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亚病夫》冰与炭

4、第四章 大维齐尔

　　苏丹似乎终于从丧母的悲痛中走了出来，他今天心情看起来还不错，大维齐尔伴随在他身边，也看起来轻松而愉快。他们两个轻松地谈笑着，向赛利姆和塞尔班走来，两人则迅速起身，向这两位权势滔天的人物致以敬意。
　　“免礼，免礼。”苏丹微笑着将儿子扶起，对塞尔班则微微颔首。“你母亲最近还好？”他问赛利姆。
　　“母亲最近沉浸在祖母去世的忧愁中，她最近连笑都不怎么笑了，”赛利姆以一种沉重的语调说道，“祖母的去世给她的打击很大。”
　　塞尔班忍不住偷偷瞥了赛利姆一眼。
　　“女人的心啊，”他威严的父亲喟叹了一声，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柔情，“还是太脆弱，不像男人的一样刚强。”
　　这话让其他人都没法接下去了，赛利姆和塞尔班都不敢打断陷入爱情的沉思冥想的苏丹，唯有大维齐尔出声了，他评论道：“这就是为什么只有男人才能够征服世界，一颗刚硬的心才能无视那些飞溅的鲜血和嚎哭的妇孺。”
　　苏丹颔首，这基本是土耳其男人们的共识。他看着大维齐尔，微笑道：“我知道你有一颗男人的心，易卜拉欣，我从来都知道，从我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苏丹今天似乎格外地多愁善感，他又陷入了沉思的静默中，但又一次地，大维齐尔不容许他的安静，“苏丹，那您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向您屡次恳求。我不仅是您的大维齐尔，我也是您的贝伊中的贝伊——您当年亲口这样对我说的。您说我是您征战的利剑，而就算您总是让我呆在剑鞘中，我也努力保持自己的锋锐。”
　　苏丹依然没有出言，但大维齐尔似乎十分失望，他猛地跪下，他对苏丹高声说道，“我依然是您最锋利的那把剑！苏丹，您想要什么，我都会为您得到！您看向哪一片土地，我都会让那片土地彻底插上您的旗帜！我永远做您想让我做的事情，但是苏丹，您将雄鹰关在了金丝的鸟笼中，雄鹰为它的主人蜷缩起了翅膀，为它的主人吃起了肥美的小虫子，但它依然渴望捕猎，渴望用鲜血洗涤自己的爪子！”
　　苏丹没有说什么话，他从来都是一个沉默寡言到神秘的男人，赛利姆觉得，就连大维齐尔也未必真正明白他父亲的所思所想。但是拜已知的历史的福，赛利姆明白了——他的父亲，此时虽然依然爱着儿时的伙伴，但是他的猜疑已经开始发酵了——或许不只是发酵，苏丹的沉默其实已经是难得的在给大维齐尔提示了，可是大维齐尔不知道是根本没有看出来，还是在用自己和苏丹的情谊作赌注，以取得远征军主帅的位置。虽然时间可能早了一点，未必是一个成熟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可能带来的额外的好处让赛利姆心动了，他开始计划，大维齐尔离开伊斯坦布尔之后他要怎么做。
　　赛利姆细细思量着，而苏丹此时依然沉默着，大维齐尔却又按捺不住地打破了这篇寂静——“苏丹，我的主人，苏莱曼，我的朋友，我这辈子只想再一次踏上战场，请您没收我大维齐尔的头衔，让我做一个小兵吧——这宏伟圣城的阴柔并不适合我，我宁可在战场的刀剑中丧命，也不愿意在安逸的都城里享用荣华富贵！”
　　话终于说到这个份上了，赛利姆终于松了口气，大维齐尔终于走出了不可回头的这一步。如果以后他的属下，即使是亲密的属下对他这样说，他也肯定已经开始对那个人大起杀心了，特别是这个人还是大维齐尔——与王太后结盟控制前后朝的大维齐尔，在王太后去世后又突然如此强烈地要求出征的大维齐尔，他想干什么？他是不是想通过什么另外的方法保存自己的权势？赛利姆饶有趣味地模拟着苏丹的想法。他注意到，塞尔班飞速地瞥了他一眼，看到这样的事情应该能让塞尔班明白，什么是君主的爱臣绝对不能触碰那条的线了吧，赛利姆想到。
　　“易卜拉欣，我亲爱的朋友”，苏丹忧伤地开口，“难道伊斯坦布尔和我苏莱曼就这么不让你留恋吗？难道我不怀念战场，不怀念敌人的哀鸣和哭嚎？但是我们不再是刚继位的苏丹和普通的帕夏了，我们现在是帝国的统治者和帝国的宰相了——易卜拉欣，伊斯坦布尔不只是我们的埋骨之地，也会是我们生前不能寸步离开的处所了。”
　　大维齐尔仍然跪在地上，但苏丹不和他僵持了，苏丹硬生生地将这个大汉从地上拉了起来，挟着他的臂膀。“易卜拉欣，让我们一起散散步吧，别去让那些政事时刻烦忧你的心神。”他回头对赛利姆二人说：“你们也一起来吧，我和大维齐尔一起去过的地方，你们俩还未必见过呢。”
　　难得的父子交心的机会，打算合法即位的塞拉姆自然不会错过，他和塞尔班紧跟在苏丹的后面，随着苏丹七拐八转，竟然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平台。没有桌子，几个人便坐在地上，苏丹和大维齐尔相互靠着，赛利姆和塞尔班靠在一起。

