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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语言 ...

  •   “李丞周,接客!”
      “来了”李丞周在患者家属诧异的目光中走向了护士工作站。
      “护士长,能别把收治入院患者这一句话简化成接客这一词吗,这么多患者家属看着呢。”李丞周笑眯眯的撇了一眼周围说道。
      “不能,”护士长看都没看他,“小伙子快些,我们早班的这群护士美女都等着下班呢,你知道我昨晚值班基本没时间睡觉吗,抢救了一个,还有一个转到了ICU,一夜的值班费又要买一片SK2面膜了,真不值得…”李丞周拿起病例卡,逃离了护士台。
      李丞周,男,P大神经内科硕士研究生毕业,目前正在S大的附属医院住院医师轮转第一周,这是他轮转的第一个科室—老年科。
      老年科—离休老干部,持有红卡VIP患者的专有病房。这里的患者大部分都是80,90后(80,90岁以上),偶尔还能碰到00后的老寿星。来这里的老干部们基本都是熟人,一年总要来住个2,3次,甚至有老干部把自己房子租出去,一年四季都住在高干病房里,美名其曰“我腿脚不方便,三天两头感冒,这里有护士医生照看,生病了随叫随到”。住院医生们每收一个老干部入院,就得收一本内科书厚度的病历资料,这些老干部们也通常很配合孙子辈的医生们,有问必答,从18,9岁抗日战争讲到结婚生子,再讲到自己的儿子,孙子事业如何如何,最后再说自己哪里不舒服。所以李丞周每每收一次老年科患者,就仿佛体验了一次不同的人生。
      李丞周翻开门诊病历,这次的病人是一位88岁的男性,因“胸闷气短10天”入院,既往在别的医院做的检查,病历有一叠,沉甸甸的。“患者做过结肠癌手术,嗯,1个月前发现转移到了胰腺,患者食欲也不好,门诊的主任体格检查听到了心音遥远,考虑有心包积液。。。”丞周迅速翻阅病历,心里大约有了数。
      老人已经躺在了病床上,眼睛半睁半闭,朦朦胧胧看着眼前这位穿白大衣,浅蓝色衬衣扣子扣的一丝不苟,还架着眼睛,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了双黑色休闲鞋,粗略看起来和他孙子打扮的有些像,心里顿时亲切了起来,便对一旁的老伴儿说:“看,这次换了个小伙子来,比去年住院来的那个小伙子靠谱多了,你说上次收我住院那个小年轻,穿了双拖鞋就来看我了,真不专业。”
      丞周笑了笑问:“老人家,哪里不舒服啊?”
      “哪里不舒服,哪里都不舒服,最近吃不下东西,晚上睡不着,浑身没力气,胸口还总觉的闷闷不得劲。我家住4楼,已经一个月没下楼走动了,晚上睡不着,白天浑身都没有力气,老了真没劲儿,医生你看着开开药吧。”说罢,便偏过头去,不理他了。丞周还是仔细的体格检查了一翻,结束后便回去写入院记录去了。
      刚进办公室,就听见科主任靳博在教导他的研究生小张,“一般在我们医院呀,男生是不可以穿拖鞋的,短裤也不可以的呀,要穿长裤,不能露出脚趾的鞋,不要学王博,穿大裤衩,踩着拖鞋就进病房...”还没说完,手机就响了,于是小张今天逃过了一劫。
      小张幻影移形到了丞周身边:“师兄,又接客了啊,几床?24床,哎呀,病历真厚,心包积液入院,还有胰腺转移癌?不会转移到心包了吧,你可以拷贝之前的入院记录啊。”小张,研究生二年级,全名张默,不过名不副实,真真是话唠一个,一句话能自顾自的连问十个问题,并且再自圆其说的回答这十个问题,总之,是个话不能停的人。
      “嗯,24床,王博是谁?”丞周一边翻开病历,一边打开电脑里的病历系统“医生工作站”,今天连续听到两次关于“拖鞋”的事情,实在是好奇。
      “王博?神经外科主任的博士生王博明啊,喜欢在医院里穿拖鞋走来走去。他为啥喜欢穿拖鞋?我猜是在手术里呆久了,把病房也当手术室了。你想知道他的传奇故事吗?据说此君上门诊的第二天就被患者投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他那天接了一个急性阑尾炎患者,要做急诊手术,他和病人家属谈手术的时候,家属问他做这个手术有风险吗,你猜他怎么回答的,他给家属来了一句,‘你在外面过马路也有风险’。当时家属就急了,嫌他态度差,幸好当时诊室里还有几个男医生在出诊,给拉住了。脾气是差了些,不过他在一票年轻医生中确实很出挑了,手术科研都没话说。”小张一口气把丞周想问的全说完了,终于安静了。
      “小张学长,医院里是不是都喜欢叫人博士啊,像靳主任,大家都叫她靳博,你刚说的学长,你叫他王博,那我们组的陈主任呢?他也是博士吗?”提问的是科里来的本科实习生,正在桌子上贴一打“半米”厚的化验单。
      “他也是博士,你要是好奇可以这么叫他试试啊,小学弟。”丞周嘴角微翘的对他说道。
