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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语言 ...

  •   夜,李丞周平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间想起来很多事。他想起来自己的父亲因为胃癌,转辗了几家很有权威的医院,甚至曾在国内顶级肿瘤医院里治疗过4个月,虽然做了手术,完成了4次化疗,也吃了国外最新的抗肿瘤药物,到最后所有指标依旧糟糕,PET-CT还是发现了淋巴转移。不得已回到老家后,曾抱着丞周痛哭道,“没人救得了爸爸了”。当时的丞周是木然的,心里难受,绝望,但嘴上不会表达,说不出一句安慰爸爸的话,只能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迷倒他母亲,连住院都被护士评为整个一层最帅的男病人。自己虽是个医学生,但又能干什么呢?
      父亲在说完那句话没多久就去世了,去世前丞周看着心电监护,父亲的心律很整齐,挑动的像一个个小火苗,但意识却已经昏迷好几天了。丞周的姑父指着这些小火苗说:“看,你父亲多坚强,他还想活。”
      丞周却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吃不下,睡不着而折磨到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念叨:“早走,不要在受罪了。”下午,趁着丞周下楼拿饭的时候,父亲就走了,可能是怕丞周伤心,父亲特意挑了丞周不在的时候,走了。

      六点半的时候,闹钟终于响了,丞周一晚上都游离在理性之外,却又被束缚在意识之内,浑身不舒服。匆匆洗了把脸,吃了口饭便出了家门。
      李丞周没有住在医院提供的宿舍,当年他父亲来这个城市住院的时候,本来打算如果病情可以控制,就常住在这个城市化疗或者看病,所以买了一套不大的二居室。可惜,还没来得及住上新房子,便不在了。后来,丞周的母亲再婚,就只有丞周一人住了下来。

      在地铁上,李丞周一直在想昨天的24床,他想如果让他做决定,他百分之百会选择不做有创检查,当一个人从四肢健全,头脑清楚变到手脚无力,起居不能自理,连家门都出不来,哪里有信心和决心再活下去。如果当他走到这一步,他就隐世而居,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小县城,依山傍水最好,租一间小房子,找一份随便的工作,病情就随他去,不做检查,不吃药也不打针,等到要离开的那一天,就安安静静的找个犄角旮旯走就好。至于尸体,尘归尘,土归土,人体本来就是一堆氨基酸,蛋白质,钙,磷,钠,钾等构成的......
      “来人啊,有人晕倒了!”一声尖叫打断了李丞周周全的避世绝俗的百年大计。医生的本能驱使李丞周往出事的地铁站台跑步。
      他拨开一堆围在外围窃窃私语的人群,看到一位50岁左右的男性平躺在地上,周围没有人敢靠近他。
      李丞周立马在他身旁蹲下,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唤到“醒一醒,能听见吗?”男性没有任何反应。接下来丞周摸了摸他脖子上的颈动脉,摸了约五秒,没有摸到动脉的跳动;同时观察了他的胸廓,也没看到明显呼吸起伏。于是对周围的人群大喊,“快,打120,去叫工作人员问有没有AED,就是急救设备!”说完便开始按起了胸廓,开始了第一轮的心肺复苏。
      “心肺复苏”是每个医学生必备技能,虽然在本科,研究生和医院轮转阶段都培训过,但这是李丞周第一次在真人身上做心肺复苏。
      “第一步,胸外按压,三十次,保持节奏;第二步,开放气道,抬起患者下颌;第三步,人工呼吸,两次......”李丞周边做边回忆道。第一轮心肺复苏完成,这位患者没有丝毫反应,继续第二轮。第三轮......
      第四轮也做完了,患者仍没有反应。
      “真累,比在模拟人身上累多了。”李丞周有种急火攻心的感觉,他有些力不从心了,胳膊和手很酸痛,周围人群嗡嗡嗡的私语声开始在他耳边无限放大—
      “这年轻人行不行啊?”
      “120怎么还不来?”
      “真用力,他都快把老人家肋骨压断了...”
      “要不要掐人中啊?电视上都这么演的啊!”
      “屁,应该拿根筷子塞他嘴里,防止他咬到舌头!”
      “让一让,我拿手机拍一下,待会儿发微博!”
      李丞周更加晕了,眼神开始涣散。
      “让一下,我是医生。”有个不耐烦的声音说道,丞周仿佛找到了同类,松了口气,吸进了一大口新鲜空气,精神迅速回笼,抬头扫了一眼这个声音的来源,是个穿着白色上衣,和黑色大裤衩和......黑色拖鞋的男人。
      “换我按压,你继续人工呼吸。”“黑拖鞋”边说边推开丞周,开始一下下按压起来。丞周趁机缓了口气,移到患者头部的位置,配合“黑拖鞋”继续进行心肺复苏。两人配合在急救人员来之前一直在进行心肺复苏,胸廓按压与人工呼吸的间隙与时间搭配完美。
      “来了来了,120来了。”围观者们激动的喊了出来。只见急救人员抬着AED飞奔过来。
      李丞周张口说道:“患者倒地时无脉搏和呼吸,我们做了9轮心肺复苏,脉搏依旧无跳动。”
      “知道了,谢谢你们,接下来我们来吧。”急救人员开始蹲下继续急救。他俩给急救人员腾出了地方,想突围出人群。
      一名地铁工作人员叫住了他们,问到:“请问你们是医生吗?哪个医院的?”
      “S大附属医院...”两人异口同声说出。
      李丞周擦擦额前的汗,望向“黑拖鞋”,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黑黢黢的眉毛,整整齐齐贴在脸上,然后是头发比自己长,两侧梳到耳朵后,刘海儿微微遮住一侧眉毛,额前被汗渍打湿。他也看向李丞周,冲丞周微点了头,然后看了眼手机,便匆匆离开人群。
      “靠,迟到了。”李丞周一看手机已经8点20了,早交班已经开始20分钟了,他撒腿就跑,没留下来看这患者到底醒没醒。

