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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金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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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楚浔松了一口气,呼吸渐渐平稳均匀睡去的时候。
宋尘此时的心,就像被风吹动的湖面,涟漪层层,浪花阵阵。
她本来伤口还是扯裂般的疼,加上一直以来的睡眠习性,此时根本无法睡着。
楚浔过来搀住她的时候,她心里的湖面是被轻风微微撩动了,在楚浔轻轻握起她的手时,她感觉有小小的石子投进波纹涟涟的湖面,泛起了水花。当感觉到身侧床榻微微一沉,随后她能听见略有些不稳的呼吸声,她甚至可以闻到男子身上隐淡微苦的味道。
她感觉在那一瞬间,飞沙走石,轩然大波已起。
虽然在白虎山生长的那么多年里,她学会杀人,学会舞剑用刀,学会入梦化梦,可是当时没人教过她,当被一个男子轻揽住肩,松松握着手,最后还登徒浪子般的与她共卧一枕。这个时候,是应该直接一刀招呼到他喉咙上还是用尽生平所学一脚踢他下床。
杀手组织好像没教这个。
然后她听到了敲响在耳膜边的慌乱心跳,想起了那天躲在楚浔的大髦里,那跳动在身后不足毫厘的心跳声。
她一直觉得,敲鼓的声音,和心跳最像。
她不禁凑近了过去,听到了男子胸腔里敲响的鼓点。
嗯,节奏还挺搭。
赶紧挥掉脑子里愈发不受控制的想法,当理智重新归位,宋尘听到了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在烛火渐歇,天光初显的晨曦时分,格外的清楚。
“有人要来?”
想着也许是终于有大夫愿意半夜出诊来青楼,宋尘费力的想着如何化解这略微暧昧尴尬的场面,不知为什么今晚脑子尤为不灵光,她坐起身呆了片刻,最后简单粗暴的决定把楚浔叫醒。
她伸出尚能动的一只手,推了推楚浔。
此时门开了,方芷瑶领着大夫进屋,看见如下场景——
一张紫檀象骨床上,楚浔卧着,宋尘坐起身伸着手,似乎要对他行什么不轨之事。
联想到宋尘之前一系列所作所为,方芷瑶认定她又是使了什么幻术迷惑了楚浔,眉毛微挑,忙抄起桌上一沓薄纸,劈手朝宋尘掷去。
那薄薄黄纸被贯注内力,在空中抖直如同飞刀一般直奔宋尘。
电光火石间,楚浔起身了,面色如常的坐直身,从容伸手拦下了那一沓“凶器”。那叠纸在他两指间软塌塌的飘着,瞬间丧失了攻击力。
“阁主……”
方芷瑶此时大脑同样不灵光了——楚浔没像是中了幻术的样子,那方才竟与这女子同憩一处。这让她觉得这场面,更加无法解释了。
楚浔背对着方芷瑶,并没有感受到她不可置信的眼神,抬眸望了宋尘一眼,笑得风度翩然:“烦请大夫给这位姑娘疗伤吧。”
说话间他也已经避进了偏室。
那大夫许是半夜被方芷瑶翻进了家里,威逼利诱着拎着来了观月落,此时心里正窝火,臭起一张老脸,一甩衣袖:“不治不治!”转身就要走。
“杜医士留步。”
楚浔的声音从帷幕之后传来,有些缥缈,却十分严肃:“朔元五十七年端月,你的正本堂似乎被户部勒令停业,没收行医文书。可我听说你仍是偷偷开门诊病,可有此事?”
杜大夫惊疑此人竟说出了他的姓氏,又知道他这档偷摸着的事,又惧又慌,嘴上仍然硬气道:“你是什么人?别在这里污人名声!”
楚浔并不理会,继续说道:“朔元五十九年正月,裕祥钱庄出了一笔款项三百两的账目,这借款人,像是叫做……”
杜大夫连忙大声吼起来以遮掩住楚浔后面的话:“我,我那是被同行嫉妒陷害的!他们见我药材卖的比他们便宜,坐堂诊金也收的少些,联合起来向官府告我以次充好抽取暴利……”
“杜大夫悬壶济世,医德高尚,若是能医治这位朋友的外伤,所付诊金在下定不会让你失望。”
楚浔徐徐说着,声音里带着安抚的意味。
杜大夫此时也猜到几分这屋里的公子并非等闲之辈,长吁一口气,小声道:“我说了不治,反正她也死不了。”
方芷瑶却在一旁听得动了气,冷冷斥道:“你是不会吧”
杜大夫横眉冷对,回敬:“望闻问切,我杜某只需凭一望一察就能知病情大概,从不出错。我说了这姑娘死不了,她就是没事!不信我,那我走了便是,烟花之地,杜某避之不及!”
楚浔不再勉强,客气道:“那有劳杜医士,送他回去罢。”
方芷瑶本就性子倨傲,也不愿招呼,径直先走了出去。
那杜大夫却犹豫着,又是望了望宋尘,说:“真是奇事,按理说心脉遭重创,九死一生,她竟能活下来。”
他俯首案前,笔走游龙的写下一副药方,嘱咐说:“病人失血过多,此乃补气养血的药方,记得每日服用。”
楚浔此时也出来正屋相送,那杜大夫见楚浔长身玉立,贵气不凡,待人却彬彬有礼甚是周到,不免多出些许敬意,最后竟收敛了臭脸一张,像模像样的恭敬施礼离去。
待送了杜大夫出去,楚浔回到床前,问:“宋姑娘真的感觉无大碍吗?”
