与秦王室是一体的,无论君王如何,我们都只有侍奉他这一条路。
我练完第四个大巫术时,他们终于结束了谈话,师父满意地对我笑着,似乎方才他与人所相互交流的不是什么国家大事:“你的巫术又精进了许多。”
我跟着他笑,不说话。
他没在意这个,而是带着一点可惜的跟我说:“你的人偶……蒹葭的伤,恐怕再没办法完全治好了。”
我慌了,问:“为什么?”
“你刚才不是听见了吗?流偃家,灭啦!”他颇为感叹地说,“大秦天下,唯一传承了偃术的世家已不存在了。这偃甲之术,只怕也要断绝于此了。”
我不懂他的这些话,于是天真地说:
“没有流偃家,但还有星旧呀,而且蒹葭是他做的,一定没人比他更了解怎么修好蒹葭!”
师父又笑,伸手敲了敲我的头:“平时那么鬼灵精,怎么这会儿反倒没想起来?天下间,会偃术的世家,只有流偃啊!”
“你所说的那个‘星旧’,必定是流偃家人,不是嫡系总归也是旁支——大约此刻已经和族人一起轮台断罪了吧。”
轮台断罪,是说的人死后第七日,地府轮回第三关,死人的灵魂站在轮台上,阴官历数他生前善恶缘孽,以此判断他下一世转生于何处。
师父这话,就是说星旧已经和流偃族人一起死了。
36
我有些难过。并为此消沉了好几日。
直到我找到新的排遣:在荒沉湖附近,种出一片绿意。
人的生命仿佛是很容易消亡的东西。我在想,天女的血与诅咒,也会有消亡的一天吗?
如果这片融入了天女诅咒的土地能够重焕生机……就以十年为限。
我想用十年,来验证这个无聊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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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后来,再遇见星旧时,我十分之诧异。
“怎么,一年多没见,你已经不认得我了吗?”
他相貌似乎比从前成熟了不少,但笑得还是很爽朗:“亏我还送了你精心制做的傀儡娃娃呢。”
我看着他,略有迟疑:“你还活着?”
他笑得有些无奈,“谁告诉你我死了的?”
我呆呆的问:“你不是流偃家的人吗?”
他于是明了我方才的话从何而来,收了笑容,否认:“我从未说过我是流偃家人。”
他看向远方开阔的天地:
“天下之大,不只流偃家一个会偃术啊。”
“可是师父说——”我忽然想起那时,师父话中说的是唯一传承了偃术的“世家”,而在世家之外,更有许多无家无族的散人。也许,星旧就是其中之一呢?
他望着我,脸上又带了些微笑意。
我误解了师父的话,有些不太好意思看他,便撇开眼不去对上他的视线,小声道:“好吧……好像,的确是你说的那样。”
星旧脸上的笑意深了些,深得晕出了一些在他的眼神里,他问:
“怎么你的头发白了这么多?是没照顾好自己吗?”
我扯了一把头发到眼前,从前都没怎么注意,或者说不想去注意,但现在一看,的确是又有了许多从黑变白的,多得有些超出以往的速度。
我装作不在意的道:
“没什么,天生的,我的巫术越厉害,白头发就越多,整个巫觋宫只有我会这样。”
“这样。”他自知触到了我的霉头,连忙附和道:“这说明你很特别啊,最特别!”
我礼节性地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他换了一个问题,转移话题:
“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调整好心情,歪了歪头反问他:“那你来这里又做什么?”
他带着笑理所当然道:“等你啊!”
这话我听得十分受用,心中似有暖流轻轻柔柔地涌动。
他继续说,“我听说,我送你的娃娃被人弄坏了。但我进不去巫觋宫,只好来这里等你,看看等不等得到啦!”
“你看,这不是就等到你来了吗?”
“……”
没有约定好就来这里等我,似乎还很自豪的样子,我心情有些复杂,“你等了多久?”
要是我一直都没来怎么办?
他露出回忆的表情,“我也记不清了,总之,倒不算是很久。”
他这显然是在安慰我,对我而言,是一种不算太好的久违的体验。
在我所经历过的短暂的生命里,那些有限的记忆中,会安慰我的人,已经一一远去。
舅舅退到了师父的位置,温黎和我成了敌人,清越、江素疏远了我。那星旧呢?
星旧,也会像他们那样吗?