      8:30,李丞周出了11楼的电梯,开门后一路小跑,中途经过医生办公室,早交班还在进行,他闪进了医生办公室,换好白大衣,悄悄地站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口,努力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可是事与愿违,陈主任的目光扫过了他。
      散会后,陈主任直径走向他,问:“24床穿刺排到哪一天了?早交班不能迟到,以后注意,上了临床要守时,你错过了交班,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情况你都不清楚。待会儿病人问你,你一问三不知的。刚值班医生就交班重点指明20床的老爷子呼吸机可以撤了,你去和家属在沟通确认一下。”
      李丞周心虚的答道:“主任,我现在去看一下,看好告诉您。”
      李丞周打开电脑,查看24床心包穿刺术的安排日期是明天早上。然后就拿着病历夹去看20床的老爷子。
      20床的老爷子是一位老将军,因为肺的毛病已经在老年科住了将近三个月了,住院期间因为肺部感染,呼吸衰竭,所以已经插管,用呼吸机辅助呼吸。插管的过程是非常痛苦的,有时病人虽然呼吸困难,但还是有意识的。一根长长的管子,经过口腔,咽喉部插入呼吸道,整个过程要一气呵成。插管成功后,病人会感到强烈的异物感,咽喉的黏膜会充血甚至撕裂,所以病人会抵抗,大多数还有意识的病人会用手去把管子拔出来,这时候医生会用少量镇静剂,让病人保持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使他们无能为力抵抗。
      20床的老爷子近几日的氧饱和度和肺部胸片提示病情有所好转,带管呼吸时也维持的不错,所以这两日陈主任已经有所打算给他彻底停用呼吸机,把管子拔出来了。
      “你好,老人家,今天状态看起来不错,已经能坐起来了,比昨天进步很多。准备今天给你拔管子了。”李丞周见到老将军后说道。老将军虽年近90岁,病痛已经折磨他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但军人的精气神依旧在。老人家背部挺拔的靠在枕头上,向李丞周点了点头。随后丞周也向老将军的家属交代了目前的情况,家属们也同意了现在的诊疗方案,然后拔出了管子,停用了呼吸机。
      “老人家,好好休息,过一会再来看您。”丞周说完又去了24床。

      今天,陪护24床的还是老爷爷的老伴儿,老两口见到丞周来一脸紧张,老爷爷甚至想撑着床铺坐起来。李丞周害怕老爷子一个不稳摔下去,急忙扶了扶老爷爷,让他继续平躺。
      李丞周说:“24床,你的手术安排到明天早上了,不要紧张,医生都很有经验,一会就好,如果您儿子能来,最好来陪护一下。”
      提到儿子,老两口表情暗淡了下去,老爷爷开口说到:“我儿子不争气,他们一家三口还得靠我养着。我本来是真的不想做这个检查,前段时间我胃溃疡还开过刀,不想......在受罪了,可是儿子说......我要好好看病,我孙女还要上大学,还.....我还要供她上大学呢。”
      李丞周很奇怪,想到:“老人家不是结肠癌才做的手术吗?怎么又变成胃溃疡了,难道我的病史问错了?”之后看了看他的老伴儿,果然老奶奶脸上露出了一丝紧张。
      “原来如此......”李丞周没有多说话,只是拍了拍老人的肩膀,他依旧说不出安慰人的话。
      关于癌症,人们总是顾及颇多,家属与患者之间基本有三种沟通相处的办法—
      第一种:就像24床,患者对自己的得病情况一无所知,一切治疗,手术等均由家属做主。家属会要求医生在患者面前不得透露一点风声,他们总认为病人太脆弱,还承受不起这样的消息。
      第二种:医生先把坏消息告诉病人的家属,让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之后家属会旁敲侧击,让病人逐渐的接受自己得了癌症的消息。这种办法在国内比较通用。
      第三种:国外比较常见的办法是病人第一时间知道所有关于自己的消息,并且自己选择治疗手段,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医生和家属只是病人所有决策的支持者。

