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清》鳴鴒

14、荊棘（三）

　　當日稍早，午後兩點，與被宿醉折磨半天的何鏡弦不同，學生時期代號「酒國女英雌」的君君經過一夜酣睡，酒精已完全代謝完畢，神清氣爽地起床，一把抓過床頭櫃上的手機，畫面第一個跳出來的是教授傳來的語音訊息，約他今晚五點半出門吃飯。預約的餐廳是一間挺有名的高級鐵板燒店，每每與何鏡弦經過都是高朋滿座，但聽同事提過那間餐廳菜色與食材一般般，配得上那個價錢的大概就店內服務與裝潢。關於教授忽然提議要去高級店家吃飯君君一時還沒有意會到有什麼異常，心想大概校內老人們一起集體購買餐券有折扣打算去吃吃看。「校內老人」是君君與何鏡弦用來代替教授們的代號，以免那天說壞話被男友聽到了尷尬。抓了抓一頭染成紅紫色的捲髮，君君走進廚房泡了一杯麥片，順便從冰箱挖出一顆雞蛋與兩片培根放在料理台上，打算洗漱完畢來做個簡單的午餐。
　　料理完畢君君端著午餐來到客廳的沙發上，邊吃邊查看手機，這才看見何鏡弦傳來的用餐邀請，回絕了這個邀請後君君開始回憶昨晚那位出醜的藥商業務經理，長得人畜無害，比起業務更像是跟在強勢女主管身邊唯唯諾諾的小秘書，這種人挺能激發女性母愛的，但符不符合何鏡弦的胃口就很難說了，想想阿帽的形象，還有歷任的曖昧對象的模樣，君君決定替何鏡弦把那張名片丟碎紙機，從此見面是路人。
　　窩在沙發上追了幾部現正熱播的連續劇後，君君看了看時間—四點半，起身準備打理打理自己的門面以赴今晚的約會。拿著用畢的餐具泡在廚房水槽中，轉而走進房間，打開衣櫥，東挑西選，最後挑了一件小洋裝，外面再搭配牛仔外套，不會太休閒也不至於太莊重。換好衣服後開始化妝吹頭髮，此時教授又傳了一封訊息，內容要求君君穿得正式一點，一抹疑惑悄悄爬上君君心頭，但也僅止於此，過去也不是沒有跟男友同為教授的朋友們一同用餐，通常這種場合男友都會要求他穿著正式得體些，聽話地回到衣櫥前換了另一套更加正式的藍色小禮服，換衣服時小洋裝還不小心蹭到口紅，君君連忙把小洋裝丟進臉盆裡用水泡著以免事後洗不起來。
　　五點半一到，教授的本田小轎車準時出現在君君家樓下，一分不差，就像過去每一次約會，教授從來不會早到，也不會遲到，永遠都能踩在中原標準時間到達目的地，準確到君君都懷疑他該不會是先躲在附近，確認過時間到了之後才又踩著整點走出來。想像那個畫面君君不禁莞爾。
　　停好車後教授紳士的下車替君君開門，這一點很得君君的心，也是她放棄眾多追求者選擇這個跟自己相差十歲的對象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相較於過去歷任男朋友，教授真的是非常有紳士風度，買東西主動幫忙提不說，走路還會主動站在靠馬路的位置，自己與何鏡弦一同出去逍遙他也樂意擔任司機的腳色，甚至還有一次連假返鄉沒有買到車票，教授特地開車載她回家，收假又特地南下載她北返。撇除年紀差與常年抽菸這個壞習慣，教授可以說是個超完美的對象，工作穩定、收入高、在首都又擁有自己的房子、父母都在國外輪不到他照顧，最重要的：教授對她比她對教授付出的更多。

　　看著教授略帶緊繃的手緊緊握著方向盤，君君嘴角微微上揚，問：「怎麼那麼緊張？是約了其它學界大佬一起吃飯嗎？」
　　教授眼睛微微飄過來看了君君一眼，又馬上轉回去注意前方的路況，輕輕搖搖頭。原本只是微微臉紅，這下連下頷都繃緊了。君君看了教授的模樣嘴角上揚的角度更大了，拿出手機開始確認餐廳的菜單。
　　這又是君君喜歡教授的其中一個點：無論對外再怎麼成熟，看著她還是會露出青少年看見女友一般的害羞神態。

