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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荊棘(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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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隔天一早會是什麼場景?一覺睡到日正當中才緩緩起床?不,至少對何鏡弦來說不是。凌晨回到家洗完澡已近兩點半,就著醉意上床睡覺,殊不知早上七點天才亮沒多久眼睛就自動睜開,覺得有點口渴打算起床去倒個水來喝,頭一動眼前忽然天旋地轉,頭骨痛到快要裂開,放棄起身又躺回床上繼續補眠,偏偏怎麼翻都睡不著;想起床找事做但頭一動那天旋地轉的感覺又出現了,別無他法只好繼續在床上像煎魚似的一面翻過一面,好不容易撐到十一點決定起床叫君君一起去吃飯,一坐起身頭又開始痛,一手按著太陽穴一手打開手機通訊軟體,傳完訊息又往被子裡鑽。
「呀啊……」忍無可忍,何鏡弦起身倒了水,走到櫥櫃前翻出醫藥箱,從裡面拿出常備止痛藥仰頭吞下。吃完藥正要把醫藥箱放回櫥櫃裡時,眼角掃過抽屜最裡面的一角,那裏放了一疊照片。這五年來每當阿帽到達一個城市,他都會拿起攝影機拍下他對這個城市的第一眼;每當他離開,也會拍下他對這個城市的最後一眼,洗成照片寄來給何鏡弦。除此之外阿帽的部落格也一直都有在更新,同樣的城市阿帽無論到訪幾次都會透過鏡頭與別人分享他眼中看見的不同,即使是回國也沒有例外。除了該城市特殊的建築與標誌物之外,尋常巷弄的街景、路邊的貓貓狗狗、屋頂上的鴿子與鳥、甚至是路邊的小攤販、磚縫的小花、屋簷一角上的藍天白雲,都是阿帽照片的主角。阿帽的採景方式很多元,構圖也很講求比例美感,雖算不上攝影大師但默默地追隨者也不少,常有人留言表示阿帽的照片勾起他們對家鄉的回憶,特別是那幾張城市角落的影像。最能勾人情緒的往往不是什麼大場景名場面,有時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更能引起人的情感共鳴。
關上抽屜,櫥櫃上放了一封未開封的國際信封,寄件人同樣是阿帽,收到信的那天由於趕著上班何鏡弦並沒有拆開來看,信封一直靜靜地躺在櫥櫃上直到今天。何鏡弦拿起信封,走到書桌前拿出拆信刀準備割開信封時,「叮咚—」門鈴聲響起,何鏡弦順手把信封丟在書桌上轉身往門口走。本以為是君君醒了要來應邀出去吃午餐,誰知打開門卻闖入一名不速之客。
「啊!大姊,這都中午了妳怎麼還穿這樣子?」沈光暉領著陽光闖進家門裡,那萬丈光芒讓宿醉未解的何鏡弦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我穿這樣子怎麼了?我剛睡醒不穿睡衣穿啥?」何鏡弦連忙把門關起來,擋住外面刺眼的陽光與悶熱的空氣。
「都幾點了剛睡醒?還是妳昨晚又跟君君出去喝酒了?那種抑制神經傳導的液體真的有那麼好喝嗎?」沈光暉說著把何鏡弦推進房裡,順便幫她關上房門:「快換衣服,我們出去看電影。」
「適量的酒精可以提升多巴胺的活性!那是快樂水,懂?」何鏡弦的聲音從房間內傳出:「先讓我去浴室洗臉刷牙再換衣服啦!」
「妳越來越超過了,以前跟我見面還會收拾一下,現在沒洗臉就能開門讓我進屋?」
「我又不知道是你,我還以為是君君醒了過來敲門,話說我第一次去妳家你還不是沒洗臉就走出來。」
「拜託妳開門前看一下貓眼外面是誰好嗎?警覺心!」
「社區管理員幹什麼吃的?」
