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无尽》羽蛇

24、冉遗鱼

　　回到安陵时，夜已过半。

　　他打发了张府尹离开，向着自己居住的别院踟蹰而行——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谢凡说起这件事。

　　还没到门口，已有守夜的小厮垂手上前：“侯爷，谢公子在院里等您好久了。”

　　沈宣心中一沉，深吸了一口气，独自推开了别院的门。

　　夜凉如水，一地的月光映得院内悬挂的灯火也失了颜色，格外的静谧闲适。

　　谢凡就倚在院中的石桌旁，怡然自得地就着月光喝着酒。他一身白衣，仿佛在月下发着柔和的光一般。

　　沈宣看得恍惚了一下，很快又有些黯然。

　　“观澜……对不起……我……”

　　没等他说完话，谢凡煞风景地向旁边踢了一脚：“起来。”

　　趴在他旁边睡觉的黑衣少年被他一脚踢醒，有些迷糊地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沈宣，叫了一声“久容哥”。

　　沈宣差一点摔倒在门槛上，谢玄一身黑衣黑发地趴在石桌上，他刚刚居然一时没注意到。

　　直到他狠狠把眼睛揉了好几次，才确定那里还有些犯迷糊的正是谢玄。

　　当下顾不上一天的乏力，飞一样奔到石桌旁，有些不敢相信地轻轻伸出手，在那个小脑袋上轻轻摸了摸，还没说话眼眶已经红了。

　　“行了，久容回来了，你去把东西端出来。”

　　谢玄应了一声，便起身向别院另一侧走去。

　　“小玄干什么去？”

　　“别管他，来，坐。”谢凡倒像个主人一样热情招呼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外面有别人了？”

　　“是。”沈宣终于找回了平日的感觉，但屁股刚挨着石凳，他又半起身从谢凡手里一把夺下酒壶：“身上带伤还喝酒，你是不是给我找事？！”

　　“妈的，就不应该等你回来。”

　　说话间，谢玄已经端了托盘回来了，往石桌上放了几个菜又转身离开，片刻之后又端了几个菜和三人的碗筷过来放下，然后才坐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着沈宣。

　　“你们这是……等我吃晚饭？”沈宣有些惊讶。现在都快过了丑时了，这两个人是等了多久。

　　“来，尝尝。”谢凡不客气地先动了筷子：“你就高兴去吧，小阙的手艺，别的地方可是尝不到。”

　　沈宣已经举起了筷子，听他这么说，吃惊地向谢玄问：“这是你做的？”

　　“嗯。”谢玄期待地看着他：“哥哥们都喜欢吃，久容哥喜欢吗？”

　　沈宣一笑，目光扫过桌上的菜碟，夹了一样尝了尝，眼睛一亮：“这是你做的？”

　　他之前不忍心拂了谢玄好意，见他年纪这么小，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却没想到如此令他意外。

　　“嗯。”

　　“好吃，特别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恐怕连皇宫御厨都比不上你。”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皇宫御厨，谢玄也知道久容哥给了自己极高的称赞，不由有些羞涩，连忙低了头端起了自己的饭碗。

　　“小玄，你今天……”他知道等了这么久，谢玄也必然是饿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问一问。

　　“我本来想改天再去，但是二哥让我今天去帮你，他说久容哥搞不定那个东西。”谢玄低着头说：“二哥又说，久容哥不想见到我们，我就先回来了。”

　　沈宣心中有些愧疚，他认为自己已经算是比较淡定的人了，但乍听到眼前这谢家兄弟不是人，怎么也会有些无措。

　　这些天里谢玄找过他好几次，都被他派人赶走了，想来这少年私下里也难过了。

　　他叹了口气，又揉了揉那个小脑瓜，想着补偿点什么，在身上摸了摸，却只摸到了那只玉笛。这倒让他想起什么，立刻起身搜着谢凡的身。

　　“哎哎，你尊重点！有什么事回房再说。”谢凡被他拽着躲闪不及：“小阙还在这儿看着呢，别教坏小孩子。”

　　“哎呀！”谢玄害羞地捂住了眼睛，手指间偷偷留了一道缝。

　　“滚！”沈宣头也不抬，从谢凡内外衣的夹层里摸出了那两颗玉铃。

　　见他拿着玉铃，谢玄有些紧张地直了起来身体。

　　“小玄，这个你喜欢吗？送你好不好？”