方才心动的余波仍在悸动,宋尘只好勉强装作冷脸,低声道:“我得回去了。”
楚浔扫了一眼窗外天色,点点头:“车马已备,姑娘一路小心。”
三千四百里的北漠,边关迢迢,荒沙无穷。
地平线初露一抹曙色,将两匹黑马驰骋荒漠的影子拖得很长,有气无力的吊在时刻不停奔踏的马蹄后。
三天四夜的漫长路程,在那座荒石嶙峋,高达百尺的白虎山从绵延的沙丘之后慢慢露出张扬轮廓的时候,接近了尾声。
“首座大人,你这次大功一件,教主很是高兴哦~这次,你会要什么赏赐呢?”
说话的人整张脸几乎都被包在风帽和兽皮领子里,只露出一双略带女气的双眸,遍布血丝,声音男女莫辨,十分沙哑,似乎很疲累了。
跟他并驾齐驱的男人一身黑衣,长发掖在兜领里,瘦削苍白的下颌在昏暗光线里尤为显眼。
见奕晗一贯的无视自己,他也并未放弃和奕晗的搭话:“你不会,又让教主赐你金池浴吧?你也太……”
话未说完,他隐约看见奕晗通常如同亘古冰川一般的眼睛里,裂出了缝隙。
捉到别人深藏的心思,让他很兴奋,况且奕晗一路基本无话,他实在憋闷,于是继续道:“首座大人如今风光无限,何必总为了一个女人……”
奕晗终于开口,语气严肃:“迟婴,不要妄提禁忌。”
迟婴无奈:“罢了罢了,珍奇异宝赏给你也是暴殄天物。”
迟婴勒住马,欲要往另一条路去,一边对奕晗说道:“你且直接去吧,我替你向教主禀了,反正你也不想见他。”
回答他的是一个昏黑沉冷如铁的背影。
“真是个傻子。”
迟婴低声骂道,转身上山。
白虎山再往北百余里,就是金池。
纵使有一个贴着金的名字,也无法粉饰这个地方漫布的深重怨毒之气。地处山坳,狂风漫卷,草木不存,偏偏长出了一片明镜似的湖泊,终年不冻,倒映着四周黄山沙丘绵延,水面宛如洒金,取名金池。说它溢满怨气,是北地的百姓传说当年圣祖收服漠北三蛮,此处杀戮无数,黄沙浸血,神女垂泪聚成了一捧湖水,与轮回转生的黄泉之水相连,引渡亡魂归岸。
十三年前圣光教中突生叛乱,那时新任教主孤寰诛杀异徒百人,用邪异法术取魂镇于湖中。法术阴狠怨魂不散,由此金池遍生邪灵,再无生迹。
亘古不变的风沙仍在,湖心那棵死树未倒。
奕晗赤脚慢慢走进湖里。
水面平静,水位也只及膝,一股森寒之气从脚心窜起,几乎让人血液凝滞。他的双耳灌满了嘈杂的声响,最为刺耳的,是湖底长年不绝的叹息嘶喊声。嗅到了活人的气息,沉寂在水里的阴灵骚动起来,有甚者在啮啃来人的脚心血肉,或是缠着他阻挠他继续前行。
他花了很久,才走到那棵垂歪的死树前。
那棵树枝干粗壮,虬枝盘结宛如长蛇入水。在他慢慢靠近时,其中一枝枯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扭动了下。
奕晗深深地看着那截枝干,眼神不时变换,就像荒漠里极快掠过的惊云。
他蹲身下去,背靠着老树枯枝,半个身子浸在阴寒湖水中。
他引来了越来越多的水邪,从湖面上看去,水底飞快的略过一片片黑灰色的影子,迅速聚在了奕晗身边。
温度骤降,即使奕晗修得是极寒的内力心法,此时也觉得周身的湖水宛如匕首刺着他的皮肤,整张脸愈发苍白。他略作调息,沙哑出声:“我杀了她。”
那截树根又是动了动,此时定睛看去,就会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树根,而是一个和这棵死树长在一起的人。仔细再看,她的琵琶骨被树根洞穿,穿过她身体的两段树根又再分枝节,锁住了她的全身。
她的头发很长,又十分脏污,凝腻成了数股,披散着遮住了脸,远看去和黝黑的树根无异。
“哈……”
她似乎就要油尽灯枯,气若游丝,只能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
“你很高兴?”
奕晗忍受着数百水邪的啃噬,如同万虫钻心却面不改色,眼光向那个人脚下看去。
那些邪灵都被新鲜来的血肉之躯吸引,放弃了啃食这个和树长为一体的枯槁女人。
“我在这里,你会好受些吗?”
奕晗面色深沉,眼神缥缈,望着旷远荒漠上破空而起的一轮圆日,颜色赤红,似火焰似人心,只是半分温度也无。
那个女人也慢慢抬起头,与他同赏那日出荒山。
只是心里的怨恨和绝望,却如同水底丛生的水鬼冤魂,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