沈光暉跟在何鏡弦腳步後北上工作,何鏡弦住的這個社區有一部分專門設計給單身貴族住的,一房一廳一衛一陽台,小坪數吸引不少資金不多的投資客買下後轉租給房客,加上近鄰大眾交通工具,生活機能又不錯,還有管理員負責收發信件包裹,讓沈光暉看見第一眼就決定下租,正好住在何鏡弦樓下。搬家當天看到沈光暉家當裡占去不少空間的畫具她才相信沈光暉先前的畫家論不是隨口胡扯,事後問清楚才明白沈光暉畫畫時用的是英文名,他那個國外的老爸就是瑞士當地有名的畫家。
「所以你是混血兒?怎麼看不太出來?」沈光暉剛搬上來時何鏡弦請客的接風宴上這個困擾了她幾天的問題終於被問出口。
「混血兒都很帥的,妳不覺得嗎?」此回答換來何鏡弦的白眼與嗤笑。
洗漱完何鏡弦的頭痛尚未緩解,打發沈光暉在客廳看電視後又躺回床上等止痛藥效出來,抓過被子往頭蓋,直接阻擋了沈光暉的抱怨聲與窗外的陽光,躺著躺著,又陷入睡眠。
這頓回籠覺一路睡到下午兩點半,何鏡弦才緩緩睜開眼睛,起身觀察一下,頭痛症狀已退,等待大腦重新開機的時候走出房間看望一下被他丟在客廳的小屁孩。客廳沒人,何鏡弦又到廁所陽台轉了一圈,沒看見沈光暉,想來是覺得無聊跑回家了,拿起手機打算傳封道歉訊息過去,一開螢幕就跳出對方的抱怨訊息:「太無聊了電影我自己去看妳這糟糕的大人假日都躺在裝滿酒精的浴缸裡醉死好了」,下一則訊息是一張照片,照片裡沈光暉坐在桌子對面,桌上的飲料與點心各有兩份,沈光暉滿臉不樂意的咬著飲料裡的吸管。何鏡弦大概猜得出來沈光暉最後找誰去看電影—一個從大學時期就暗戀他的女孩子,沒記錯應該是商科畢業的,何鏡弦見過她幾次,每次見她何鏡弦都能感到一股充滿敵意的視線。何鏡弦為此提醒過沈光暉幾次,但沈光暉卻不太在意。
「她暗戀我是她的事,跟我不喜歡她沒關係。」、「也不是不喜歡她,不喜歡她就不會跟她當朋友了,就朋友的那種喜歡啊…大家做朋友平常一起出門吃吃飯很正常吧!」、「敵意?妳自我意識太高了啦!我們只是朋友,我跟她也只是朋友,更何況兩個女人爭我一個男人也太像小說情節了。」幾句堪比渣男語錄的話語從沈光暉口中說出來確確實實讓何鏡弦啞口無言。
「如果不是聊得來又長得帥自己應該會跟他斷絕往來。」何鏡弦心想。
打理好門面何鏡弦又傳了一封訊息給君君,這才收到君君的回覆:「跟教授約好要出去吃飯,SORRY啦!」看著訊息內容何鏡弦跨下肩膀,手機往沙發上丟,整個人像洩氣氣球一般倒在地上。身邊朋友不算多,扣掉酒友跟同事,講得上話的其實也就那幾個,常往來的更是個位數字。通訊錄人再多也沒用,像這樣的假日臨時要約人出去也找不到一個適合的人選。看看外面的天氣又看看手錶,何鏡弦起身決定找一間咖啡店打發時間。
九月的天氣即使已經過了節氣白露,氣溫仍是居高不下,毒辣的紫外線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何鏡弦坐在咖啡店二樓看著樓下馬路上的人來來往往,有的穿著正裝神色匆匆忙忙;有的穿著背心短褲夾腳拖,身邊女伴衣服上低下高,撐著陽傘很悠閒的在散步;有的全家出動推著娃娃車,娃娃車上還裝了一台小電扇,對著車裡的娃娃拼命吹。何鏡弦看得出神,冰咖啡杯身凝結的水珠滴在桌子上留下一塊水跡,一旁盤子裡的可頌也已放涼,此時手機傳來一封訊息,打開內容又是沈光暉傳來的。照片內容是兩張電影院票根,看來電影已經播完,何鏡弦看了看電影名稱,是部最近很有名的鬼片,順手回了一句「好看嗎」就把螢幕關掉,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算算日子也快到中秋節了,北上工作即將邁入第五年,由於跟何母鬧翻每年只有過年才會回家,其餘節日都是藉口要上班或是訂不到車票而作罷。她確認過班表,今年中秋節有三天的連假,要不要回家一趟?
