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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死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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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有多乱啊,没法跟你说。你受了多少苦啊,也不一定能解脱。红尘有多乱啊,裹住了旧山河。眼前是千秋雪,心里是马蜂窝。若不能长相守,就为我歌一首……”
观月落的金台之上,红娘绿女手执牙板,莲足踏拍,声音哀婉的唱着伤春悲秋的歌调。
宋尘头脑昏涨的睁开了眼,眼皮上像有针在扎似的,逼得她又阖了会眼,才恢复了清明的视线,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她躺着的这个房间十分宽阔,陈设简练,正厅里点着的翡翠十二连枝灯把高高的顶壁都照的透亮。灯台一旁置着一张矮腿案几,一个笔直清瘦的男子坐于案前,有些急躁的翻看着面前的一沓沓黄白纸卷。
因为才从昏睡中醒来,尚不能清晰辨物。宋尘顾不得浑身剧痛,以手支起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证实眼前的不是回光返照之时的幻象。
然而手指碰落了床边一物,那东西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
是她的金笛。
楚浔听见了内室的响动,起身走了过来,不甚平稳的步伐透露出此人心情的焦虑,在床边带起了一阵风。
他在床边坐下,因为有些背光,面色是隐隐落在灰暗之中,极美的桃花目中却是目光清冽,温柔如一泓春水,深沉时却若一涧寒潭。
“我还活着?”
宋尘大脑正昏涨着,有些沉溺在楚浔的奕奕神采之中——应该不是到了地狱,地狱里,怎会有如此仙人之姿?
“你只是简单止了血,我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楚浔看着面前这个刚刚走过鬼门关的女子,自己发现她的时候,她倒在一片血污里,周身伤口骇人。抱起她的时候她竟还有些意识,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细瘦的小手条件反射似的擒住自己的手腕——那是戒备防身的动作。
“宋姑娘,似乎每次见到你,你都是卷在极其凶险的事件里啊。”
楚浔侧过脸,眼中是灼热逼人的探询和质疑,脸上的笑意几乎能让人醉倒。他道:“楚某真是,愈发好奇,宋姑娘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仇家,竟是三番五次命悬一线。”
看见宋尘苍白狼狈的脸上伪装的镇定冷静慢慢裂了条细缝,楚浔声色不动,双唇翕合间,说出的话语让宋尘如遭雷击,浑身僵直。
“或者我应该这样叫你,云杳,云杳圣女,对么?”
隐藏最深的秘密一下被人探破,宋尘的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自己的袖口,有些慌张的抬眸,撞上他清明锐利的眼神,心里更是无限的忐忑。她觉得依面前这个男人的所知所察,自己像是被剖开了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虽然楚浔生的一副翩然出尘的俊美模样,端的是儒雅君子的气质做派,宋尘却觉得面对着他,自己内心是极度的不安,忍不住的想躲开,躲开他眼神里醉人温柔裹挟着的无形压迫与试探
楚浔看她表情动作,知她被自己说中,继续循循诱之:“敢问姑娘,为何要离山叛教?”
宋尘艰难的吸着气,脑中回忆如乱潮汹涌。她紧抿着发白的唇,半支起的身子伶仃羸弱,其中却蕴藏着坚韧不折的力量。她慢慢的起身,拖着千疮百孔的躯体,踉跄走到窗边,极目远望。
楚浔也没想到她竟还有下床的力气,声色不动的坐在床沿,眼神愈发深邃。
宋尘眼下凄然的望着绵延重叠的层层屋宇。长乐坊夜晚灯火不熄,宛若一条灿烂星河坠在凡尘。
“因为我想活着。”
说出那个最是简单却对她来说要以命拼之的目的,宋尘吹着高空中的夜风,重重的咳嗽起来,牵扯到伤处,痛不欲生,她俯身趴住窗檐,语气悲凉:“看那万点灯火,并无一盏为我点亮,千百人家,无一能置我安枕。我真得,有存在过么?”