      等丞周回到办公室,张默见到他两眼放光,拿着手机摆到他眼前:“快看,你早上是不是在地铁站救人了?医院的老师在找你,你看这个照片,是不是你?还有王博,这个人就是王博明。你和他一起?最后人救回来了吗?”
      李丞周定了定神,说:“不知道人最后活没活,我赶不及上班就先走了。这个人就是王博啊,真喜欢穿拖鞋。”
      “嗯?你什么意思?什么拖鞋?你赶紧给老师回个话,她在找你,好像要问一下当时的情况。”张默说。
      “嗯,我现在去。”
      李丞周现在就觉得麻烦,不过顺手帮了人一把,还弄的全医院都知道了。现在微信群里都是—
      “哇,师兄们好厉害。”
      “见义勇为哦。”
      “这是王博明和李丞周,人美心更美!”
      “是的哦,我一直觉得博明师兄很美,如果他是女人肯定是妖孽。”
      “李丞周这张侧脸好帅,像那谁。”
      “腐眼看人基,我觉得他们很默契。嘿嘿。”
      “有美女要嫁吗?李丞周还没有女朋友!单身美女看过来!”这一条是“老年科-张默哥哥”发的。
      群里讨论越来越歪了,直到有人问了一句“最后人救回来了吗?”
      “没有,没抢救回来。”教务科-余老师回复。
      群里顿时没了声音。
      李丞周心里堵了一下,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还是没救回来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敲开办公室的门,李丞周说:“老师,你找我?”
      余老师挥手让他进去,李丞周进门就看到了早上和他有默契的王博明。
      “这是王博明,神经外科黄主任的博士生,你们认识一下吧。”余老师说,“博明,这是李丞周,第一年住院医师轮转,神经内科的研究生。”
      “你好,心肺复苏很标准。”王博明伸出右手,主动和丞周握了手。
      “你也是,多亏你,当时我差点没力气了。”李丞周笑了笑回道。
      余主任惋惜说:“人没救回来,但你们当时的急救非常及时,不要自责,你们做的非常正确。待会有一个晚报记者,在微博上看到你们救人的视频,想简单采访你们,不要紧张,简单的问题。还有你们一定要向大众强调学心肺复苏的重要性,不说你们也懂,现在很多人依旧认为‘掐人中’是一种急救,你们抓住机会向大众科普一下。”
      采访在另一个房间进行,记者开始就问了丞周当时是怎么发现患者的,救人前有没有犹豫过。然后又问了王博明心肺复苏的步骤和需要大众注意的事项。最后问他俩:“其实家属赶来医院后情绪很激动,因为送到医院后发现患者断了两根肋骨,他们认为说是当时急救的两个年轻人不专业,不仅耽误抢救时机,还压断了他的肋骨,后来知道你们是这个医院医生,准备要找医院协商,你们怎么看?”
      李丞周没想到,万万没想到,自己变成了“农夫与蛇”中的农夫,觉得这个记者的提问明显不怀好意,医院并没有告诉他们家属之后的举动,这个问题明显不在医院所知的采访范围内。这要如何回答呢?李丞周害怕自己说错什么会钻进记者挖好的陷阱里。
      “你来采访我们之前做过功课吗?你知道心肺复苏的力道是足以压断肋骨的,这本来就是常见的。要不你来做?你去救个人试试?傻逼。”王博明抢先一口,说完就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像想起来什么的样子,回到丞周身边,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也脱向门口,边走边大声说:“记者都这样,对医生的好从来都是选择性失忆,不搞出点‘医生干的都是杀人夺财的勾当’之类的这种新闻不会罢休的。”
      “果然脾气差,这家伙的‘医患沟通’这门课肯定没及格过。”李丞周想。
      出了门后,李丞周跟在王博明身后,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可能他们都没想到早上的‘多此一举’会变成这样。走到楼道后,王博明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问丞周:“抽吗?”
      “不了,谢谢。你还抽烟啊?”李丞周问他。
      “当然,值夜班的时候太难熬,怎么?你不抽?”王博明反问。
      “不,没抽过。对身体不好吧......”说完最后一句话,李丞周觉得自己很傻,大家都是医生,谁不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然后又把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你上过医患沟通这门课吗?说话太冲了,我看记者的脸都绿了。”
      “没上过医患沟通,我自修的是‘医学格斗术’。”王博明开玩笑说到,说完把烟掐掉了。“走吧,回去上班吧。我去2楼手术室,再见。”
      “嗯,回见。”
      王博明下楼去了,李丞周看着他的背影,脑海里首先就浮现出了一个漫画《浪客行》的主角造型,黑拖鞋,大短裤,发型和早上的不一样,刘海儿被发箍卡到后面,白大衣穿上都不像医生,真像个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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