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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语言 ...

  •   “李丞周,20床家属和病人找你。”护士通过电话通知他。
      李丞周刚回到办公室,还没有从“农夫与蛇”的故事中缓过来,就又去了20床的病房。

      老将军靠着背后的枕头,强行端坐在病床上。抬头看着他,眼光依旧犀利,严肃。而他的老伴儿和子女们也都在床边,其中一个女儿的眼睛发红,一看就是刚哭过的模样。
      老将军首先开口,声音嘶哑的说道:“医生......我有个要求,下一次......我情况再恶化的时候,我不要再插呼吸机了......实在太难受了......我醒不能醒......吃东西......也从鼻子里打进去,大小便都要人伺候......真的很难受......我觉得没有尊严......嗯......我一辈子没有这样过......我80多岁了......都经历过了......够本了。”
      老将军说完,李丞周转向他的老伴儿问:“奶奶,您同意吗?”
      他的老伴儿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点了头。
      他又问:“其他家属的意见呢?”
      老将军的女儿开口道:“就按我爸的意思来吧,他在部队一辈子,脾气倔,我们劝他他也从来不听,我们......”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接着说:“尊重他的意见。”
      “好的,我把你们的意愿反应给陈主任,待会儿我会拿一份拒绝治疗的知情同意书,上面会写将来您病情万一恶化,需要插管,您是拒绝这一项治疗的,您自己确认后签字就好。”
      老将军只是点了点头,再没有力气说话了。

      之后,李丞周便去了陈主任的办公室,将24床的手术日期和20床老将军的要求一并告知了他。
      陈主任听完,缓缓开口说道:“24床的儿子昨天下午来找我的时候就明确表示了,一定要全力救治他父亲,他们有报销,再贵的药,只要有效都可以用,所以你重点关注24床,他有些焦虑。20床的事我会再和他们再谈一次,谈完你再让他签字。”
      “好的,主任。”李丞周回答,之后顿了顿,又补充道:“主任,我觉得24床的儿子......”
      陈主任撇了他一眼,说:“病人和家属已经决定的事情,你照做就好。”
      “嗯”

      陈主任不是不知道李丞周心里在想什么,无非就是“父慈子不孝”“久病床前无孝子”之类的。他在临床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了,什么样的家属没见过,什么样的伦理狗血剧没经历过。电视剧里的婆婆媳妇家庭伦理或者神探法医破案剧都是小儿科,和医院里的生活相比,真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真是该改成“生活来源于艺术,高于艺术”。
      就在两年前,科室里住了一位60多岁患有抑郁症的老爷子,无儿无女,无老伴儿。本来病情开始稳定,但在一天凌晨毫无征兆就从十一楼一跃而下。后半夜他赶到医院的时候人早就不行了,医院病房的窗户原本都是只能开一指左右,老爷子房间的窗户硬是被他用手扒开,从缝里把自己挤了出去。后来同病房的病友告诉他,跳楼之前,老爷子接了一个电话,应该是亲戚打来的,老爷子在电话里和那边再吵什么“房子留给谁也不留给你”“遗产个屁遗产”......最后他按着手机拨回去,告诉那边的人老爷子半夜自杀了,可能和你们白天刺激到老爷子有关。那边的人死活不承认白天和老爷子讨论过房子,清算过遗产这样的事情。没有录音,没有遗书,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电话那边的“亲戚”是怎么刺激的老爷子。
      亲情?爱情?友情?
      金钱?美女?权利?
      在生死面前全部归为虚无,飘渺到你好像从来没有拥有过他们。

      忙忙碌碌又到了快下班的时间,20床的“拒绝治疗知情同意书”已经签好了,其他病人也都安好。
      张默在他旁边嘀嘀咕咕了一下午,说:“已经有好几个学妹学弟,师兄师姐打听你是不是单身了,世人果然喜欢英雄救美。”
      等等......学弟?师兄?李丞周眯着眼睛看向张默,说:“Are you kidding me ”
      张默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傻笑着,他并不知道之后发生的这出悲情救援的狗血续集,李丞周也没有多嘴告诉他。

      下班回家后,李丞周躺在床上,戴着耳机,一遍又一遍的循环着Coldplay 的《42》。他最喜欢前半部分的歌词—
      Those who are dead are not dead
      They’re just living in my head
      And since I fell for that spell
      I am living there as well
      Time is so short and I am sure
      There are must be something more
      他经常胡思乱想,人死后,不就是分解成了氮,碳,磷,钙等等的化学元素,融入泥土,融入大地,空气中,其实只是换了种载体活着,他们还在......李丞周常常这么想,常常这么自欺欺人。
      李丞周随手点了分享,把这首歌分享到了朋友圈。返回聊天,发现通讯录上有个小红点,点进去后有个好友申请—“神外王博明”,备注:您和神外王博明都来自“S大附属医院family”,
      “神内李丞周”默默点了“接受申请”。
      李丞周大脑内飘过一段大侠过招的电影片段—
      “在下‘神外王博明’,江湖人称‘王一刀’,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承让承让,在下‘神内李丞周,可叫我诨名‘李圣手’。”