伸出十指在眼前细细打量,证明了自己仍是血肉之躯,她咳嗽着发笑:“你好像无法体会啊。”
“我可以帮你。”
男子的声音不高不低,郑重沉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挽住了宋尘惴惴不安的心。不知何时他走来了自己身边,宋尘看见他深涧般沉郁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落魄不堪的模样。
“我可以安排人手护你性命,作为报答,姑娘得替我解个谜。”
楚浔的眼眸中带着笑,温柔无害,似乎是告诉着眼前人这并不是个糟糕的买卖。
“真是可惜,公子为何不做商人?”
处处算计,处处威逼利诱,处处不得让自己吃亏——不仅适合做个商人,还是个奸商。
楚浔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没有回答她这句带着揶揄意味的话。
“其实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吧。”宋尘垂眸,看了看胸前渗着血的白布条,有些奇怪虽然奕晗一剑穿了自己的心,现在寒气周身扩散,她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却并受妨,所以还能呼气吸气的在这跟楚浔聊什么不赔本的买卖。
“对他们来说,我已经死了。不过,也许我能有另一种存在的方式。”
宋尘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采,宛如一把雪亮的剑唰的抽出。
能鲜灵活现的生,是能让人拿命去赌的诱惑。
楚浔不禁垂眸,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她生的貌美,但气质使然,没有那女儿娇态,一贯是疏离冷淡的。
她又微微蜷起了身子,极为克制的咳嗽起来,楚浔听出她咳声中夹杂着微弱痛苦的呻吟,上前扶住她。触及她的皮肤,冰霜似的寒意袭来。楚浔这才注意到,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是结了一层薄冰。体外如此,想必体内早已被阴寒剑气折磨许久。
楚浔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小心的让她在床上歇好。
看着她因痛苦蹙起的双眉,极力吞没在齿间的细碎呻吟,楚浔心想,原来她卸下冷漠示人的面具,也是与常人无异的。她会怅惘,会绝望,会心有不甘。路漫漫兮,她执着又坚韧的追着自己向往的东西不曾停歇。
轻轻握住她的冰凉柔软的手,为她渡去了些内力暖身,楚浔又问道:“明知道韩府已经不安全,为何不走?”
他此时语调温和亲近许多,带着隐约的责备意味。
宋尘浑身创伤气尽力竭,已经近乎半昏迷,喃喃回他,就像在呓语:“我……不想连累别人。”
若她逃走,圣光教派人以韩绮霞或是其他无辜不知情的人为要挟,该如何?
便是为了这个,她就做好了要去赴死的准备。若是总有人为她无辜受累,从这个世上消失,好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楚浔深深地看着她,已经不知道该说她是重情重义还是固执消极了。想到她在世上活着无人真心知她解她,更无人能替她分担背负着的沉重仇怨,心里升腾起的同情怜悯也从一分多作两分。替她掖好被角,他静静坐在床沿,突然想到,她能出入别人梦境,那她自己梦中,会是什么模样呢?
昏睡中的宋尘感受到放在自己手上的一股热源,下意识的将它抱紧了些。抱着那一截暖和坚实的东西,才感觉遍游自己周身的寒气减缓了些。
楚浔看着自己的手臂被她如获至宝般的抱住,无奈的笑了笑。此时已快至天明,烛火将尽,楼里的欢舞歌吹已然至尾声,窗外是朝巡的骁骑在城中走动,马儿的轻嘶和金属甲胄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明时分被放大的无比清晰。
四周杂声纷乱,然而在室内,楚浔却最清晰的听到一阵规律的心跳声。
虽然心跳极是规律齐整,却莫名的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要鼓出胸腔。
此时楚浔已经侧身躺在宋尘身边。他并无狎昵轻薄之态,只是隔着锦被挨着她,躺的规矩端正。狭小的床榻间,两人都有些紊乱的气息洒落在空气中,沁凉的温度骤然升高。
感受了到一团更大的热源躺在身边,宋尘迷糊着,慢慢挨近了过去。她柔软轻颤的睫毛垂在薄玉般的脸上,显然是昏迷中还经受着痛苦,脸上表情有些无助。没了醒着时候的冷淡戒备,此时看起来才像个十八年华的娇娇少女。
还好今夜无事,平安度过。
楚浔心里缓缓舒了一口气,睡意也是铺天盖地的袭来。他本也是几天无休无眠,此时心里松缓,便也极快的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