　　“谢谢久容哥。”谢玄毫不推辞，立刻从沈宣手中接过了玉铃。

　　他盯着玉铃看了片刻，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二哥瞟了一眼自己，便只得又低了头继续吃饭。

　　“谢凡，你知道江里的是什么东西？”

　　“冉遗鱼。”谢凡下筷如飞，提醒他：“再不吃可没了啊。”

　　沈宣只得端起饭碗追问：“冉遗鱼是什么？”

　　“你没听说过？宛川向北流入陵羊泽。水里有冉遗鱼，长着鱼的身子、蛇的头和六只脚，眼睛长长的像马耳朵，吃了它的肉就能让人睡觉不做恶梦，也可以辟凶邪之气。”

　　沈宣把他的话回味了一下，觉得哪里不太对：“听起来这冉遗鱼不像是吃人的凶兽啊。”

　　“它本来就不是。”谢凡很不满：“它本来是不吃人的东西，但是这周围的人自作聪明，几百年里，年年把童男童女送到它嘴边上。它不管怎样也是个混沌未开的生灵，哪能分得清那么多，只要吃过一次人肉，它就越来越停不下来。”

　　沈宣听得张口结舌。这么说来，这凶兽还是附近百姓自己豢养出来的？

　　“那些人爱送也就送了，偏偏送得还不甘不愿，动不动就有人要去杀它。它又怎么可能知道前因后果。沈宣，我问你，如果有一群人明着崇拜你，暗着捅你刀子，你会怎么样？”

　　“我会……我会……”沈宣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下去了。

　　难怪府尹说那河中怪物越来越贪婪，也越来越狂暴，原来一切错不在它。

　　“人呐，总觉得自己是弱者。”谢凡摇摇头。

　　“那……小玄杀了它是吗？”

　　“它已经失了神智了。如果是继续吃人，我们才不管，反正是你们自己造的孽，自己吞苦果。但它已经开始吞噬附近的生灵了。”

　　谢凡用筷子指了指谢玄：“小阙这次来，一是来找我，二就是来收拾冉遗鱼的。”

　　沈宣把眼前的两兄弟来回看了看，胸中无数纠结夹缠，想着今天在河边看到那些麻木怨恨的目光，半晌才叹了口气：“之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对你们避而不见……跟你们比起来，人倒是更可怕。”

　　他又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掏了玉笛出来：“这是冉遗鱼的鳞片做的？那……”

　　“对，能辟凶邪，就当小阙给你的见面礼，好好收着。”

　　沈宣摩挲着光洁的笛子，心中涌起一股温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照顾着他，保护着他了。

　　他仿佛看见，两只小虫子在自己多年来一直独立坚强的外壳上钻了个洞，蛮不讲理地挤了进来。

　　“快吃快吃！再不吃凉了！”谢凡探身过来敲着他的碗：“小阙可是费了好大精神做的！再不吃可没机会了。”

　　“久容哥吃不习惯吗？”

　　转头看见少年有些忐忑的目光，沈宣莞尔一笑，把碗一端，飞快地把每盘菜都狠狠夹了一筷子堆在碗里：“吃吃吃！不吃还是人？！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这一夜，沈宣觉得自己的生活仿佛从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经历了多年的人情冷暖后，他发现了另一个明亮之处。

　　“久容哥，今晚睡个好觉。”谢玄乖巧地向他道着晚安。

　　沈宣笑笑，向他挥手。

　　冉遗鱼的事恐怕说出去也没有人相信，他需要考虑怎么善后。还有赈灾一事，今天之后都要他逐一去处理了，想睡个安稳觉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仿佛看出了他的勉强，谢凡嗤地一笑：“你放心，你吃了小阙做的那个，包管一觉好梦到太阳下山。”

　　“好。”沈宣应了一句，然后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小阙做的那个……是什么？今天晚上的菜？”

　　“是啊，你没发现你晚上吃的是什么？”

　　“是什么？”

　　“冉遗鱼啊。”

　　“呕……”沈侯爷扶着门框，弯下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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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阙：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哥哥们把我当了免费劳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给他们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