　　用餐過程非常愉快，不塊是以服務聞名的店家，主菜的肋眼牛排吃到一半還會主動過來詢問要不要更換餐盤，若答應會換一個熱騰騰的餐盤，牛排在餐盤上滋滋作響，很能引起人的唾液分泌。君君這頓飯吃得挺開心的，原本以為會有其他人一同用餐，到了現場卻發現教授訂的位置只坐得下兩個人，方才一閃而過的疑問又悄悄爬上君君的心上。雖然這餐廳算高檔，但也沒必要到需要穿著正式來用餐吧？看著坐在對面的教授，打扮穿著與上班時的西裝筆挺並無二致，但君君能聞到對方身上一股微微的，古龍水的淡香。看著眼前的教授，莫名的，君君覺得臉頰有點發燙，心跳也不自覺得加速。
　　這股緊張感一直延續到點心端上來，在服務生把蛋糕端上來時，君君能明顯的感受到店裡的氛圍與剛才有所不同，音樂風格開始變得甜膩，身旁的人說話聲越來越小聲，燈光也越來越暗。

　　教授吃著甜點，忽然沒頭沒腦的說：「我最近學了個魔術。」
　　君君瞪大眼睛，有點訝異的問：「魔術？你？怎麼忽然想要學？」
　　「嗯…前陣子看了魔術社的表演，覺得很有趣。」教授說著邊從包裡拿了一朵玫瑰出來，放在右手，「來，現在我要把這朵玫瑰變不見。」
　　君君大概猜得出等等戲法要怎麼變，但覺得有趣也沒說破，「嗯嗯！變吧！」
　　教授左手一個彈指，玫瑰瞬間不見。
　　「現在我把玫瑰放進妳包包了。」教授很正經地說，殊不知對面君君已經忍笑忍到肚子痛。
　　「真的嗎？我來看看。」君君憋著笑打開包包，果然，裡面躺著一朵紅玫瑰。
　　「現在妳可以把玫瑰拿出來了。」此時教授臉色微紅，額頭隱約看得到細汗，君君覺得眼前的男友很可愛，拿出玫瑰正要說幾句鼓勵的話，卻覺得手上玫瑰重量不太對。
　　「現在，妳可以打開那一朵花。」
　　「……」
　　君君小心翼翼的將花瓣掰開，花朵內部塞了一枚戒指，用紙藤固定在上面。

　　「我就在想他今天怎麼這麼緊張，還一直看店員跟旁邊的人，原來就是在計畫今天這場戲。」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君君，跟何鏡弦兩人坐在玄關鞋櫃旁，興致勃勃的說著稍早的事情：「然後他居然還把戒指藏在花裡。」
　　「當時我把戒指拿出來，他立刻就從座位上彈起來，不騙妳，真的是彈起來，椅子還被他撞倒了…」
　　何鏡弦靜靜地聽著君君眉飛色舞的敘說教授的求婚儀式，方式挺新穎，內容很老套，就是把電視上常播的求婚場景再原封不動的演一遍，只差在男女主角不同。教授在兩人研究所時期就已經三十五歲，以當時的年紀要當上助理教授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這幾年間又憑藉著幾篇國際級論文升上副教授，如無意外身為系主任得意子弟兵的他，能在升上教授後接手主任退休後留下來的位置，未來可以說是平步青雲，只差一個老婆了。
　　「我好像太輕易就答應他了，應該留給他一點難度。」君君說著拍拍何鏡弦的手臂：「快來幫我想想要讓他完成什麼事情我才答應他結婚。」
　　「妳不是已經答應了？」
　　「才不是，是答應訂婚，我現在只是他的未婚妻，這階段可以持續很久的，這顆只能算是訂婚戒！」
　　「那妳乾脆叫他戒菸好了，成天吸他的二手菸，對妳身體不太好。」何鏡弦提議。
　　「我也這麼覺得，天啊！我現在是他的未婚妻！未婚妻耶！」君君又一次抱住何鏡弦，何鏡弦可以感受到她手上的顫抖。的確如君君所言，這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實，不真實到彷彿方才自己連闖好幾個紅綠燈跑回來的過程就像是電視劇內容一般的不真實。
　　何鏡弦問：「妳真的決定要結婚了？確定就是他了？」

　　憑良心講教授的條件無論放在哪裡都是個搶手貨，懂得愛屋及烏，平時溫馨接送情時也不忘撈自己這個女友閨密一把；自己與君君一同出國他還會特地換一些當地的貨幣要她們倆玩得愉快，別在意預算。但何鏡弦打從心底不看好這段關係，光是相差近十歲的年紀就讓何鏡弦舉反對意見，再加上有抽菸習慣，更是讓何鏡弦覺得教授配不上君君，但君君似乎不這麼認為。其實在研究所時期教授就有些動作暗示君君了，但君君當時對教授並沒有任何興趣。
　　「小屁孩那懂得成熟男人的好，想當年我還想叫他回去照照鏡子認清自己呢！」這句是君君的原話。
　　兩人一直到君君出了社會某次進修上課時才又見面。那次課程兩人的名字被排在一起印在簽到單上，君君簽到時看見教授的名字，基於禮貌，想著等等若是有緣見面打個招呼，誰知道一回頭，那人就站在人群聚集處，眼睛直直地盯著君君看。兩人下課後相約出去吃頓飯，吃飯過程君君才得知這幾年教授都在相親圈子內徘徊，久久找不到他心目中理想的另一半，確認君君單身後便提出交往要求。當時君君與前任男友分手剛滿三個月，正是療完情傷需要重新出發的時候，沒多做考慮便答應了。
　　當時知曉這個消息的何鏡弦還問君君是不是頭殼壞了，差那麼多歲代溝不大嗎？君君只說了句：「試試又不犯法，買東西能有試用期，怎麼交往就不能有？先進一點的連試婚都可以了，更何況只是談戀愛？」