這五年間每趟回家家中氣氛都不是很好,也難為了何父夾在母女之間充當夾心餡,但過年期間除夕回祖父母家吃團圓飯、初一走春拜年,初二回娘家、初三初四再跟親戚朋友拜個年,年假也進入尾聲,何鏡弦又得加入北返人潮,跟何母也沒有機會靜下心來彼此面對面。這幾年親戚們問起自己的狀態何母都拿「孩子大了父母管不著」當理由來搪塞親戚們,時間久了察覺有異的也就不再多問了。
打開訂車票的網頁,距離中秋不到三個禮拜,返鄉車票早就全部賣光光了,截了一張車票售罄的畫面傳給何父,再附加一句「沒搶到票不回去囉!」這邊傳完訊息,那頭沈光暉又傳了一則訊息:「超級好看的,免費請妳看妳不要,後悔去吧!」
能讓沈光暉推薦的電影內容應該不難看,基於好奇何鏡弦查了查相關介紹,看簡介是部驚悚片,內容敘述主角是個自閉症患者,經常被幻覺與幻聽包圍,絕望且無助的日常生活持續著,直到某日一名女警闖進他家門指控他涉嫌一起謀殺案,故事就此展開。預告片聲光效果不錯,驚悚感也有表現出來,看看天色尚早,去看電影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何鏡弦加快速度清掉餐盤上的可頌,再請店員打包沒喝完的咖啡,離座走出咖啡廳。
假日下午的電影院被尚未開學的大學生擠得水洩不通,連排隊購票的隊尾都讓何鏡弦一頓好找,站在隊伍裡,恍惚回到離家工作後頭一次過年返鄉,當天下午五點下班,回租屋處拎著行李趕到高鐵站時站內已經擠滿了提早下班的人,身上大包小包、攜家帶眷,整個候車大廳鬧哄哄的。何鏡弦基本不需要動,身邊的人會推著妳往前走,順勢跟著人群一起擠上車廂,那次返鄉讓何鏡弦印象深刻,以往學生都會提早放寒假,很少遇到如此運輸高峰的時候,乘客彼此摩肩擦踵,好不容易從車上擠下來,渾身痠痛,一進家門看到何母那張冷臉當下又潑了何鏡弦一桶冰水。
「妳好,請問要看哪一部電影?」
報完電影名稱與人數,不意外看見電影院工讀生臉上微妙的表情。出社會這幾年何鏡弦很能體會剛認識時沈光暉所謂「你是邊緣人」的那種眼神,比起學生時期總愛成群結隊一同出去覓食跟逛街娛樂,出了社會後獨自一人用餐或外出的比率大幅增加,畢竟工作時間和放假日期都不同。常有這種情況:三五好友約出來吃飯,一開始大家都說好,越接近聚餐時間越來越多人臨時無法到場,到後來到場的只剩兩個人,久了就不常約人一塊外出了。就拿自己來說,這幾年最常一起出去的就是住在隔壁且從高中就認識的君君,但相較起學生時代一同出門的次數還是少很多,一來工作忙碌,二來君君也要花時間陪她男友。很多時候,單獨一個人不是選擇而是順勢而為,常在不知不覺之中就成那樣子了。
電影時間長達兩個鐘頭半,撇除座位旁的小情侶女孩子一直往男孩子懷裡擠,還配上:「寶貝我好害怕」、「為什麼他要殺了他」之類的惱人對話,內容何鏡弦算是很滿意的。電影結局主人公的主治醫生告訴他現實生活中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女警什麼凶殺案都是假的,其實主角根本不是自閉症,他罹患的是DID—解離性身分障礙,也就是俗稱的多重人格。所謂的殺人事件是其中一個人格在殘殺其他人格,企圖獨佔身體。劇情有點老套,但運鏡處理跟氣氛營造得很好,何鏡弦覺得這兩個半鐘頭不算白費。
走出電影院時,太陽已經下山,路燈一盞一盞的亮起來,正在猶豫要不要買點東西墊墊肚子時,方才為了看電影調成飛航模式的手機「嗡嗡嗡」的震了起來,是君君打來的電話,何鏡弦不疑有他的接通。
「妳快來我家這邊,立刻!馬上!」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發問的時間君君就掛掉電話了。被君君口氣嚇到,何鏡弦立刻打消買食物的念頭跑回家。
一路跑回家,何鏡弦連闖了好幾個紅燈,好不容易氣喘吁吁地到達君君租屋處,連門鈴都沒有按,直接拍門叫人。君君像是在門口等了很久一般,何鏡弦一拍門門就立刻從內部被打開,君君從門內激動地衝上來一把抱住何鏡弦,何鏡弦連忙推開她,仔仔細細從上到下打量,除了臉上有點驚恐之外看起來沒有外傷,確定外表看起來沒什麼大礙後心中提著的一口氣才稍稍放下,邊喘氣邊扶著眼前人的肩膀問道:「怎麼了?電話裡那麼緊急。害我以為妳出了什麼意外。」
「我…我…」君君有點結巴,瞪紅了一雙眼睛,手微微發抖的舉到何鏡弦面前,左手中指上赫然多了一枚戒指,上面鑲著的鑽石閃著微微的光。
何鏡弦看了也跟君君一樣的反應,愣了好一陣子才乾巴巴的開口:「妳…他…教授他…」
「沒錯!」
「今天吃飯?」
「對!」
「Yes?」
「Yes!」
君君紅著眼眶,又一次欺上身緊緊抱住何鏡弦,激動的說:「我不知道要做什麼反應,餐廳所有人都站起來拍手,我…當時根本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手就不受控制的伸出去了。」說完鬆開摟著何鏡弦的手,看著戒指又是一臉不可思議:「好像有一股力量推著我做動作,推著我摀嘴流眼淚,又推著我撲到教授懷裡。我當時的反應真的跟電視上演的一樣,一切都好不真實。」
何鏡弦聽著用手拍拍君君的臉,雙眼直直地看著君君的眼睛,君君在對方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
「臉痛不痛?」
「……有點火辣辣的感覺。」
何鏡弦這才紅著眼眶,露出進門來第一個微笑:「會痛,所以這一切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