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亚病夫》冰与炭

5、第五章 母子

　　“苏丹妃召您进宫一趟，殿下。”塞尔班找到了正对着一份古代文献奋笔疾书的赛利姆，这份文献相传是希腊先哲阿里斯塔克斯著就的，其中诸多晦涩难解的图形让宫廷学者们也困惑难解，赛利姆倒是明白，这是日心说——可是天知道，他要怎么就将这些可怕而充满谬误的均轮和本轮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下笔，进宫去了。

　　托普卡帕宫中供给后妃居住的一块，绝对是这个明亮大气的宫殿中最阴暗的宫殿了，它狭小、低矮，但罗克赛安娜作为苏丹最宠爱的妃子，显然享有与众不同的地位——她的住所毗邻庭院，虽然为了不让男人们偷窥没有窗户，但夜明珠和粗如孩童手臂的蜡烛将室内照得有如白昼。罗克赛安娜并没有坐在奢华的、用黄金和珠宝雕饰的刺绣座椅上，她只是斜倚在一些松软的垫子上，旁边珍贵的、如烟似雾的纱随意地堆叠在地上。

　　虽然年届四十，但罗克赛安娜的美貌并没有因为岁月强自给她添上的鱼尾纹而褪色。她的美貌是由她神采之中的优雅赋予的，而不仅仅是由□□的美丽。此刻，她见到儿子到来，只是简单地微笑颔首，等待儿子在自己身边坐下。

　　“最近过得还好？”罗克赛安娜向儿子问道。

　　“一切都好，就是身边美人太少了，”赛利姆坏笑道，“母亲为什么不给我找几个漂亮姑娘呢？也好让母亲您多几个孙子孙女！”

　　罗克赛安娜被逗笑了，她笑道，“前几天母亲倒让人去奴隶市场找了十几个漂亮姑娘，你也知道你父亲新近击败了西班牙，果然富裕国度中的姑娘就是风情万种。你兄长的军事才能实在是你们这一辈中最强的，你能收下这一批美貌的姬妾，倒是要托他的福了。”

　　罗克赛安娜向他眨眨眼睛，赛利姆也明白，这一批貌美的姑娘在西班牙战败，俘虏都被瓜分得差不多之后再出现必定有问题，或者就像罗克赛安娜所猜测的那样——她们干脆就是穆斯塔法的人。不管是不是，反正当作一条闲线用起来就是了。

　　赛利姆也便不甚在意地收下，听他的母亲讲一些宫廷中的事情，以及一些苏丹来罗克赛安娜处时的闲谈。

　　最受宠爱的苏丹妃居所中，神秘而昂贵的香薰使整个屋子烟熏雾罩，再配上正在聆听的宫闱密事，赛利姆不禁感叹——爱上一个女人，苏丹所不经意间失去得太多了，他以为自己只是赏赐和闲谈，但谁又知道，他的爱妃已经将这些信息和钱财织成了一张网，一张随时可能将他自己缠绕的网呢？

　　赛利姆再次告诫自己——在宫闱阴谋和武力叛乱层出不穷的奥斯曼帝国，他决不能真正爱上什么人，将一颗真心交给她践踏。

　　谈话已经将近尾声了，赛利姆终于抛出了他此来最重要的事情，“母亲，最近如果苏丹怒气冲冲，来和您讲起大维齐尔和财政大臣伊斯坎德尔帕夏的争端，请您这次千万站在伊斯坎德尔帕夏这一边。并且，如果财政大臣有一天极其想进宫，如果您能够的话请您阻拦他一下。”他知道只是这样说并不能够真正说服自己的母亲，于是凑近母亲，开始解释原因，“母亲，昨天我、父亲和大维齐尔聚在一起聊天，大维齐尔向父亲屡次请战，父亲不应，并且对大维齐尔已经大起杀心了。”

　　他的母亲倒吸一口凉气，勉强抑制住内心的欣喜，“真的？”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自己的儿子绝不至于用这些事情来欺骗她，她美丽的脸庞因为风雨将至的兴奋简直快要扭曲了，“那为什么我还要替大维齐尔说话？你知道你父亲对我的宠爱，赛利姆，为什么我不直接劝告他杀死大维齐尔，或者至少将他撤职？”

　　罗克赛安娜忍不住从厚厚的地毯上站了起来，开始来回地踱步，让她消化这个消息还很需要一会儿，赛利姆微笑地看着他的母亲，他也站起来，凑在他的母亲的耳朵旁边急促地说道，
　　“这不像您，母亲，为什么您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除去大维齐尔的机会而开心若此？您的身份是如此地尊贵，而您的美貌又是如此地让父王倾心，以您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您又何必——”