　　弯弯的月亮升起来了。
　　封印先知穆罕默德的标识即是新月，而即使是内心不甚信仰宗教的塞拉姆，坐在圣城之颠看着先祖的标识，也不禁感到其中的神圣之意。在弯月的照耀下，他的先祖穆罕默德南征北战，提着弯月一般的弯刀，建立了不世出的功业。未来，他又能否倒提弯刀，将哈布斯堡的土地也笼罩在同样的弯月下呢？
　　一时间，四个人都没有说话，随即苏丹打破了静寂。
　　“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赛利姆一世出征时，我和你在这里看月亮，易卜拉欣。”
　　大维齐尔的声音在月光的照耀下也变得平和：“我们称赞你的父亲严格执行法令，但我们都看不起旧有的法令，我们说要一起建立新的法律。我们在一起称赞先王攻打马穆鲁克王朝的睿智，我们一起商量，在我们真正获取了权力以后，我们要拿谁开刀。”
　　“我们做到了，易卜拉欣。”苏丹说，他握住了大维齐尔的手，“我无愧于我父亲的功业，我的子孙也决不能有愧我的功业。”他盯着大维齐尔，他脸上没有出现什么表情，但他的目光专注深远。
　　大维齐尔没有说话，于是苏丹转向赛利姆，“赛利姆，我在你出生的时候给你取了和我父亲相同的名字”，他说，“你有和你母亲一样的眼睛。”这个从一开始就没有注意过赛利姆的父亲，此刻突然显得格外温情。
　　苏丹看着赛利姆，他的语调转向严厉：“但是，我的儿子，雄鹰只有靠自己，而不是父母的臂膀才能振翅飞翔。穆罕默德的子孙，不需要废物。如果你是一个流浪汉的儿子，都能够在圣城得终天年，但唯有你是苏丹的儿子不行，赛利姆。”
　　“赛利姆，我希望你能真的像一个苏丹的儿子，像一个王子。”
　　大维齐尔的腰背陡然绷紧，他吃惊地望向苏丹，但是他没有说什么话。苏丹没有看向他，而是继续用他那仿佛能使人无所遁形的目光看着赛利姆。赛利姆有一瞬间的惊讶，苏丹在向他提示，将会支持他和大哥穆斯塔法争斗，苏丹对大维齐尔和他大哥的不满竟然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吗？说实话，赛利姆倒是很吃惊，但是他并不打算按照苏丹的意思玩下去，苏丹说得对，雄鹰只有靠自己的臂膀才能振翅飞翔，所以，就且让他留一点小小的私心吧——在对局势比任何人都明白的情况下，他需要一些精巧的推手，好达成比取代大哥穆斯塔法更好的成果。
　　于是赛利姆没有说话，他只是颤抖着倚靠在塞尔班的身上，塞尔班不得不双手撑地来支持他的重量。苏丹充满压迫和怀疑的目光笼罩着他，但赛利姆就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苏丹移开了他的目光，接下来没有人再继续说话了，并不明亮的月光照耀着所有人，却根本照不出那些生死至交、骨肉至亲的所思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