      “嘿”,四五个正在贴化验单的实习生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好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丞周略无语的瞅了他们几个一眼,只见他们几个把化验单撕的整整齐齐,边对边,角对角,有不齐的地方还拿小刀刮整齐,然后按不同系统分类,在贴到病人的病历夹里,可谓兢兢业业。
      粘贴化验单,是每个在实习的医学生和小住院医师的噩梦。丞周在本科实习的时候,被委托的第一份任务就是粘贴化验单,那是带他的学姐说一定要仔细,不能丢一张,因为这些化验单都要夹在病人的病历里,在医院存十几年的,一旦有医疗纠纷,这些都是证据。那时丞周只觉得战战兢兢,想自己的任务无比艰巨。再后来当丞周贴到满手胶水,粘的自己的刘海一坨一坨的时候,他坚信学姐是唬他的。尽管现在电子无纸化病历都已经普及,但粘贴化验单的传统还是没有变,就像初入江湖的小学徒,经历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挨打,而在医院里,想成为医生的第一件任务就是粘贴化验单。
      李丞周飞快的在电脑上敲着24床的病历资料,终于在午饭前写完了一篇洋洋洒洒2000多字的故事。丞周喜欢称这些患者的大病史为故事,因为患者的大病史除了要有本次发病,还要有发病的进程,尤其像老年科的患者,旧疾一般都在十年二十年前初发,这时病史就得像前追溯十几二十年,再加上中间用药情况,换药情况,重要的检查结果,连婚史,生育史,父母,祖上的死因,有无隐疾都要写的清清楚楚,这一篇写下来感觉像是记录了患者的平生。
      “小李,写完病史过来一趟,有些检查需要你和家属谈一下。”丞周还没来得及退出程序,关机走人,便被陈”博士研究生”逮住了。
      陈主任是个急性子,想到什么检查,治疗方案,就一定要立马交代下去。陈主任是出了名的“以院为家”的典型代表,因为老婆孩子在国外,陈主任便觉得回家没有医院热闹,不如在医院或者实验室呆着,晚上10点后经常可以看到陈主任的办公室亮着灯;另外陈主任还是出了名的严厉,他每隔两三天就开组会,在实验室里盯着他的研究生做实验,一盯就是通宵。所以他的课题组高分的sci文章一篇接一篇,每年的“国自然”都中标,院领导对这位“拿分小达人”推崇至极,但他手下研究生的头发却是掉了一撮又一撮,分了一对又一对。甚者有想报他门下的学生都被他的研究生劝了回去,原话是“人生除了做实验,还有诗和远方。”
      “这个病人80多岁了,有结肠癌,还胰腺转移,如果想确诊心包积液的性质你说要怎么办。”陈主任盯着他问道。
      “先做心脏彩超,如果有心包积液再做心包穿刺来确定心包积液的性质。”丞周回答。
      “嗯,一会你就带着病人去做心脏彩超,要是有,你立马和他家属谈,不要当着老人家面说,我看老人家思想负担很重,每晚都要吃安眠药的,而且有心理负担,你在给他评估一下抑郁量表,要是分高,一定要请心理课会诊,要注意病人的心理状况,每年医院都有从跳楼寻求‘解脱’的。而且我担心...算了,你谈完再说。”陈主任交代完后,丞周便关门出去。
      看来这一中午是没有了,丞周只好给小张发信息,叫他带中午饭回来。之后便推着轮椅就带着老大爷直奔彩超室了。检查结果果然有心包积液。于是丞周请老人家打电话,希望家里的儿子女儿可以来,共同商量下一步治疗。
      老人家紧张了起来,双手握实,身体向前倾,问他:“怎么回事,我的病很严重吗?为什么要叫我儿子来?”
      李丞周停顿了十几秒,回答道“不严重,没什么”后便不在说什么了,丞周不是习惯撒谎的人,一时间想不出完美的理由让老人家不怀疑,又害怕说错,脑子里面只剩下这几个字。
      “哦,那我打电话,他下午应该能来。”老人情绪略微平复些。
      丞周转身出去,走了没几步,边听到有人叫他。
      “小李医生,等一下。” 丞周回头看到老人的老伴跟了出来。
      “你和我说实话吧,刚才结果是什么,我老伴住了这么多次院,什么结果我都可以承受的。”老人眼眶红了红说道。
      丞周望着老人,想起来自己的奶奶,轻轻叹了口气,说:“结果是有心包积液,他胸口闷可能是积液压着心脏了,如果要确定积液是什么东西,需要做一个有创的操作,叫外科来抽一些积液做个化验。”
      “那这个操作...是要疼的哦?折腾吗?”老人问道。
      “疼的”,丞周回答。
      老人顿了一会,最后说到:“我们老两口商量一下吧。”

      李丞周回到办公室,张默正在和家属谈话,见到丞周,给他指了指桌上的盒饭。推着轮椅跑了一中午,他已经饿过劲了,也没什么心情,于是打开盖子,匆匆扒拉了两口就算解决了。之后伸了伸懒腰,又做到电脑面前开始写今天其他病人的病程记录。
      “李医生?”丞周正陶醉在21床的病程录中,听到背后有人叫他。
      李丞周回头,见是24床的老伴儿,便问道:“嗯?是您啊,怎么,商量好了吗?”