　　“——不！”罗克赛安娜急促地呼吸着，她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了那个“不”字，她美丽的脸因为痛苦挤成了一团，“赛利姆，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赛利姆握住罗克赛安娜的手，“我不知道什么母亲？有什么事？您平静一下，别说了，”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罗克赛安娜的背，像哄婴儿那样哄着她，“我什么都不说了，母亲您冷静，您冷静一下。”

　　“不，赛利姆，这个秘密让我日夜煎熬，我有时候会怀疑和质问自己，有时候又会因为害怕这个秘密的泄露而日夜不能睡觉，我不能说，因为我害怕当我说了，他就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这难道不是天下第一荒谬的事情吗？”

　　“您在说什么母亲？”赛利姆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生身母亲的手，“您可以向我分享一切事情，我的母亲，您的儿子永远是您忠实的听众。我向您保证，您的秘密绝对不会被我们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赛利姆其实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他的母亲想说什么，来自后世的现代人见过太多曾经被视为秘密和禁忌的事情了，赛利姆并不是一个同性恋，但是他对这些事情也并不反感，他支持人类的平权运动。但至于他自己？他从生理上喜欢异性，但穿越到了奥斯曼帝国之后，他心理上就再也没有喜欢的类型了。他母亲不就是一篇《论君主为什么不应该拥有爱情》的实践论文吗？

　　“赛利姆，你的父亲爱我，但他根本不明白，他更爱易卜拉欣！他爱我，是因为我美丽、聪慧、优雅、能言善道。而他爱易卜拉欣，是因为他们俩是童年密友、伙伴、志同道合者，当他看向他，有同一种灵魂的火焰在他们的内心燃烧！有同一种孤独寂寞和勃勃野心在他们眼中交换！哦！赛利姆！你可怜的母亲……”

　　虽然早有猜测，但赛利姆依然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他所谓的支持，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只是一种“理解性的宽容”，他并没有真正设想，他身边的人如果真的是同性恋，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况。这个消息毫不夸张地说，真的像天雷一样击中了他，将他击打得神志不清。他在那一刻完全无法思考下面要怎么办——是该安慰母亲，还是该直直地跌坐到地上，最后他勉强撑住了自己，他就顶着那张震惊的愚蠢的脸，问他的母亲：

　　“您怎么知道的？”

　　他的母亲痛苦地摇着头“一个女人如果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会关注那个男人每一个微小的神情。赛利姆，我的儿子，难道你就真的没有发现任何不同吗？当苏丹看着我，他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而当他看着易卜拉欣，啊我简直形容不出来——那种柔和，那种关切，那种想让他与王座比肩的欲望。这太明显了。我努力了这么多年，苏丹还是不愿意真正地和我结婚，让我做他的苏丹后，但是对易卜拉欣，你看到易卜拉欣什么时候要求过没有？苏丹恨不得同他共享整个奥斯曼帝国的权势！”罗克赛安娜死死按住手心，防止眼泪落下一会被苏丹看到。

　　不，还是有的。赛利姆此时倒冷静了下来，他细细回想着昨天他和大维齐尔和苏丹的会面。苏丹多次拒绝了大维齐尔想要出征的请求，他对大维齐尔坚持要求出征这件事已经明显起了怀疑和杀心。但那个眼神——赛利姆此刻终于能确认了——这|他|妈不是什么兄弟情，这|他|妈就是爱情啊！苏丹在起了这么重大的疑心之后，依然用月下谈心来试图软化大维齐尔，这都不是爱情了，还有什么是爱情？

　　赛利姆的内心起了塌方。他一边震惊崩溃，一边回顾自己的计划——什么样的历史书也不能记载苏丹和大维齐尔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感情啊！他的计划本身是建立在他们两个除了好友没有更加深的感情上的，爱情到底能让苏丹为大维齐尔做到哪一步？作为一个根本不愿意谈恋爱的人，赛利姆是完全猜不出来的。

　　但此时理智回到了此时赛利姆那可怜的脑子里，他细细思索着真实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易卜拉欣沦陷在了宠妃的谗言和外廷的阴谋中，苏丹在某个晚上召他进宫，杀死了他。没有什么其他的情感来保易卜拉欣一条小命，只有苏丹对易卜拉欣的忌惮被突然点燃后，再也按捺不住，赛利姆不禁问他的母亲：

　　“母亲，但关于父亲和大维吉尔的事情，我觉得还是有点不太对——”

　　“——不太对就对了哪我的儿子！”此时罗克赛安娜的表情简直似哭似笑，这让她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狰狞，“大维吉尔可能明白了一点，他可能已经知道自己爱上了自己的主人。但我敢打赌，苏丹他绝对没有猜到，自己还会爱上一个男人！这件事就根本没有在他智慧如海的脑子里出现过！”

　　“如果他不是苏丹，或者他不是大维齐尔，苏丹早就能发现这件事情了，但偏偏不是”罗克赛安娜说道，“苏丹一直致力于防备大维齐尔，警惕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爱意。”

　　赛利姆倒抽一口冷气。