38
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我带了蒹葭去。他说,现下材料不够,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修复蒹葭身上的破损处,另外,蒹葭手臂需要重新制作一条,这个会更耗费时间。
我告诉他蒹葭的名字时,他似乎有些讶异。
“怎么叫这个名字?过于素了,我原先所想,该是以兰为名,方才衬你。”
我轻描淡写道:“原先取的名字师父不许用,所以她的新名字是蒹葭。”
他没有再问下去。事实上,我也不太想他继续问下去。要是让他知道,蒹葭之前曾经叫兰芷,总觉得怪怪的。
毕竟,我不能否认,这个名字是从他留下的信笺里取材的。
之后,我常常出去巫觋宫,带着蒹葭,到湖边找他。
其实他原本提议,想要带走蒹葭,修复后再送回来,但我害怕分别,而且我也正在做一件秘密的事情,所以拒绝了。
在长久的相处中,我用种活的小树和藤蔓搭了一间简陋的亭子,坐落在荒沉湖边,亭子不大,但足以遮风避雨。
天气好的时候,他席地坐在亭子外修理蒹葭,我在湖边借助重水练习巫术。天气不好的时候,我放出照明术,用这些辅助性巫术来锻炼掌控力,他在亭子里修理蒹葭。
这里俨然成了我们俩的秘密据点。
这一次,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没有人发现我每日出宫,是在与陌生人见面。
我只是找到一个适合独自修炼巫术的地方罢了。
39
十六岁生辰那天,还未到与星旧见面的时间,我照例在房间里施放巫术修复蒹葭身上的伤,却发现了一些不同的地方:
只有我和蒹葭两个的房间里,我却感觉到,好像哪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我以为是巫女之流对我不怀好意的人,仔细感受却并未发现什么敌意。疑惑间,突然看见蒹葭睁着的眼睛好像眨了一下!
我惊讶地看着她的眼睛。
像是为了引我注意一样,她慢慢地、慢慢地又眨了一下眼。
一个稚气的女孩子的声音在这间房里响起:“疼……”
我愣了愣,而后十分欣喜地笑开。
书上说的果然没错!镜巫术施加到一定强度,就可能令死物生灵!
我仔细检查了蒹葭,发现她虽有灵识,心智却像小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好奇。
但她很乖,很听话,我将房间里的物件一一指给她认识,告诉她我们的名字还有星旧的故事,并嘱咐她,被我带出去的时候,不要在别人眼前暴露她是“活的”,否则她会遭到比之前更严重的伤害。
因为我的力量还不足以保护好现在的她,可是我当时太心急了,而且,她醒来的时机,比我预料得早了太多。
40
那一天我特别高兴,提前带蒹葭去了湖边,想要等星旧来了与他分享我的喜悦,可是等我到了才发现,他原来早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我脸上的笑收了一些,慢慢走向他:
不会他每次见面都来这么早吧?冬天就快到了,不觉得冷吗?
他见到我,先是笑了一下,然后问:“今天你来的似乎有些早?”
“你刚才笑得很开心,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吧?”
我没有先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你每次都来这么早等我吗?”
他露出有些诧异的神色,“我的确来的早,可并不是因为是在等你。”
“……那你是在做什么?”
他好像并没有发现我的尴尬,环视了一眼周边,“当然是看风景啊,比如这面湖,就很有趣呢!”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我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弯腰拔下地上一片枯干的草叶,几步走到湖边,把细细长长的叶子往湖里扔。
他的视线跟随着在空中飘落的叶子,叶子一接触湖面,立刻就向湖底下沉溶解。
我指着草叶消融的地方,回头问:
“有趣?”
他笑容不改,“难道不是吗?连一片干枯的叶子都托不起的湖水,有些像传说中的‘弱水’呢,我一直在试,究竟有什么东西才能飘起来,不会沉下去。”
其实外人说的“弱水”,就是我们巫觋宫说的“重水”,通俗的说法是众生都会受重水的侵蚀,一旦落入其中就会失去一切浮力,但是理论上,重水的威力来源于天女的力量,只要自身强于那个死去的天女,重水也就不会起作用了。
我不知说他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便告诉他另一件事:
“你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会这么高兴吗?”
他果然放弃了关于重水的问题:
“为什么?”
我笑了一下,欣喜难以自抑:“是蒹葭。她终于活了!”
“……”看得出星旧不是很听得懂我的意思,“活?”
“她,”我笑着跟他解释,“生出了灵智,像人一样,会说会笑,会动会思考了!”
他终于听懂了,露出极度惊异的表情。
“可是,她是怎么生出灵智的?”
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睛问。
出于某种那时没有察觉到的原因,我并没有告诉他我的初衷:“我用了镜巫术。一次一次地叠加,终于成功了。”
“巫术啊。”他转头看向天边,语气里似乎是怀念又似乎是别的复杂的某种情绪,“果真神奇。”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低头看我:“巫术,能不能让一个人漂浮在这湖面上?”
“可以啊,”为做示范,我在面前一片湖水上面凝聚出一层薄薄的膜,踩了上去:“我就可以。”
“哎!”他没来得及阻止我,就看见我站在湖面却没有沉下去:“……真的能?”
我踩了踩脚下的膜,湖水因此荡开涟漪,他紧张的看着我:“小心点!快回来,这样还是太危险了!”
“不怕,你看不见吧?我用灵力在湖面铺了一层膜作为‘地面’,虽然看起来我是站在湖面上的,但其实,我是站在它上面的这层膜上。”
“只要我的灵力不断绝,这层膜就不会出问题,我就不会掉下去。”我说。
“如果没有掉下去,当然就浮的起来——但这只是取巧罢了,实际上,我并没有实验过,没有依托的时候,掉下去还浮不浮得起来。”
星旧相信了我的话,但还是担心的叫我先回到岸边去。
原先我只是一时兴起给他演示,回过神来也有些怕,现在他既然给我递了台阶,我当然要顺着下了。
我施术冻结出一条肉眼可见的冰路,再小心地附上一层无形的膜,踏着冰路回到岸边,收了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