      “嗯,我和他说了,我俩决定不做那个什么穿了...我老伴儿说上次住院肠子就挨了一刀,半条命都没了,身体也没见好,之后再也不想做什么疼的检查了...我也觉得他都80多岁了,安安静静地在医院疗养一下就行。”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开始变红。
      “可是,不做这个检查,就不知道病因是什么,我们就不能对症治疗,要不等您儿子来再商量一下,可以吗?”李丞周问到。
      “我儿子...我儿子啊还指望着他爸每个月的养老金呢,50多岁的人靠着他爸,一辈子也没有好好工作过,他们一家三口还指望着我们的养老金过生活,他肯定希望查个明白,好好治疗,他爸多活一天对他来说都是好的啊。”老人家的眼泪流了出来。
      丞周只得停下手中的工作,赶紧搬了个椅子过来,让老人家坐下。办公室里的实习生见到这种情况,手足无措了起来,感觉有老人家在旁边哭,不做些什么实在是不像话,于是有女生给老人家接了水端过来。
      老人家像是找到了倾听者,顿了顿,继续说:“我看他着实受罪,上次肠子开刀,手术后他疼的晚上都睡不着。开刀后吃也吃不好,动也动不得,他经常和我说‘受罪啊,真是活受罪’,我们活到这个年纪,其实也够本了,每天这样活着对他来说真的是痛苦。我们老两口,还有儿子的一家三口住在一起,房子小,只有两间卧室,孙女只好和爸妈住在一起,直到上大学才搬出去住宿舍。我们还不如早死了,把房子腾出来。”
      李丞周不会安慰人,心里尤其害怕面对向他倾诉,或者哭泣的病人。在医院呆久了,他经常觉得有一种无力感,对,就是无能为力的感觉。他见过半夜哭着向主任下跪的病人家属,见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撕心裂肺,也见过自己的父亲...他是真的想帮助他们,想挥一挥手就药到病除,可是他不是神,现代医学也不是神学。即使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今天,我们仍有不能治愈,不能消灭的疾病。
      李丞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拍一拍老人的肩膀,望向旁边的张默,寻求帮助。
      张默读懂了他的眼神,起身推门出去了,随后便和陈主任一起进来。陈主任进来后看到这个场景,冷冷地撇了一眼李丞周,便看向老人家。
      “老人家,你好,我是老年科的陈医生,您老伴儿是我主管的。您别激动,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积液里是好还是坏呢,要是好的,吃几天药就没有了;万一是坏东西,我们请肿瘤科来一起看看,不是难事。治疗方法肯定是尊重你们老人家的想法。”陈主任边说,脸上边扯出了一个微笑。丞周感觉那是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好...主任好,我就想说,我们不想做什么穿,只想安静疗养。”老奶奶情绪稍稳了下来。
      “好的,没问题,但是您儿子还是要来,到时候他来了,我会和他说清楚你们的意愿的。”陈主任回到。
      “好...好...”老人终于稳定了下来。
      送走了老人,陈主任看了看李丞周,说:“他儿子来了叫我,你赶紧打□□包穿刺知情同意书,还有拒绝治疗知情同意书,把拒绝治疗会发生的情况写清楚,做好万全准备。”

      在下班前半个小时,24床的“不孝子”终于来了,由于老人家之前的哭诉,丞周横竖看这个50多岁的男人不顺眼。“不孝子”来后,直径去了主任办公室。
      等了10分钟左右,办公室门打开了,男人微笑向陈主任谢到:“麻烦主任了,辛苦你了。”
      “小李,把心包穿刺同意书拿来,家属同意做检查。”陈主任平静说。
      “啊?”李丞周差点喊出声,“哦,好的。”
      看来“不孝子”成功说服了自己爹妈。
      李丞周把知情同意书递给了他,把操作中可能会发生的给他解释了一遍,“我们会局麻,但穿刺过程中会出现心脏或冠脉撕裂,心律失常,损伤肺,出现气胸或肺水肿等等情况。一些可能会出现的意外都写在这里了,麻烦阅读好,能接受在签字。”
      “医院天天要签这种东西,我听说这个也不是什么大手术,老人家能行,而且我们有医保,自己也不用掏钱,只有找出病因才能对症治疗,对吧,我都明白了。”男人扫了一眼这十来行的注意事项,草草的在最右下脚签上了字,并标上了自己与24床的亲属关系—父子。
      签好字后,李丞周开程序,提交了外科会诊,申请了心包穿刺术,再检查了一下今天出来的所有化验结果,嗯,没什么特别的。于是关了电脑,准时下了班。路过病房时,听到24床的房间里男人大声说着:“爸,你听我的,你和我妈什么都不懂,别掺和,听我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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