　　「我…也不知道，結婚呢，以後我們要被法律效益綁一起了…妳覺得教授適合當老公嗎？」方才那份興奮勁一過，君君放開何鏡弦，情緒慢慢冷靜下來。
　　「如果是一年前我會告訴妳不適合，因為他好老，現在更老了。」何鏡弦有點賭氣的說。
　　「所以妳覺得他不好？」
　　何鏡弦轉過頭看著君君，試圖尋找那個曾經在辯論比賽殺遍全場不服軟的主將，還有曾經說著「男人遍地都是，不愁沒有人要」、「試試不犯法」的那個女孩。當時那個女孩神采飛揚，天不怕地不怕，決定在外當游子只在一通電話中就拍板定案了，比起自己還特別回家一趟鬧過家庭革命，相較之下乾脆俐落了許多。但那個女孩現在正在為了要不要結婚而煩惱，只在短短五年之間。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想了半天何鏡弦只說得出這句話。
　　「我在認真的問妳意見耶…妳覺得他人怎樣？」顯然何鏡弦的答覆並不能讓君君滿意，想了想何鏡弦又開口：「說實話，撇除年紀跟抽菸這個硬傷，他真的是個體貼又紳士的對象，不但照顧妳，連帶地我也被他關照著。光是我們喝醉後無論多晚，不辭辛勞、風雨無阻去接我們兩個我就意想不到，現代社會居然還會有人願意為了交往對象做這麼多…」
　　「但也就是這兩個硬傷，我當初聽說妳跟他相遇又答應跟他交往時真的覺得很不公平。妥妥的老牛啃嫩草，偏偏他條件還那麼好，不愁沒有好對象，卻拖了那麼久都沒有結婚，我其實有在猜他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君君聽了皺著眉說：「他說他遇到的人總是差了那麼一點。」
　　「我也覺得你們差了一點，差什麼我不用說，妳一直都知道的。」何鏡弦拉過君君的手，看著她已經皺起來的眉眼，說：「所以我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人到底怎樣妳問我不準的，跟他長時間相處的人又不是我。我頂多能站在旁觀者的立場告訴你，他很好，就是差了那麼一點。妳想想，你們平時相處，都還只是在家門外，一但關起門來生活在一起一切都會不一樣的。一個跟妳相距十年的人，妳不是還吐槽過他家的擺設跟收藏妥妥像個老頭兒嗎？妳真的願意跟這樣的他過生活？我們這麼常出去喝酒，他不就是為了養生才從不跟我們出去的嗎？」
　　君君聽著沉下臉低下頭想了想，掙開被何鏡弦握住的手，起身往屋內走。
　　「而且我覺得妳現在應該要打電話回家一趟，比起我的意見，妳家人的意見也很重要吧？」何鏡弦看著君君的背影走進未開燈的臥房內，門「砰」的一聲關了起來。

　　何鏡弦替君君關上大門，回到自己的租屋處。方才自己的話語應該很刺耳，君君想聽的應該也不是這個內容，白白接受了教授那麼多好處，卻在這個當下妄想阻擋兩人更進一步的發展。何鏡弦覺得自己有點卑鄙。
　　依照君君的個性，在願意收下求婚戒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與決心了吧！只要君君仍舊是過去那個君君，那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君君。來問自己意見純粹只是希望能從自己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與祝福，來緩解她的不安。
　　憑良心說，教授真的配不上君君嗎？光是收入跟社會地位就遠遠高過君君許多。但何鏡弦相信，如果當初君君願意留在校園走研究而不是走臨床，依她的頭腦與手段，要爬到得以跟教授匹配的位置應該不難，就說當時君君決定離開校園時指導教授那痛徹心扉的表情就可得知。
　　最近也聽說君君老闆有意再開另一家藥局，希望君君過去當負責人，君君是個優秀的人，無論在哪裡都能發光發熱的。有那樣的外貌與才華，只要她願意，多的是更加優秀的人甘願淪為她的裙下臣，她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這個大了她十歲品味又不怎麼樣的老菸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