      王博明正在床上摆了一个“大”字,公放着Coldplay的《Viva La Vida》(生命万岁),他今天中午去完教务科后便跟着导师做了一台“脑动脉瘤栓塞术”,患者是个年轻男性,才30初头。术前在病房的时候王博明听过他和他女朋友的对话,和小时候看的港片里的桥段一摸一样—
      “我脑袋内有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我不能拖累你,你走吧。”
      “不,我想抓住每一秒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在炸/弹没有爆炸前,不留下遗憾。”
      “不,你走吧。”
      “不,我不走。”
      在对话无限循环前,王博明当即决断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拿出了“术前知情同意书”,一行一行的给患者念了起来。
      念完后患者问他:“手术有风险吗?”
      王博明诚实的回答:“你在外面过马路也有风险。”
      患者颤颤巍巍问了一句:“风险大吗?”
      “手术的风险在这一行,术中会出现动脉瘤大出血危机生命,还有可能出现血管痉挛,导致脑栓塞,最后偏瘫等等......”王博明一板一眼的继续念着。
      每多念一个手术风险,患者的脸就白一个色号,念到最后患者紧紧闭起了眼睛,一副舍身取义的样子又问他:“之前......你们手术有发生意外的病人吗?”
      王博明再次诚实地回答到:“当然有。”
      王博明看患者也没有什么疑问了,就把知情同意书留给他,然后走了。
      当然,最后患者还是选择了介入手术治疗,并且手术很成功,脑袋里的炸/弹被堵住了。手术完王博明松了口气,内心有些波澜,想:“人活了,真好。”

      手术后,王博明的导师黄主任把他叫住,说:“早上救人那件事你干的很好,发你1000块钱奖金,你请那个救人的同学一起吃顿饭,守住初心,方得始终。”
      其实,黄主任刚得知他的得意门生被反咬一口的时候气的想冲到院长办公室里扛下这件事,所幸医院领导从上到下都力挺这两个小医生,没有让步。黄主任在外科见惯了“世态炎凉,反咬一口”这类事情,他已经练就了百毒不侵,但他担心的是这两个刚入门的小医生会因为这个事情对这个职业失望。

      王博明拿了一千块钱奖金回到家,没有对爸妈提起今天发生的事情,第一他不想让他爸妈担心;第二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医生被人打,被人骂,被人威胁,被人杀害等等,每天都在发生着,和这些相比,他的事真不算什么大事。
      王博明的妈妈也是一位医生,儿科医生。在如今严峻的医疗环境下,他妈妈还能坚持做儿科医生二十年,不转行,他也很佩服。
      小学一年级他放暑假的时候,家里没人照看他,他妈妈就把他带到办公室里,在一旁支了张小桌子让他写作业,他看着他妈妈忙忙碌碌,早上去查房,中午向患者解释病情,下午接受新病人。可是后来就有病人向医院投诉,说李医生带孩子上班,解释病情的时候有个孩子在旁边,侵犯了他们的隐私权。办公室他是呆不了,于是他妈妈只好把他从办公室移了出去,关进了暂时空着的病房里。
      王博明还能清晰的记着那天,他在一片雪白的病房里刚写完一篇作文,作文题目“我的梦想—我的妈妈是一名白衣天使,她很忙,没有时间陪我玩,她说她是在帮助其他小朋友.....等我长大后,我也要当我妈妈一样的人。”门外开始有人吵架,有人说着方言,有人哭着,有人尖叫着。王博明很害怕,他想要出去找他妈妈。吵闹声越来越大,他听到了摔东西的声音,用力拍门的声音。有个声音尖叫到:“快喊保安,快啊!”
      他忐忑不安的开了门缝向外探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看到他的妈妈被一个中年女性扯住头发,眼镜也被打掉了,身上白大褂的扣子被扯掉好几个,嘴角也破了。那个女人边扯头发边叫到:“都怪你,你不会看病,我的孩子死了,你赔我!”
      然后周围的男男女女附和道:“赔钱,赔钱,庸医,庸医。”
      王博明吓得不敢出来,只顾着哭了。后来还是保安赶了过来,把他妈妈救了出来。

      长大后王博明追问她妈妈才知道这件事的始末—那件事六个月前,这个中年女性带着她的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来看病,她当时收入院后怀疑可能是“先天性胆道闭锁”,然后建议家属做“肝脏穿刺活检”和“胆道造影”检查,家属一听要做这么多检查,当时就不乐意了。小婴儿的奶奶操着方言说:“这个女娃看病怎么要花这么多钱,真是个赔钱货。你们医院也黑心,还没诊断出什么毛病就开这么多检查,我老家人都说了小孩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然后从中年女性手里抢过小女娃,硬要抱着小女娃走。她只好开了一些保肝祛黄的药,并且嘱咐了家属:“如果吃药没有用,一定要来医院看医生。”之后她就再没见过这个小女娃,家属也没有来找过她。直到小女娃肝衰竭死了,他们一家人拉着同村十几个人上医院讨说法,一口咬定她当时没有诊断清楚就打发他们回家,孩子死的不明不白。

      王博明记得他妈妈在这个事情之后在家闷了半个月,被医院罚了一年的奖金,还挨了一顿不明不白的打,打她的人也不了了之,没有追究任何责任。他爸爸气的要他妈妈辞职,吼道:“我一个月的工资顶你三个月的,累死累活还值夜班,这活不干了,重新找个工作。”可是他妈妈休息半个月后就又回去上班了,只留下一句话:“我不知道除了当医生还能干嘛。”
      目睹了亲妈被医闹打的惨剧后,王博明恨自己当时又弱又小,自打那开始后,便自修起了《医学格斗术》。小学练长跑,嚷嚷着爸妈给他报了少年散打,中学的时候迷上双节棍,大学的时候开始接触自由搏击,泰拳,巴西柔术......时刻准备着,万一再有人欺负他妈妈,他就挽着袖子上去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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